一個日本人,究竟能愛蘭州牛肉麵到什麼程度?

20年前,一個日本人在北京苦苦尋覓拉麵店時,走進了一家「蘭州拉麵」。20年後,可以年年月月天天頓頓吃蘭州牛肉麵的他,在東京,做出了那碗全日本最正宗的「蘭州牛肉麵」。

文 | 賴祐萱

編輯 | 張躍

這家開在東京神保町的拉麵店,可能是時下東京最火的拉麵店。

店門口的牌子上寫著營業時間——上午11點到晚上9點。只是,早晨8點剛過,一位老大爺已經安靜地坐在店門外的長板凳上開始等位。下午兩點左右,一位店員會舉著一塊「售完」的牌子,站在隊尾,向接下來每一位來排隊的顧客90度鞠躬,每來一位,就鞠一躬,外加一句「對不起」。

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後,店主清野烈會出來收拾店面。他在今年8月開了這家拉麵店。

對於喜歡吃拉麵的日本人來說,一家賣拉麵的店火到這種程度並沒有什麼特別,但這家店卻是極為特別的,因為,這裡賣的拉麵,來自中國蘭州——走進店門,一塊牌匾掛在店中央,上面寫著六個字:馬子祿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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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初夏,蘭州老字號「馬子祿牛肉麵」的現任老闆,也是馬子祿的第三代傳人馬汀接到了一個來自甘肅省外事辦的電話,說有個日本人要找他,好像是傳統文化交流方面的事,讓他接待一下。當時,馬汀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犯了什麼事兒」。

幾天後,日本人來了。搞不清究竟是什麼狀況的馬汀特意帶了一位律師去見面。那是馬汀第一次見到清野烈。為了不惹出差錯,他表情嚴肅,一言不發,全程由律師替他發言,而對面的清野烈則一直在表達一個意思——喜歡蘭州牛肉麵,想學拉麵的技術。

清野烈是日本北海道人,今年39歲。20年前來北京留學時,愛上了蘭州拉麵——這是他當時在中國找到的、為數不多的、既便宜又好吃的食物。

當時,他常和同在北京讀書的好友進藤圭一郎去吃蘭州拉麵。最初是吃個新鮮,因為,「在日本,都是用豬骨或者海鮮做拉麵的湯,從沒有人想過牛肉也可以用來做拉麵。」後來,兩人越吃越無法自拔,還組織了一個日本留學生吃面小分隊,取名「蘭州拉麵愛好者團」。

畢業回國後,清野和進藤過著各自的生活,但卻有一個共同的煩惱:去哪裡吃一碗正宗的蘭州拉麵?為了找到答案,他們往來日本各地,幾乎吃遍了全日本所有打著「蘭州拉麵」旗號的店,但每一次吃到的都是失望,「不是那個味兒。」

去蘭州吃面的進藤圭一郎(左)和清野烈 圖 / 騰訊視頻《人像》

清野和進藤對於蘭州拉麵的痴迷,魏劍(化名)早有耳聞。他是進藤創辦的貿易公司駐上海的員工,在東京和上海都領教過「一個日本人究竟能愛蘭州拉麵到什麼程度」。

2013年秋天,魏劍接到了進藤的電話——

「魏桑,跟我們到蘭州去。」

「好啊,哎?蘭州?我們公司在蘭州有業務嗎?」

「不是工作,是去蘭州吃面。」

「太瘋狂了。」魏劍說,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如此奢侈,為了吃一碗面,跑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任性,一種骨子裡的任性,因為喜歡,就非要吃到最好的。」

初冬時,清野、進藤和魏劍到了蘭州。在蘭州,他們發現的第一件事是——蘭州沒有「蘭州拉麵」,只有「蘭州牛肉麵」。那些遍布全中國的「蘭州拉麵」最初都不是蘭州人開的,是他們的鄰居青海人開的。

「一整天什麼事情都不做,就是吃面。」此行擔任翻譯的魏劍如此描述他們的蘭州之旅。

每天早晨,他們會先吃一碗酒店餐廳做的蘭州牛肉麵,然後就去街上晃悠,看到哪家牛肉麵店順眼,就會走進去再來一碗,「一天差不多會吃6碗。」

每到一家店,面上桌後,他們會先端起碗喝一口湯,感覺不錯,然後,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就唏哩呼嚕下肚了。吃完,三人會在店裡稍作停留,給眼前的這碗面打分——湯的口味,面的軟硬、辣椒的辣度,牛肉的新鮮程度……打完分後,再去吃下一碗。

就這樣吃了幾天,清野和進藤始終非常享受,如痴如醉,但魏劍早已感覺難以下咽,「受不了了」。

離開蘭州後,原以為日本人已經過足了「蘭州牛肉麵癮」的魏劍,發現自己完全低估了清野和進藤對於這碗面的痴迷——沒過多久,魏劍得到消息,清野和進藤打算在日本開一家店,做最正宗的蘭州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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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靠譜。」這是馬汀第一次聽到清野說想學拉麵時的判斷,「一個日本人,從那麼遠的地方跑過來,說要學拉麵?」他覺得這件事實在有點魔幻。

但對於清野來說,這卻是一件一定要做成的事,而且,一定要學馬子祿的面。

決定在日本開蘭州牛肉麵店後,清野和進藤最初想的是找一位會做牛肉麵的中國廚師。他們發布了招聘啟事,來了一個河南師傅,像模像樣地拉出一碗面。但兩人一吃,非常失望。當時,清野意識到:如果想做成這件事,只能自己做。

於是,他和進藤做了分工,他辭掉工作全職學藝開店,長期做貿易的進藤負責對外聯絡、推廣。隨後,他們又帶著魏劍去了蘭州。

這一次,他們的意圖很明確——找到自己最喜歡的那碗面,然後拜師學藝。為了提高效率,他們改步行為打車。攔下一輛計程車,第一句話不是說自己要去哪兒,而是問司機,蘭州哪家店的牛肉麵最好吃,得到答案後便直奔目的地。吃完了,依舊品評一番,然後在街上溜達一會兒,再打車去下一家。「一天還是至少吃6碗。」清野說。

進藤、清野和魏劍在蘭州街頭 圖 / 騰訊視頻《人像》

「馬子祿」是他們上一次來蘭州吃面時就很喜歡的,這次,為了確認這種感受,他們又接連去了幾次,「吃來吃去,還是馬子祿好吃。辣油香而不辣,湯很濃但又清爽,最符合我們的口味。而且它還是中華老字號。」一開始,清野並不知道什麼是「中華老字號」,後來聽了魏劍的解釋,更進一步幫他下了決心——去馬子祿登門,拜師學藝。

做了決定的第二天,清野一行走進馬子祿,吃了碗面,然後問店員:「你們老闆在嗎?」店員一愣,一臉「這人誰啊」的表情,說:「不在。」再問「老闆去哪兒了」,答:不知道。

回到日本後,清野開始發郵件、打電話,找各種能聯繫到馬汀的方法,但卻全部以失敗告終。自己找不到辦法,那就去找更有辦法的人。清野有個朋友是日本國會議員,這位朋友幫清野聯繫到了中國駐日本大使館,說有一群日本人對中國某個文化非常感興趣,但具體情況也不清楚。中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非常重視,很快安排了見面。那是清野第一次踏進中國大使館,走過門口的紅地毯後,他被帶到一個寬敞的大會議室,裡面坐著一排工作人員。

使館的工作人員問他,具體有什麼事?清野答道:「我想去蘭州的馬子祿學拉麵。」所有人先是一愣,隨即大笑,「就為了這事?」儘管覺得有點荒唐,但中國大使館還是幫忙聯繫了甘肅省政府,之後,馬汀就接到了那個來自甘肅省外事辦的電話。

馬汀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清野,清野倒也沒那麼失望,在蘭州吃了幾天面後便回了東京。但在那之後的兩年多時間內,清野一共去了四次蘭州,每次都去馬子祿拜訪馬汀,依舊每天吃6碗面。

魏劍作為翻譯每次都會陪清野一起去,每次也都經歷同樣的劇情:「吃面,拜訪馬總,然後誠懇地表達想學拉麵,請求對方答應,然後,馬總拒絕,清野道謝,吃面,回日本。」但劇情在第四次發生了變化。那是2016年底,當魏劍已經準備好了拒絕的話翻譯給清野時,馬汀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可以,好的。」

這個答案讓魏劍瞬間呆住,又確認了一次,然後慢慢轉述給了清野,平時話不多的清野一時間更不知道說什麼好,紅了眼眶。

清野烈和終於鬆口收徒的馬汀(右)

「為了這件事,人家已經來了四次了,劉備請諸葛亮才三顧茅廬,我覺得也差不多了。」 馬汀說,他見過清野吃蘭州牛肉麵的樣子,「應該是打心眼裡真心喜歡。」而對清野來說,激動不是來自「真不容易」,而是「居然這麼容易」,「他已經做好了最起碼來二十次的準備。」魏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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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汀說出「同意」的當天,清野就決定留下來開始學藝。

教清野拉麵的師傅,是有著十幾年經驗的張黎明。他是馬子祿最好的拉麵師傅,還曾受邀參加過《天天向上》。

一切從揉麵糰學起。清野至今都記得第一次摸到麵糰時的感受,「簡直太軟了。原來麵糰是這麼軟的!」但正因為面很軟,所以才對「拉」有很高的要求,要熟練、迅速、準確。張師傅教了清野拉麵的基礎手勢,告訴他,必須記住,而且要反覆練習。

張師傅教授清野拉麵的基本技術 圖 / 騰訊視頻《人像》

為了達到師父的要求,清野想了很多方法。他先去買了一根猴皮筋,想以此代替麵條,並在酒店刻苦地拉了一晚上。第二天見到張師傅,清野立刻分享了這個超棒的想法,還沒說完就遭到了否定,「猴皮筋怎麼能代替麵條呢?軟硬程度不一樣,伸展性也不一樣,手感差得太遠了。」然後扔下一句話:」如果想練,就買麵粉回酒店練。」

清野乖乖地買了一袋50斤的麵粉,扛回酒店,開始練習。為了解決無處揉面的問題,他還買了個臉盆,在盆里揉。但這個「創意」也被張師傅否決了,因為蘭州牛肉麵的面必須在開放的案台上揉。只是,酒店的桌子不夠寬,揉面時施展不開,清野只好把桌子放倒,用桌子側面的背板當做案板。問題依舊沒有解決,放倒後的桌子太矮,清野只好跪在地上揉面。

那段時間,清野在蘭州的那間酒店,簡直就是謎一樣的存在。酒店的工作人員每隔幾天就會看到他扛著面、拎著油回來,房間里也是各種做面的裝備,但卻看不出任何他在做什麼的跡象。因為,每次練習完,清野都會把所有物品歸位,再跪著把灑落在地上的麵粉、油漬全部擦乾淨,等第二天打掃衛生的阿姨進入房間時,整間房乾淨得就像沒人住過一樣。

看到馬子祿店裡的拉麵師每人都戴著一頂小白帽,清野也去買了一頂。「就是很想進入那種狀態。」清野覺得這是一種重要儀式感,戴上後整個人會更投入。

清野烈正在酒店練習揉面 圖 / 騰訊視頻《人像》

學藝的這些天,魏劍一直陪著清野。兩人每天早晨五點左右起床,六點準時趕到馬子祿的門店,「西北的早晨天亮得晚。每天出門時,整條街上,只有我們和清掃馬路的環衛工,下過雪的地面都結著冰,必須小心翼翼地走才不會滑倒。」魏劍依舊清晰地記得那些起早貪黑的日子,「我40多歲,清野也快40了,但那些天走在那樣的馬路上,我感覺自己像個少年,特別幸福。」

兩周後,中國的農曆春節到了,清野只好先回日本,等過完年再來蘭州。走之前,張師傅叮囑:回去要繼續練啊!清野答:好。

回到日本後,清野特意準備了一個瓦斯爐,每天戴著小白帽在進藤的貿易公司拉麵,給同事們做飯。春節後去蘭州時,張師傅看了看他拉的面,點了點頭,「看來是認真練了。」

這次來蘭州,除了技術有所精進,清野的經驗也更豐富了,行李中帶了很多日本產的止痛片、止痛藥膏,每天跪在地上練習後,這些「特產」會幫助他緩解腰酸背疼的程度。

魏劍說,在馬子祿學習時,每天中午,張師傅都會要求清野給自己做一碗面吃,清野一直做的都是「二細」。蘭州牛肉麵的麵條有許多種類,毛細、二細、三細、大寬、韭葉、蕎麥棱……其中,「二細」最難拉,也最考驗拉麵技術。

在蘭州學成回國時,清野已經成了張師傅最喜歡的徒弟,「我那些18歲的小徒弟都比不上他啊。」

進藤早就料到清野能獲得這樣的評價,他說清野身上有著日本人的「根性」,一股執著、堅定的認真勁兒。「我是很較真,從來不做模稜兩可的事情。」清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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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蘭州回到日本後,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清野和進藤的「蘭州馬子祿牛肉麵」正式開張。

每天晚上九點,清野會準時開始熬湯。先把牛肉、牛骨洗凈,用清水泡一小時。再放進溫水鍋中煮沸,去浮沫,再加入各種調料香料,小火燉6個小時後,還要加入牛肝湯、雞湯、牛油來調味。早晨十一點開門後,清野便開始在廚房拉麵,一直拉到最後一碗面售出。

東京馬子祿要做的是,極儘可能地還原蘭州馬子祿的口感,但也有些細節的不同。比如牛肉,「蘭州牛肉麵用的是氂牛肉或者黃牛肉,但進口肉實在太麻煩了,」所以,清野在東京馬子祿用的是日本和牛,在這裡,每碗面定價880日元,相當於人民幣50元左右,在東京屬於正常水平。

除了牛肉,另一項不同是,清野對製作牛肉麵的過程進行了標準的量化。

當初在蘭州學藝時,清野覺得最神奇的就是張師傅的經驗——揉面時放多少水,湯里放多少鹽,油溫燒到多少時放辣椒面,張師傅永遠都靠手感。油倒進鍋里燒一會兒,張師傅把手往鍋上一放,「嗯,差不多了」,這簡直就是清野心中永遠的迷——差不多到底是多少?於是,他去買了一個溫度計,第二天,張師傅的手在鍋上覺得「差不多」時,清野立刻掏出溫度計量了一下,然後把具體溫度記在了小本子上。

同油溫一同被記下的還有:麵粉的濕度、水量的毫升、鹽巴的克數……「張師傅不愧是老師傅,每次的感覺都特別准,幾乎沒有誤差。」

清野終於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天天拉麵的日子。只是,一家新店的火爆程度和他每天的拉麵強度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期。自從去蘭州學藝後,清野的體重一直在下降,東京店開張後,他又瘦了五公斤。對此,一直很支持清野的妻子表示非常滿意,「清野,我真是幸福。你現在比以前養眼多了,為了一碗拉麵,你居然都練出了肌肉。」

東京馬子祿的生意越來越火,有日本電視節目把它稱為「夢幻拉麵」,也有日本網友評價這碗面「一碗入魂」。在日本,很少有人會把豚骨拉麵的湯喝完,但在東京馬子祿,很多日本人都把湯喝得一乾二淨。對清野來說,這就是最高的評價。

東京馬子祿門外排隊的「長龍」 圖 / 來源網路

但對於「生意太好」這件事,清野心裡多少有點愧疚。

有一位女士從箱根專程開車來東京吃面,前三次都沒有吃到,直到第四次,7點出發的她才終於吃到了這碗來之不易的牛肉麵。

還有一次,一對來自中國的年輕夫婦過來排隊,妻子已經懷孕兩個月,妊娠反應很厲害,就是想吃這碗面,但鍋里的湯已經一滴不剩,舉著「售完」牌子的店員只好一個勁兒地鞠躬。

延長營業時間是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方法。於是,清野更忙了。除了熬湯、拉麵,他還要在東京當地招募、培訓拉麵師。最新的消息是,從11月2日開始,東京馬子祿加開了「夜場」,從下午五點營業到晚上八點半,「找到了一位可以幫忙拉麵的中國師傅,」清野說,其他日本的拉麵師傅,「還在修行。」

20年前,第一次走進蘭州拉麵店的清野烈,一定想不到自己身上的「蘭州拉麵基因」會就此激活。那時,第一次吃蘭州拉麵的他,最受不了飄在面上的香菜,必須一片一片挑出去後才能吃面。如今的他,會把這些香菜一片一片認真吃完,甚至覺得,「用面卷著香菜一起吃,才是最美味的時刻。」

東京馬子祿出品的蘭州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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