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雷鋒

1

蔡姨本名叫蔡余香，她上班的火鍋店名字叫余香火鍋。

但這家火鍋店不是蔡姨開的，她只不過是一個在火鍋店工作的服務員，當然這家火鍋店的名字的由來也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火鍋店開業的時候，她還沒有成為這裡的服務員。這不過是一個巧合而已。世界上比這更巧的巧合都多了去了，而這不過是最簡單的一個。

蔡姨吃不起街邊的高級火鍋，更沒錢開這麼高級的一家店，孩子想吃火鍋的時候，她就在家自己做。不僅安全衛生，而且味道更香，也更實惠。

在火鍋店工作這麼多年，蔡姨做火鍋的技術也非常高超了。這倒不是因為她從大廚那裡偷學了什麼獨家秘方，只是紅油的味道聞得多了，自然也就會的多了，況且做火鍋本來也不難。從製作火鍋底料，熬制紅油，配好各種菜品，準備蒜末蔥花等調味料，到火鍋端上飯桌，點火，下鍋，她全都不在話下。

蔡姨勤勞、樸實、熱心又善良，她是一個淳樸又敦厚的勞動女性，一位能幹又負責的母親。

蔡姨的女兒今年剛上高中，丈夫在五年前去世了，她獨自撫養女兒長大。在火鍋店做服務員，每月工資能有四千左右，她和女兒平時省吃儉用，只能夠維持生活，好在女兒也很懂事，從不亂花錢，成績也很不錯，這讓她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有了一絲安慰。

雖然生活艱難，但蔡姨依然對生活懷著一種執著而堅韌的信仰，她相信，自己一生沒做過什麼壞事，一定會有福報，只要自己勤勤懇懇，省吃儉用，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

2

南方的秋天來得很快，前幾天還是艷陽高照，溫暖宜人，夏天的尾巴還在隨著微風搖曳，一下雨，氣溫驟降，秋天就來了。寒風凜冽，落葉紛飛，到處都是冰冷肅殺的氛圍。

在這樣的天氣里，去吃一頓火鍋無疑是相當過癮的。於是，在這清冷又蕭瑟的季節里，火鍋店裡反倒是一片熱鬧和歡騰。

在余香火鍋店明亮的燈光下，桌椅遊走，碗碟碰撞，杯盞交錯，紅油飄香。熱氣在玻璃牆上結成朦朧的水霧，香料在熱鍋中上下翻滾，濃郁的牛油氣息在空氣中彌散開，幻化為人們鼻腔里的不朽傳奇。食客們個個奮袖出臂，推杯換盞，他們談笑風生，春光滿面。

而蔡姨和她的同事們這時就要忙碌起來了。

火鍋店的一樓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幾十張方桌整齊地排列其中，一撥又一撥的客人們就在這中間隨意落座。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在席間談笑風生，你方唱罷我登場，頗有百家爭鳴之勢。

「來來來哥幾個咱們一起舉杯！走一個走一個！」

「小王，快去把二號桌收拾一下！」

「服務員，我們點的菜怎麼還沒上啊！」

「小劉，五號桌買單！快去快去！」

「王總，來來來，這杯我必須敬您！」

「蔡姨，這兒放著我來！你快送件啤酒去二樓包間！」

「來！喝酒喝酒！」

「小王！二號桌收拾完了沒有！動作快點！」

「別光顧著喝酒！來吃菜吃菜！」

對火鍋店的服務員們來說，這就是他們每天的工作，而這工作也更像是一場戰鬥，這戰鬥熱烈、緊急而喧嚷。他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們穿著整齊的制服，端著碗碟在桌椅間來來往往，他們必須加快腳步，與時間賽跑，為生活奔忙。

3

在打掃二樓包間的時候，蔡姨在餐桌下面發現了一部手機。

那是一部白色的蘋果手機，蔡姨曾經在高樓上巨大的廣告牌上見過這手機，那上面用碩大而醒目的字體寫著：7，在此。蔡姨不懂這個「7在此」是什麼意思，但她知道那廣告牌上面的手機，就和自己手中的這部一模一樣。

這個包間剛才有十多位客人，他們剛剛離開，這部手機肯定就是他們中的某一位忘掉的。

這些人真是喝酒喝到啥都忘了！手機都不要了！他們現在應該還在樓下服務台結賬，趁他們還沒走，要快把手機拿下去還給人家。

蔡姨放下手中的活，快速衝到樓下，舉著手機大喊：「哎哎手機！你們誰的手機忘了！」

周圍的人往這邊看了一眼，但卻都沒有說什麼。

蔡姨又大喊了一聲：「誰的手機忘拿了！」

周圍望過來的人少了一些，依然沒有人回應。

蔡姨著急了，轉身往樓梯方向望一望，再轉身向廁所方向望一望，又轉身櫃檯方向望一望，還是沒有找到一個疑似的失主，人們都自顧自地推杯換盞。她緊張地又不安地四處搜尋，同時用兩隻手把手機緊緊握住，好像生怕會被誰搶走了一樣。

前台負責結賬的女孩小劉這時說：「是剛才樓上包間的吧？他們剛剛結完賬出去了。你先放在我這兒吧，他們等會會回來找的。」

但蔡姨偏偏又是個「活雷鋒」，她太熱心、太善良了，於是她果斷地衝出了火鍋店的大門，要去追上那群人，把手機還給失主。

外面下著小雨，蔡姨沒有打傘，但她一眼就看到了還沒有走遠的那一群年輕人。於是蔡姨一隻手遮著頭頂，一路小跑地追上去，邊跑邊喊：「哎～你們誰的手機忘拿了！」

那十多位客人回過頭，看到這個圍著圍裙的中年女人，一隻手在雨中滑稽地遮著頭頂，步伐笨拙而臃腫，一邊跑一邊喊。

他們中的幾個，露出了一絲笑容，但誰也沒有看出來，這笑容到底是友好的微笑，還是包含著几絲嘲笑。

「你們誰的手機忘記了？」

「我看看我看看！嗯，不是我的。」

「這是小張的吧？」

「嗯嗯，好像就是小張的，他人呢？」

「小張不是喝高了就先走了嗎？」

「哦，對，對，他是先走了，這孫子，喝得啥都忘了。」

「那我們幫他拿回去吧。」

「行，我們幫他拿回去，阿姨真是謝謝您了，還讓您跑這麼遠，您真是活雷鋒！」

「什麼活雷鋒，小事兒，不客氣，以後可別這麼馬虎了……」

蔡姨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她感覺到自己完成了使命，雖然這使命微不足道，而且她自己也說不清這使命究竟從何而來，但她確實感到如釋重負。

尤其是在聽到「活雷鋒」三個字後，蔡姨感到非常開心，她感到自己彷彿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大好事，她覺得自己放下手中的工作，專程冒雨跑出來還手機是值得的，就算耽誤了店裡的工作，引起經理的不滿，那也沒什麼，因為自己是活雷鋒啊！雷鋒做好事是不圖回報的。

她還記得自己年輕時的那個年代，那時候，人人都想當雷鋒，人人都爭著學雷鋒，而能被稱為「活雷鋒」，更是一個人至高的榮耀。

其實按照規定，客人丟了東西，如果被店裡員工撿到，是應該放在櫃檯，等失主來認領。而蔡姨之所以沒有直接把手機放在櫃檯，而是直接追門外，除了她的熱心，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她不太放心前台的小劉。

記得有一次，也有一位客人遺忘的手機被蔡姨撿到了，失主還沒走出門口，就被蔡姨叫住，提醒他手機忘拿了。那人走後，小劉神秘地對蔡姨說：「蔡姨，你撿到東西自己先拿著就好，人家想起來了回來找，你再還給他就好了，他要是想不起來一直不回來找，那不就算你的了嗎，反正你又沒有什麼責任。」

蔡姨覺得，小劉這姑娘長得倒是挺漂亮，人也聰明，但這種佔小便宜的想法，總是讓蔡姨覺得不舒服。其實小劉心眼也不壞，也沒什麼太大的缺點，但蔡姨還是覺得，小劉這樣的想法不厚道。

蔡姨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勞動婦女。她的身上有著全部的勞動人民的根本特徵：勤樸、敦厚、熱心、善良。她是千千萬萬的中國勞動者中最平凡的一個，也是千千萬萬勞動者中最典型的一個代表。

而她自己卻覺察不到這一點，她永遠也看不到，自己代表著那樣一個龐大的社會階層，她也永遠意識不到，世界還存在著那麼多無比複雜的是非善惡，她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生活。她沒有多少文化，也講不出什麼大道理，她只知道，老老實實地上班，勤勤懇懇地工作，做人講誠信、做事憑良心，就能換來美好的生活，這是她一生嚴格遵循的，最樸實無華的生活定律。

4

蔡姨是一個很好的母親，雖然丈夫去世，但在她的教育下，女兒成績優異，懂事又乖巧。這讓蔡姨感到莫大的欣慰。

這天下班後，蔡姨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女兒，今天她當了一回「活雷鋒」。

她把自己今天如何撿到手機、如何下樓找人、如何追出去物歸原主，又如何被人稱為「活雷鋒」，仔仔細細地將給女兒聽。她希望自己能成為正在成長中的女兒的榜樣，也希望女兒能夠繼承，自己所遵循的那種勤勤懇懇、誠實守信和樂於助人的人生信條。

但女兒的反應卻是蔡姨完全沒有料到的。

聽完蔡姨的講述，女兒的態度和小劉出奇的一致，她竟然像一位見多識廣的長者一樣，語重心長地教育起母親來：「哎，媽呀，你去管這些閑事兒幹嘛，你撿到手機自己先收著不久好了嘛，人家想起來了自然會回來找的，他要是沒想起來不回來找，你不是就算撿到個新手機了？你還專門跑出去給人家送去，萬一還錯了人那不就成了你的責任了！」

「怎麼可能還錯，不是人家自己的手機人家怎麼會要的？」

「那你是還給人家失主本人了嗎？你不是給他一起吃飯的人了嗎？」

「他們能一起吃飯那肯定是認識的啊。」

「認識的怎麼了，熟人之間才更要防範呢！」

女兒的這句話讓蔡姨很驚訝，她不知道這個才剛上高中的女兒，怎麼會說出這樣一句飽含世故人情的話來。

她更驚訝的是，女兒的想法怎麼和火鍋店前台的小劉一模一樣，她一直認為，小劉就是一個愛佔便宜的人，雖然她對人不壞，也沒什麼壞心思，和蔡姨相處得也挺好，但蔡姨在內心深處，還是對小劉這種人有那麼一絲厭惡。

5

第二天早上，一個年輕人走進火鍋店，說他昨天晚上在這裡吃火鍋，走的時候把手機忘在了桌子下面，問這裡的服務員有沒有看見。

當時店裡只有蔡姨一個人，其他人都在樓上和後廚忙著，蔡姨問那個年輕人：「你昨晚是在二樓包間吧？」

年輕人說：「對，對，我昨晚是在二樓吃飯的，我記得把手機放在桌子下面的，走的時候忘記拿了。」

「昨晚確實有個手機放在那，跟你一起吃飯的人說，知道是你的，就幫你帶回去了，你問問他們吧。」

「哦哦好的，謝謝了啊。」年輕人顯得很有禮貌。

蔡姨這個時候開始想起女兒的話來了：「那你是還給人家失主本人了嗎？你不是給他一起吃飯的人了嗎？」 「認識的怎麼了，熟人之間才更要防範呢！」

其實仔細想想，女兒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己當時只想著要把手機還給失主，完全沒有想到太多，而失主和聚餐的人之間是什麼關係，自己則完全不知道。

萬一拿了手機的那人故意拿著不還，那這個失主說不定還要來火鍋店找，其實自己當時完全可以聽小劉的，就把手機放在櫃檯就好了。

蔡姨有些後悔，自己當時怎麼沒多個心眼呢？但又一想，自己既然已經把手機給了他認識的人了，那這事就和自己應該沒什麼關係了，畢竟自己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而蔡姨所擔心的，卻很快就變成了現實。

過了一天，那個年輕人又來到了店裡找他丟失的手機。

這次，他的態度不再像之前那麼和和氣氣的，變得蠻橫無禮、凶神惡煞。

「這手機肯定是在你們店裡丟的！」

「先生您別生氣，那天真的是和你一起吃飯的人拿走了，他們說幫你帶回去。」這話是小劉說的。

「我問過了，他們都沒有看見！肯定在你們店裡，你們再找找！」

「店裡真的沒有，肯定是你朋友幫你拿著忘記給您了，你再問問就知道了嘛。」小劉開始有些煩了。

「我都問過了，他們肯定沒有拿！就是在你們店裡丟的，這事兒你們得負責！」

小劉被逼得火了，她沖著那人大吼：「你這人講不講理啊？自己手機丟了還賴上我們了！」

那個年輕人也不甘示弱：「是我不講理？我手機就是在你們店裡丟的！你們就要負責！」

蔡姨眼看小劉和那人吵得越來越凶，趕快上前去勸架：「哎呀小劉你少說兩句，小夥子你聽我說，你的手機我那天看到了，就是在二樓包間桌子下面放著的。我撿到了就趕快下來問是誰丟的，那時候他們都走出門了，我還專門跑出去問，他們都認出來是你的，就說幫你帶回去……」

「那就對了！那肯定是你給錯人了！」

「怎麼會給錯，我們這樓上就一個包間，包間就那麼十幾個人，而且他們才剛剛走出門……」

「蔡姨你別跟他廢話，這人就是來找事兒的！」小劉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年輕人的真實目的。

「好了好了啥也別說了，就是你給錯人了，先叫你們經理過來吧。」

蔡姨覺得，絕對不可能是自己搞錯了。這家火鍋店的二樓只有一個包間，那天蔡姨還去二樓給他們送過啤酒，還手機的時候肯定還記得他們的樣貌，而且這個年輕人也承認，自己那天確實是喝多了先走的，這和蔡姨那天還手機的時候那群人所說的也是一致的。而且那群人說失主是「小張」，這個年輕人自己也承認他就是小張。根據這些，蔡姨判斷，肯定是那天拿手機的人故意拿了手機不想還了。

蔡姨把這些告訴小張，讓他再打個電話問一下。

但小張依然堅稱，自己的朋友都沒有拿手機，肯定是蔡姨還手機的時候給錯人了。

6

很快，經理開著車來了。

他首先了解了一下情況，然後和和氣氣地對小張說了一些我們工作疏忽還望見諒之類的話。

見到經理，小張終於說出了他的最終目的：要求火鍋店賠償。

經理本來並沒有同意，說這不是火鍋店的責任，無法賠償，但小張死纏爛打，依依不饒，堅持說手機就是火鍋店弄丟了，應該負責，經理為了不影響生意，只能讓步，同意給予部分賠償。

最終，小張得到了火鍋店的三千塊賠償金，如願以償地離開了。

而接下來，經理做出了一個讓蔡姨無法接受的決定：這三千塊中的一半，也就是一千五百塊，從蔡姨的工資裡面扣除。理由是：蔡姨由於疏忽，把手機給錯了人，理應由她賠償。

蔡姨極力辯解，根本不可能是自己搞錯了，就是小張的朋友拿了手機故意不還，要不就是這個小張故意耍賴，這事根本就不是火鍋店的責任，但經理和小張一樣，堅持認為就是蔡姨的責任。

蔡姨陷入了深深的沮喪和後悔中，一是心疼自己被扣掉的那一千五百塊錢，二是她覺得自己本來的一片好心，卻換來了這樣的結果，她覺得太不值得了。

她開始想起小劉和女兒的話：「你管那些閑事兒幹嘛，你撿到東西自己先拿著就好，人家想起來了回來找了還給他就好了，他要是想不起來一直不回來找，那不就算你的了嗎？」蔡姨開始覺得，可能小劉和女兒說的沒錯，自己卻是不該多管閑事。

小劉這時倒是很貼心，過來安慰蔡姨：「蔡姨你別難過，這事兒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你好心給他還手機，他卻耍賴皮，經理也是昏了頭了。」

這時候，蔡姨覺得，自己以前對小劉的偏見真是太不應該了，她甚至開始覺得，小劉的那種「佔小便宜」和「不厚道」的想法，其實也並沒有什麼錯，她當時就應該聽小劉的，撿到手機自己先拿著，萬一人家沒有回來找，那就算自己白撿的。

蔡姨想起那天撿的那部手機，那是一部白色的蘋果手機，和對面樓上廣告牌上的一模一樣。小劉曾告訴蔡姨，這手機可貴了，一部都要五六千，蔡姨當時想，這麼好的手機，等女兒考上大學，一定要給她買一部……

看著街道上瑟瑟飄落的樹葉，蔡姨想到，如果自己當時聽了小劉的話，說不定現在還能換個新手機用用，哪還會遇到這些倒霉事兒。

秋雨連著下了幾天，到現在還沒有停，今天的氣溫又降了幾度，蔡姨加了一件保暖的薄內衣，但還是感到寒風凜冽，一如寒冬。

蔡姨對著小劉深深地感概：「哎，小劉啊，我當時就應該聽你的，不該去當活雷鋒！」

小劉說：「可不是嘛，雷鋒哪有那麼好當的！」

從此，蔡姨再也不敢當活雷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