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自己的導師「捧」成諾獎得主

?圖片來源:pixabay.com

撰文|孫睿晨(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博士生)

責編|李 娟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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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夫·格林斯潘(Ralph Greenspan)是我的博士導師。過去的四年多里,我有幸在他的實驗室參與果蠅神經與行為學的課題研究。果蠅遺傳學研究領域的「紅寶書」——Fly Pushing: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Drosophila Genetics就是勞夫所寫。勞夫的導師正是今年諾獎得主——傑夫·霍爾(Jeff C Hall)。最近我和勞夫一同吃飯時,聊到了許多關於傑夫·霍爾有趣的事情,遂決定寫出來與大家分享。

沒錢做科研,被迫歸隱田間

21世紀初,學術界世風日下的各種荒謬行為讓傑夫萌生退意。那段日子裡,傑夫寫了許多基金申請書,卻沒有一份得到積極的答覆。2007年,在六十齣頭的年紀,傑夫無奈地關閉了實驗室,提前結束了科研生涯。

2008年的一次採訪中,他沒好氣地說:「那些明星范兒的教授掌握了太多資源和錢,卻不知道怎麼做出好成果(原文:Celebrity 『PIs,』 who are no longer Professors, have too much in the way of lavished resources — by which I mean too much money to do good work! )!」[1]

關閉實驗室之後的傑夫,對自己生活多年的波士頓也產生了厭倦,索性在緬因州中部的劍橋鎮買了一大塊農場。這個小鎮方圓五十平方公里,總人口為410人。前不久,傑夫在接受諾貝爾獎基金會採訪時,說自己「住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一點都沒有誇張(原文:「...Youve reached me where Ive lived for many years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Maine, rural Maine. Also known as Central Maine.」)[2]。這個小鎮恐怕是世界上諾貝爾獎得主密度最高的地方了(1/410)。

該怎麼形容傑夫的處世風格呢?我能想到的就是「brutally honest,——太實誠。」獲得諾獎後,他被問到他和同事邁克爾·羅斯巴(Michael Rosbash)的合作。他興高采烈地說:「我倆太合得來了,都喜歡低俗文化,球賽、搖滾樂或者嗑藥之類的(... because we were personally close. We had mutual interest in low culture stuff like sports and rock and roll music and abusable substances and stuff. )。」[2] ——真不愧是成長於垮掉的一代的學者。

有媒體問他打算怎麼花諾貝爾獎金,他直說:「我已經不做研究很多年,這錢肯定沒法花到研究上,不過,應該夠我花到死神來訪。其實我從沒想過會活到現在,人總有一死,再難接受它也會來。(You know, I cant pour some of the money back to my research cuz I havent been doing research for years......Ive already lasted longer than I intended. This would keep me going until Im dead. I do realize that nobody lives forever. Its hard to believe, but its true)。」[3]

?傑夫在位於緬因州的家門口接受採訪(截圖自AP網對傑夫的採訪視頻[3])

與勞夫的師生緣

再說一下我的導師勞夫。

勞夫酷愛閱讀。1968年,18歲的勞夫考入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讀英語文學。那幾年的美國歷史並不平凡。

1968年3月,美軍對越南廣義省美萊村的平民實施慘絕人寰的屠殺,史稱「美萊村屠殺(My Lai Massacre)」。該事件發生後被美國封鎖消息長達一年多。1969年11月12日,美國記者西莫·赫許(Seymour Hersh)在《紐約客》(The New Yorker)雜誌上刊登長文,第一次詳細報道了美萊村屠殺事件。那篇報道點燃了美國境內反戰情緒(西莫赫許因該文於1970年獲得普利策獎)。

在這股反戰浪潮中,大二學生勞夫決定退學,加入紐約的一家反戰運動組織,投身於反戰運動的宣傳工作。

當越戰趨近尾聲,反戰運動似乎取得了成效時,勞夫終於開始考慮越戰以外的事情,包括重返校園。他先在波士頓的一家工廠當臨時工,同時開始琢磨要去大學讀什麼專業。工廠里有個工友當時在讀《寂靜的春天》,有時候會跟勞夫討論。勞夫意識到,環境和生態領域充滿了各種各樣令人擔憂的問題,或許是個值得探索的方向。他又聽說工廠附近的布蘭代斯大學(Brandeis University)有生態學的課程與專業,就到布蘭代斯大學登記入學了。

可是,當時布蘭代斯大學並沒有系統的生態學專業,倒是有一個分子、細胞、神經方向的生物學專業。勞夫想,生態學和生物學應該差不多吧,於是決定學生物學。當然,他很快發現兩個學科其實不是一回事兒,不過既然開始學了,那就試試看吧。

勞夫快畢業時,他聽說系裡來了位叫傑夫·霍爾的新教授。在這之前,勞夫認識一個同名的人,是他哥哥的大學同學。滿懷好奇的勞夫打算一探究竟。來到傑夫的實驗室,勞夫驚訝地發現這個傑夫正是他認識的那個人。

那時候傑夫剛當上布蘭代斯大學的助理教授。受到博士後導師塞穆爾·本澤(Seymour Benzer)的影響,他決定繼續用果蠅作為模式動物,開始了作為獨立研究員的科研工作。

第一次見面,傑夫熱情洋溢地讚美了果蠅數不盡的優點,包括如何用果蠅研究眾多生物學問題。這次見面影響深遠——勞夫決定要繼續讀生物學博士,並在傑夫實驗室做第一個輪轉(輪轉制度是科學類——尤其是生物學——博士課程中的一大特色,學生可以先選擇幾個實驗室分別學習一段時間,然後再定下來完成博士論文的實驗室)。

而勞夫原本的打算是先在傑夫的實驗室輪轉一段時間,然後再去隔壁實驗室輪轉,隔壁實驗室的掌門人是邁克爾·羅斯巴,後來跟傑夫一起獲得諾貝爾獎的那位。然而這件事不知為何不了了之。就這樣,勞夫在傑夫的實驗室輪轉結束後,被傑夫「忽悠」成功,成為了傑夫的首批弟子(1974年-1979年) 。

摩托車迷,南北戰爭史學家

在做研究的幾十年里,傑夫沒拿過什麼獎,還時常為經費頭疼。他的工資並不豐厚,但還算夠用。生性慷慨的他經常帶實驗室的人下館子,並主動要求請客。大家都很不好意思,總覺得這樣會把老闆吃窮。傑夫並不介意,他總說「我一單身教授,沒什麼愛好,錢也沒地兒花,大家別客氣」。

?傑夫私人照(他戴著南北戰爭時期聯盟軍的軍帽)(圖片來自勞夫為傑夫撰寫的第一篇提名稿,發表於2003年美國遺傳學會會刊Genetics[6])

他是有愛好的。據我所知,他至少有兩件特別熱愛的事情。

第一件是摩托車。

獲得諾貝爾獎後,他在緬因州的家中接受了媒體的採訪。鏡頭前的他穿著一件哈雷的短袖衫。傑夫擁有好幾款哈雷公司出品的摩托車。關閉實驗室前後那幾年,他在緬因大學謀了個比較清閑的名譽教職。學生們偶爾能看見他「轟轟轟」地騎著摩托車,從「荒無人煙」的80公里以外的家風塵僕僕地趕來學校。

?傑夫穿著哈雷摩托車的短袖文化衫接受採訪(截圖自AP網對傑夫的採訪視頻[3])

另一件讓傑夫著迷的是美國南北戰爭。

1983年,他有機會參觀了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葛底斯堡戰役遺址,自那之後便沉迷於南北戰爭史不能自拔。1994年,他已在內戰愛好者圈子裡小有名氣,成功地邀請並帶領250名普林斯頓分子生物學者參加了葛底斯堡戰役遺址一日游,參與者們都獲得了傑夫自製的遺址地圖[4]。

2003年,傑夫出版了一本關於葛底斯堡戰役的書:The Stand of the U.S. Army at Gettysburg(《美國聯邦軍在葛底斯堡的站位》)(該書在亞馬遜有售, 見參考文獻[7])。該書中有168張關於葛底斯堡戰役的具體地形與戰略地圖,以及115張相關數據表格。在這二十幾年裡,傑夫甚至在布蘭代斯大學歷史系開設過一門關於葛底斯堡戰役的本科生課程。

?《美國聯邦軍在葛底斯堡的站位》一書封面,圖片來源:亞馬遜[7]

通向諾貝爾獎的不平凡之路

而勞夫從傑夫的實驗室畢業後,先到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做博士後研究,後來也當上了助理教授並自立門戶,專註於果蠅的神經系統的研究。憑藉深厚的文學功底以及獨特的選題眼光,他的研究經費的申請較為順利。也因為這樣,他時常擔心著導師傑夫——傑夫生性不喜名利,很少主動去爭取獎項或經費。傑夫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緬因州鄉下的房子上面。

聽說傑夫打算隱居,勞夫覺得似乎能盡綿薄之力,幫一下傑夫。

勞夫第一次撰文提名傑夫是在2003年。

他給美國遺傳學會寫了一封提名信。信中提到,傑夫對遺傳學做出了兩項重要的貢獻:一是對果蠅求偶行為遺傳學機理的研究工作,二是對於生物節律現象的分子學機理的貢獻。其中第二項工作並不在計劃之中。在研究果蠅突變體的求偶行為時,傑夫注意到某個雄性突變體求偶唱歌的頻率周期有點特別,明顯比其他雄性的歌唱頻率周期要短[5]。傑夫突發奇想,認為這個突變體歌唱的頻率周期可能也會影響到其他的周期,比如說生物節律的周期,由此開啟了他對生物節律的分子生物學機制的探索。

那一年,傑夫獲得了美國遺傳學會的學會大獎(Genetic Society of America Medal)[6].

那次提名後,勞夫似乎上了癮,開始不斷地給各大基金會和獎項寫信提名傑夫。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生物節律現象是相當小眾的研究領域,大部分研究人員都難以拿到經費。但是勞夫知道傑夫的工作至關重要,並且具有潛在的臨床應用價值。勞夫決定重點放在傑夫在生物節律領域所作出的工作。

於是,在隨後的所有提名信里,勞夫都濃墨重彩地描述了傑夫·霍爾,及其同事邁克爾·羅斯巴、同行邁克爾·楊(Michael Young)三人在生物節律領域裡的貢獻。勞夫強調,如果頒獎,傑夫和另外兩位同行值得同時獲獎(原文:Jeffrey C. Hall, Michael Rosbash, and Michael Young all deserve it together, equally.—本處來自於勞夫發給我的提名信,未曾被媒體報道過)

2009年他把這封提名信送到了向古博基金會(Gruber Foundation);

2011年他把這封提名信送到了霍威茨獎基金會(Louisa Gross Horwitz Prize);

2012年他把這封提名信送到了蓋爾德納獎基金會(Gairdner International Award);

2013年他把這封提名信送到了邵逸夫獎基金會(The Shaw Prize)與威利生物醫學獎基金會(Wiley Prize in Biomedical Sciences)。

傑夫·霍爾,邁克爾·羅斯巴,以及邁克爾·楊獲得了以上所有獎項。

事實上,勞夫還連續五年向拉斯克獎基金會(Lasker Award)提名三人,可惜從未成功。

勞夫告訴我,諾貝爾獎基金會要求提名人必須受到基金會的提名邀請才可提名。勞夫未曾收到過提名邀請,無法向諾獎委員會提名傑夫。但是他說,如果收到邀請的話,他一定會再次提名傑夫三人。

?勞夫·格林斯潘,圖片來自UCSD官網

2017年10月2日,諾貝爾獎委員會向全世界公布,這一年的諾貝爾獎生理學或醫學獎(Nobel Prize in Physiology or Medicine)授予傑夫·霍爾,邁克爾·羅斯巴,以及邁克爾·楊三人。

得到消息後,布蘭代斯大學著名神經生物學家艾娃·馬德(Eve Marder)打電話給勞夫,祝賀他終於把他們三人「捧」成了諾獎。如果沒有勞夫多年孜孜不倦地向各大委員會提名傑夫三人的話,作為一個小眾領域,生物節律可能還需要很多年才能得到更廣泛的關注與認可。

勞夫笑稱:我終於不用再繼續為了提名工作而奔波了!(I can finally retire from this nomination business)!

43年前,剛剛當上助理教授的傑夫大概不會想到,他的一位學生在未來會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地為自己提名,最後把自己無心插柳的研究結果踢進諾貝爾獎的球門。

繼續簡樸的人生

所有曾經跟傑夫共事過的人在知道傑夫獲獎後,都激動地給以前的同事群發郵件追憶當年。但是傑夫看不到那些郵件,也從來沒有回復過。傑夫住的地方網路不穩定,手機信號幾乎是零,唯一穩定的通訊方式是座機電話。

傑夫從未結婚,也沒有小孩。今年十二月初,諾獎頒獎典禮將在瑞典斯德哥爾摩舉行,傑夫沒有家屬陪同出席。勞夫則很興奮,他說他想陪同傑夫一起去。

我想,傑夫是不會拒絕的。

(本文成文較為倉促,如有缺漏或失誤,敬請諒解)

[1]J.C. Hall, Current Biology (2008), Volume 18 , Issue 3 , R101 - R103

[2]來源於諾貝爾獎官方網站的採訪。網址為:nobelprize.org/nobel_pr

[3]來源於AP網的採訪。片源為:youtube.com/watch?

[4]Regina Nuzzo,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2005), vol. 102, no. 4616547–16549, doi: 10.1073/pnas.0508533102

[5]C.P. Kyriacou, J.C. Hall,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980),vol. 77, no. 11,6729–6733

[6]R.J. Greenspan, Genetics (2003), vol. 164, no. 4, 1246-1247

[7] J. C. Hall ,《The Stand of the U.S. Army at Gettysburg》一書的亞馬遜網址: amazon.com/Stand-U-S-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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