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妖怪

2017年9月24日

這天禹偉回家特別早。

因為又到了收割日。

像所有周日,這天禹偉沒有應酬,提前處理完火鍋店的生意,便早早回家。應酬是前一天推掉的,了解或者認識禹偉的人都知道,每周的周日他不會參加任何活動,只有某些不識相的商販才會對他提出邀請。

在狐朋狗友的眼中,禹偉算不上一個好男人——這當然是比較體面的說法。他荒淫無度,背著妻子亂搞。但奇怪的是,周日這一天縱然有再刺激的活動,他也絕不參與,聲稱要回家陪老婆孩子。而大家也知道他並不是扯謊,許多人在這天見過他們夫妻二人大手牽小手,帶著那個丑得不成樣的小孩逛街、看電影、吃大餐或者去遊樂場。

另外還有一點令大家想要一探究竟的是,他們夫妻二人郎才女貌,怎麼會生出這等丑物。曾有朋友大膽質疑他倆是否整容,這位朋友的論據很簡單:既然面市的產品令人作嘔,則說明生產的工廠必定存在一系列的問題。對此禹偉並不生氣,慷慨回應:恐怕是基因失算,挑了他們不好看的地方。

朋友對此的理解是,縱使平日放浪形骸,他也總算良心未泯,權且將周日當成告解日,以寬慰內心的不安。

但這無疑是對他的誤解,他確實愛禹子路,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當然也是最後一個,他的親骨肉,也是他的幸運星,沒有他,禹偉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哪怕已經過了這麼久,有時他躺在陽台,或搞完新結交的女孩後仰坐在獨棟別墅敞開的車庫,邊抽煙邊眺望深藍色的星空時,仍會覺得不可思議,仍會擔心這不過是場過於綿長的美夢,憂心下一秒天邊會裂開一條巨大的縫隙,天地驟然崩塌,沉甸甸的現實重新將他包裹。尤其當他想起曾經打工的港式茶餐廳,那個樓梯下三角形的低矮床位,有時候鬧鐘一響,猛然坐起的他會一頭撞上水泥板,伴隨著宿醉的臭汗和粘稠腥臭的夢魘,他又要開始一天的勞作,無休無止,沒有盡頭,也沒有盼頭。他憎惡那種感覺,每每重新感受更是惶恐不安。

十幾年前,二十齣頭的他還在東莞的一家西餐廳打工,這已經是他在兩年間換的第十份工作。他本來是可以有遠大前程的,這全要怪他父親,如果不是因為他父親貪污受賄獲刑,這個家就不會毀,他也不會自暴自棄,他會上最好的學校,將來會出國,畢業後順利進入某家國企,前途一片光明。

之後的成長路上,他時常聽人談起引發父親被徹底清查的那次抓捕。一次單位的慶功活動結束後,喝得醉醺醺的禹父沒有急著回家,等人走得差不多時,他將醉得比他更厲害的女伴推進車子。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女伴的丈夫憑藉驚人的嗅覺及時在某個偏僻的林間小路找到了那輛劇烈搖晃的車子,被電筒照射的禹父先是憤怒不止,嚷著:搞什麼!等到看清車外的是誰,竟嚇得分不清頭尾,將雪白的屁股貼到了窗玻璃上。所有的威脅、驚恐和跪饒皆被來人錄音拍照,引起上層的高度重視。他曾給予女伴的承若也一一被錄下,早就流進了他領導的手中。直到他在法庭上聽見那些慾念濃烈的錄音,才恍然覺悟自己早已一腳踏入陷阱。

禹偉實在搞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搞上單位里新來的出納員。後來有一次禹偉去補辦身份證的路上碰見那個收納員——事情發生後聽說她換了工作。除了那對隨風搖曳的巨乳,實在無任何魅力可言,衣著老土,即便化了濃妝也遮擋不住她土裡土氣的氣質,頭髮扭成一團,恐怕一周也不會洗一次。禹偉死盯著她時暗自打賭:如果這個女的會剃腋毛跟腿毛,那真是見了鬼了!她當然不認識禹偉,但禹偉盯著她看時,她還是回報以「熱辣辣」的笑容,那不過是個職業性的微笑——或許禹偉讓她想了某個似曾相識的客戶,但禹偉在那一刻想起了美麗得無可挑剔卻安靜得近乎冰涼的母親,明白了父親為何會做出如此荒唐的抉擇。

縱然他在那一刻理解了父親,也無法原諒父親,因為他讓自己成了所有熟人的笑柄——某種程度上,相較於貪污和不檢點的生活,人們更多的是對他父親的口味大驚失色。

不過真正讓他自暴自棄的不是活在淪為笑柄的父親的陰影下,而是失去父親後巨大的經濟落差,這種落差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他感到痛苦,那種金燦燦的日子一去不再復返,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並且他知道,沒有了父親和他背後的金錢與權力,他什麼也不是,也什麼都成為不了,這讓他感到絕望。

於是在母親的苦口婆心下,他勉強讀完高中,便開始四處打工,期盼能有好運突然飛來砸中他的腦袋。但這個世界告訴他,如果你什麼都不懂,機會主義是不適用的,且再次證明了他不願面對的事實——失去父親的他什麼也不是。最後這份工作他堅持了很久,倒不是因為他開始腳踏實地——雖然每次換工作他都是這樣打算的,而是他在那裡遇到了郝麗,他現在的妻子。

郝麗來自農村,父母都是農民,以種植香蕉為生。她初中輟學,進入社會的時間要比禹偉長得多,但在人情世故方面是個白痴,心智停留在十二三歲就再也不肯邁步。

她一輩子想要逃離農村,逃出那片總是濕淋淋、蚊蟲肆虐的芭蕉林,卻沒有將心思放在讀書上,在校的那幾年,她和班裡的其他女生一樣,喜歡在校門口租借當時流行的小說和讀物,只是其他人權當消遣,她卻當了真。

她醉心於鏡中的五官,認定天生麗質難自棄,不應該將青春浪費在枯燥沉悶的學校里。早點進入社會,說不定會像書里寫的那樣,撞見一樁浪漫情事,被某個金龜婿帶入她夢想的皇宮。

中肯地說,她的相貌確實無可挑剔,頭腦簡單也並非壞事,只是在遇到禹偉之前未曾被欺騙過,簡直就是奇蹟。

將要結識禹偉的倒數幾年,她在鎮子上的一間鞋店打工,後來一位準備讀大學的朋友請她到市裡的餐廳吃飯,她憑藉女性的第六感認定,這是她實現夢想的理想之地,回去的路上恰好看見一家西餐廳招聘服務員,便記在了心中。

當時的禹偉在後廚房幫忙,得益於曾輾轉數間餐廳所獲得的為數不多的廚房經驗讓他獲得了這份工作。本來他只是想像前幾次一樣偷學一段時間,然後跟朋友一起開個餐廳,但隔天他發現了新來報道的郝麗,便改變了想法。

他開始對郝麗死纏爛打,一開始郝麗根本無動於衷。郝麗的確想在這個餐廳遇到心儀的男人,但絕不是一個只配在廚房當副手的下等工!不過對於女人,禹偉特別能沉住氣——他從未自省自己的持之以恆是否用錯了方向。他足夠的英俊,這點在無形中已經給他加了分,等他慢慢摸清郝麗幼稚的想法後,便開始一點點構建出未來的藍圖,就這樣,半年後,傻頭傻腦的郝麗在一個夏夜將貞潔獻給了這個她相識不到一年的男人。

兩個月後,郝麗告訴他懷孕了。他第一個念頭是:不可能,我可是每次都戴了套的。但他無法懷疑郝麗,她只是有點傻,人可很誠實。於是他的第二個念頭是,他要打掉這個孩子。為此兩人吵了很久,他心生厭倦,郝麗則自知夢想破滅,心灰意冷。

回家路上,他想著要帶兒子去看什麼電影,禹子路無疑會在《蜘蛛俠:英雄歸來》和《猩球崛起3:終極之戰》里挑選,也許兩部他都想看,如此一來就要早點出門,選好場次。他自己想看的是《看不見的客人》,不過沒關係,他可以挑個時間再從酒吧挑個美女陪他看,然後找個舒服的酒店……但一想到性事,他又會想起多年前聽到郝麗懷孕消息時的情景。他想起那些爭吵,並暗自慶幸最後沒有打掉這個孩子,如果沒有他,自己不會有今天。

如他所料,禹子路兩部電影都要看,看完蜘蛛俠後,他們去吃海鮮自助,然後接著看猩球崛起,到家時十點已過,車在路上時禹子路已經睡得爛熟。禹偉將他背回家後,想了想,還是把他喊醒,讓他洗澡喝了牛奶後再睡。

安排孩子睡覺的事交由郝麗處理,他負責更重要的任務。在沙發上休息片刻,等禹子路進入浴室後,他才起身回房。

進門後是浴室,緊挨著浴室的是衣帽間,把門反鎖後,他先到浴室洗個手,然後由浴室進入L形的衣帽間。他打開衣帽間內側的門,將手伸入掛滿妻子衣服的暗處,手指熟練地摸到衣櫃面板的中央,劃開一個活動的木板後,指尖觸碰到微微凸起的按鈕,他熟練地移動手指,然後把手抽出來。

十秒鐘後,衣櫃深處傳來幾乎聽不見的金屬滑動的聲音。他按下衣櫃旁的按鈕,將衣服降到底部,眼前便呈現出一塊凹入牆面的金屬結構,那是一個特製的隱形保險箱。

他從保險箱的最下層拿出一個金屬盒,然後將衣帽間恢復原狀。

從衣帽間出來的時候,他聽見門外細碎的說話聲,禹子路要睡了。他瞄了眼手錶,剛好十一點,今晚弄得太晚了,不過時間還夠,他要趁郝麗準備牛奶,給子路講睡前故事的時候準備好一切。

他滑進郝麗的化妝桌,熟練地打開一盞特製的射燈,然後開啟方才的金屬盒。盒子里整整齊齊擺放著六把特製的刻刀。

第一次做這件事的時候,他用的是剪刀,那時禹子路剛滿三個月。等他弄明白,這並非是疾病,而是恩賜的時候,他欣喜若狂地抱起郝麗,彷彿就在那一刻,夫妻間所有的裂紋全部癒合,因為他們不費吹灰之力獲得了共同追求的東西。

半個月後他們一家悄悄搬離東莞,除了他身體每況愈下的母親,沒人知道這件事。

隨著禹子路年歲增長,他不得不改用材質更硬,且更為鋒利的器具。等到禹子路小學三年級後,市面能買到的器具已經無法再滿足他的需求,孩子一直在問他頭髮的事,在想到權宜之計前,他必須隱瞞,而他所需要的刀具,不僅要滿足收割的需求,還要讓禹子路堅信,這種光頭的怪病與生俱來,無法改變。

於是他花重金請人做了這套刀具,刀尖的頂端是個弧度極其微妙的彎槽,只有這樣,才能將原本與頭皮齊平的髮根也盡量挖去,直到下個周日。

這麼多年,他已經熟悉禹子路頭部每個部位的發質,六把刻刀負責不同的區域,每次收割前,他必須巨細無遺地再檢查一遍——即便他平日一直在精心維護,確保工作時刀具處於最佳狀態。

準備好一切後,他合上蓋子,走出陽台點起一根煙。他把煙熄滅的同時,聽見輕輕的敲門聲。妻子在門外等著,他拿起盒子,兩人一言不發地走到禹子路的房間。

郝麗扭開房間的門前,禹偉問道:「牛奶什麼時候喝的?」

郝麗抬起左手看了眼說:「十分鐘前吧。」

禹偉皺眉道,「那時間可能不夠。」

「沒問題的,今晚我加重了藥劑。」

禹偉思忖片刻,隨後點頭,但郝麗準備開門時,禹偉又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小聲問道:「你看著他喝的?」

「那倒沒有,我給他講完故事後出去了一趟,不過他肯定是喝了,回來的時候我看見杯子空了。」

「哦,那就好。」

「怎麼感覺你今晚怪怪的?」

「是嗎?沒什麼,我是有點擔心,他越長越大了。」

「但頭髮也越來越多了不是嗎?你放心好了,他喜歡喝,他平時不是都喝了嗎,今晚巧克力的分量我還加倍了。」

「為了蓋過藥劑的味道?」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聽這些。」郝麗冷冷道,「十二點了,現在到底進不進去。」

燈打開後,儘管沒有必要,郝麗還是用手搖了搖禹子路的肩膀,「子路,子路?」然後回頭對禹偉點頭。

禹偉戴上手套,打開微型手電筒,先坐在禹子路的枕邊,仔細檢查他的腦門。幾分鐘後,他面色陰沉地轉過身。

「上次完事後,你沒檢查他的頭皮嗎?而且整整一周,你連看都不看?」

「怎麼了?」

「你自己看,後腦勺的這個地方,有明顯的髮根。」

「不可能啊,我仔細看過的。」

「我希望真的是這樣。」禹偉關掉手電筒。

「你什麼意思?」郝麗低聲嗔道:「好,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就算真是我沒檢查到位,你呢,你收尾工作做好了?」

「算,其實我也不全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郝麗不依不饒。

「子路在長,長得很快,我是怕,萬一頭髮生長的規律不再是一周一次怎麼辦?」 郝麗聽後陷入沉默。禹偉也不再說話。

「你想讓他知道?」良久,郝麗問道。

「不行。」

「你怕他恨我們?再怎麼說,他都是我們的孩子。」

「孩子?!要瞞就瞞到底,你把這件事說了,那那件事呢?那件事你怎麼對他說?他原本應該長得像我們其中的一個——」

「呵呵,」郝麗冷笑道,「原本,原本他根本不會存在,別忘了十一年前你說過的那些話。」

「我今晚不想吵架。」

「我想吵?你在門口說的那句話什麼意思?」

禹偉鐵著臉,一言不發。兩人不再說話,坐在禹子路床邊,默默看著牆上的電子掛鐘。

掛鐘的虛擬秒針有條不紊地走過它今日最後的行程,跨過數字12的瞬間,對禹偉夫婦而言,美妙的簌簌簌聲接踵而至。聲音不大,像毛毛雨頑固地撞擊牆體時發出的聲音,只是在寧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悅耳。這個聲音承載著他們曾經的夢想,承載著他們現今的生活,也承載著他們無休無止的慾望。

母庸注視,閉上眼睛他們都能看見禹子路原本光禿禿的腦殼上飛速地射出一根根銀絲,看起來像一群藏在水面下的蛤類動物正興緻勃勃地向天空射水。柔軟的銀絲觸碰到床頭的木板後便向兩邊順開,散落在枕頭上,並逐漸覆蓋床單。一分三十秒後,頭髮生長的速度緩慢下來,但邊緣位置的孔洞仍在向外吐絲,這時整個場景讓禹子路的腦袋看起來像某個奇怪河流的發源地。五分鐘後髮絲才完全停止生長,散落的頭髮垂落在床底的地毯上。

禹偉把電筒遞給郝麗,然後打開盒子,拿出第一把刻刀。

「他今晚怎麼趴著睡?」

郝麗不說話,禹偉看了她幾秒後,她不情願道:「難道會影響操作?」

禹偉不想再開口了,他輕輕提起一根髮絲,拉到與頭皮垂直的位置,尋找一個恰如其分的位置,然後迅速小心地輕輕一剜,一根一米多長的銀絲掉落在地。 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禹偉必須馬不停蹄地工作,保證在五點前收工。

收割完頭頂的區域,他換了一把刻刀,擦拭完額頭的汗液後,他又捋起禹子路左側的頭髮。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腦袋一陣眩暈,眺望星空時的那種不安又出現了,但這不過是恍惚間的事。等他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手頭上的工作時,似乎看見禹子路的眼睛在微微彈動,他還在禹子路的鼻翼處發現了一處液體滑過的痕迹,而那滴液體就像只透明的青蛙蹲坐在禹子路醜陋無比的嘴唇上。

禹偉一陣悸動,感到莫名的恐懼,但隨著他鬢角的另一顆汗液滴上禹子路的臉頰時,他又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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