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羊腸燜肚子,與那些無常的死亡 | 人間有味

如今,小一輩們都迷上了的手機,不停地照相,發朋友圈,連妻嫂子也忙著跟微信上的姐妹們聊天。家裡的矛盾鬧得不可開交,女兒與母親吵架,兒子與媽不說話。而我,再也吃不上那道羊腸燜肚子了。

作者| 傲土

圖 | golo

人間有味 | 連載38

我喜歡上「燜肚子」是在妻哥家。

「燜肚子」是家鄉一種傳統民間小吃,但由於製作工序繁瑣複雜,如今好多餐廳都不做了。

以羊腸做原料,將拌有肉丁、蔥花、姜粉、蒜末等調料的糯米裝進羊腸,封口燜煮,熟後切片裝盤。腸糯鮮,米軟嫩,噴香可口,風味獨特。

如今很多年過去,每次提到家鄉的味道,或者說家的味道,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味起妻哥家的「燜肚子」。

1

二十五年前,經父親的朋友介紹,我認識了妻子,當時她是我們鄉中學的一名老師。

那個時候,鄉中學的周圍,沒有散步聊天的浪漫地方,只有橋頭一家低矮的麵館,還可以請客吃飯。我常找借口請她到麵館,要上兩盤炒糊餑,沏上兩盅八寶茶,學著城裡人的樣子處對象。只有偶爾「大度」時,才會要三兩牛肉,一點都不掩飾我缺錢的窘狀。

這三兩牛肉的橋段,很多年以後,媳婦還拿來打趣,揶揄我。

「那你為什麼沒走呢?」我問。

「當時就是傻,就覺得你不糊弄人,有啥說啥,挺實在的。」媳婦說。

在橋頭麵館吃了幾次炒麵後,她決定讓我去她家,讓家人再看一看,把把關。

我記得那時是冬天,我騎著建設50小摩托,她家的土炕燒得熱烘烘,地上架著一個黝黑髮亮的火爐子,我坐在炕沿邊上接受她家裡人的審閱。

岳父那時候六十多歲,是一個和善的老人,面相清癯,說話不多,只是笑著捋鬍子,笑著把油餅子掰開,讓我吃。二妻哥倒是健談、愛笑,不停地給我添茶,說天冷,喝茶暖和。妻嫂子是個麻利的人,幾碟簡單的冷盤搭配得精緻有味,末了,端上來一盤熱騰騰的「燜肚子」,醇香撲鼻。

「家裡也沒啥準備,簡單做的「羊腸燜肚子」,你別介意。」妻哥說。我記不清那天自己都說了些什麼,怎麼羞澀地應對審閱,只記得,那天幾個侄女連同鄰家的幾個女人,趴在窗口望里直瞧。

後來,每次說起那天的情景,媳婦總是笑我:「你還羞澀呢?自然得像在自己家一樣,一盤子「燜肚子」,你蒙頭吃掉了一大半,我們家的燜肚子就那麼好吃嗎?」

那天,媳婦家裡人覺得,父親同事做媒時說的話是中肯的,他們對我的綜合評價是一致的:「可球以」。妻哥說:「不做作,而且口味都一樣,愛吃『燜肚子』。」

2

媳婦家在寧夏吳忠東南郊,地名叫澇河橋,是個地道的回鄉。

澇河橋西頭有一座始建於1951年的烈士陵園,1949年9月,解放寧夏吳忠時,解放軍64軍192師575團135名戰士犧牲於此。橋東頭則是全國最大的清真牛羊肉屠宰交易市場,每年有超過百萬隻肉羊在這裡被屠宰、加工。

媳婦家就在這個羊肉市場邊,大妻哥早先在羊肉市場里當剝羊師傅,六七分鐘能剝完一隻羊,技藝嫻熟,生計紅火,幾年間蓋起了寬敞的松梁磚房。後來,兒子長起來了,父子倆就開了羊圈,一起做販羊生意。

二妻哥忍受不了屠宰市場那血腥的場面,就在自家院前的責任田裡搭起了棚,養奶牛,順便也養羊。

三妻哥離婚再婚後,也在羊肉市場打雜,幫別人收拾羊雜碎。

所以,媳婦家吃燜肚子很方便,隔三差五,大妻哥或者三妻哥就會提上一幅羊雜來,叫二妻嫂子做給岳父吃。在那個生活還不是很寬裕的年代,羊肉五六塊一斤,一副羊雜連同羊頭、羊蹄一起,一塊多錢。家裡能這麼吃,也算是一種較為奢侈的生活。

要從羊雜里吃出滋味來,沒有耐心和情趣,是做不到的,這是一項費時費工的麻煩差事。好在岳父是一個溫和、細心的人,很愛乾淨,二妻哥兩口子忙莊稼的時候,那洗羊雜的差事就常常落到岳父的頭上。

他燃上一堆柴火,先把羊頭、羊蹄架在火上耐心地燒燎,然後用碎瓷片刮洗燒焦的羊毛,食材表面顯得焦黃、潔凈。羊肚羊腸則是先用清水一遍遍地洗凈,然后里外翻轉,用滾燙的水燙掉肚牙、腸衣,直到洗得晶瑩透亮為止。

等到妻哥兩口子從地里回來,羊雜洗好了,煮肉的柴火鍋灶也架好了,麻利能幹的妻嫂子開始亮手藝:肉丁、蔥花、姜粉、蒜末切好,均勻地拌在糯米里,再裝進洗好的羊腸,封住,放鍋里蒸煮。

岳父負責架火,妻嫂子負責洗麵筋水,妻哥坐在小板凳上透羊肺,等到羊肺中的血絲洗凈,再把面水一壺一壺地灌進去。妻哥愛熱鬧,羊肺子灌得硬挺起來,他又去跟幾個孩子爭搶著燒羊肝、烤羊腰,一片的笑聲。

等「羊腸燜肚子」出了鍋,岳父會耐心地將它切成小片,整整齊齊地裝在盤子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

3

岳父年輕時被國民黨馬鴻逵部抓去當過兵,解放軍攻打澇河橋時,他躲在玉米地里,當了逃兵。但對自己的女兒,岳父卻立場堅定,從未逃避父親的責任。

媳婦上初中時,家裡生活緊張,也沒有多餘的衣服換,晚上洗的衣服,第二天早上,就要穿著去學校。有一次,她半夜裡醒來,發現岳父還坐在爐火旁,用鐵絲做了一個撐衣服的架子,把洗了的衣服搭在上面翻烤。媳婦說,岳父當時那個專註的神態,如今想起來,讓人即心酸又心暖。

每次媳婦去學校的時候,岳父總是送她出院門,拐到寺門(清真寺)外,偷偷地從內衣兜里摸出兩三塊錢來,一邊給她塞錢,一邊緊張地看背後有沒有人來。

第一次中專考試失敗的那年,岳母時常默默不語,媳婦感到無法面對,獨自一人跑到清水溝邊埋頭痛哭。

不知過了多久,媳婦回頭,看見岳父站在遠處上靜靜地看著她,一頂乾淨的白帽,一縷花白的鬍子。

「考學難呢,沒考上的人不止你一個。」岳父笑著說,「你要是想再考,就再復讀一年,不要做這麼嚇人的事。」

岳母在世時,是家中的掌舵者、頂樑柱,勤快、嚴厲、好強,相比較,岳父安靜、溫和而又與世無爭。那一次,岳父表現出了反常的堅決,拗過了岳母、妻哥們的反對,給媳婦爭取到了復讀的機會。

1992年,媳婦師範畢業,她的母親卻得病去世了,這位靠養雞賣蛋供養她念書的女人,只活到了六十歲,沒看到女兒的幸福日子。畢業後,媳婦在鄉中學教書,吃住都在學校里。岳父經常叫在中學讀書的幾個孫子、孫丫頭給媳婦帶吃的:煮好的雞蛋、醬好的羊蹄、切好的面肺,還有調好的醋,用小瓶子裝著,尤其少不了香糯可口的羊腸燜肚子。

孫子孫丫頭都說,爺爺很偏心,時刻挂念人家的老丫頭。

我常常記得,在我們剛結婚的時候,我與媳婦曾經拌過一次嘴,我一氣之下把火爐蓋摔在地上,扭頭騎上我的建設50摩托車到岳父家去了。我與妻哥躺在熱炕上開玩笑,妻哥還當著妻嫂的面笑著說:「對著呢,該收拾就收拾,有時候女人都犟得很。」

唯獨岳父默默地坐了一會,自己出去了,等到我走的時候,滿院子找不到他的身影。我騎著摩托回家,走到離鄉中學不遠的路上,才看到他騎著自行車往過走,那天風很大,他騎得很吃力。

兩天後,岳父還是用一頓燜肚子解決了我們這場小磕碰。

4

媳婦家的親戚關係很複雜,我結婚多年以後,才漸漸梳理出了一些眉目。

在那些苦命的時代,岳父、岳母都是命苦的人。岳父與他的第一個妻子生了兩男兩女,後來妻子去世。岳母和岳父結婚之前,則結過兩次婚,丈夫相繼早逝,岳母帶著一女一男兩個年幼的孩子,與岳父又組成了家庭。在岳父四十多歲的時候,生了我妻子。岳父的小兒子與岳母帶來的丫頭,也組成了家庭,小兒子即是做燜肚子的二妻哥,丫頭則是二妻嫂,前者與我媳婦同父異母,後者與我媳婦同母異父。

但這個複雜的家庭很和睦。

媳婦是這個龐雜的家庭中,唯一一個讀了書又有工作的人,再加上是岳父岳母的老丫頭,在家庭中頗受疼愛。我作為老女婿,同樣享受著一份獨特的厚愛,而且這種厚愛是完全不計回報的。

媳婦在家裡被叫做「四姐」,四姐妹關係很親近,既是兒子又是女婿的二妻哥給我們四個女婿取了名字叫「四人幫」,我就是那個愛吃羊腸燜肚子的老四。

那時我們還住在鄉中學,妻哥家每次做燜肚子,總是帶信讓我們過去,或是直接讓岳父騎著自行車送到我們家裡。1999年和2003年,我和媳婦相繼調到銀川,妻哥就常打電話來說:「老四,星期天回來吧,燜肚子,用羊羔肚燜的,美得很。」

「四人幫」的聚會常常是在宰牲節(古爾邦節)里,妻哥家的宰牲,往往安排在三天節日的第二天。每到那天,我們幾個女兒女婿都會聚到妻哥家,炸油香、洗羊肚、燎羊頭,灌面肺,依舊做香噴可口的燴羊雜和「羊腸燜肚子」。

大女婿種溫棚、榨香油,會照例拿些菜來,再給一家提一桶純胡麻油;二女婿要宰三隻大土雞,還會特意給我帶上一袋上好的大米。

等到肉煮好,燜肚子出鍋,羊雜燴做好了,岳父會把耐心切好的油香饊子端上來,再請寺上的阿訇來念過經,我們大大小小一家人,就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地慶祝節日。

我愛吃燜肚子的話題常常惹得大家大笑。

妻哥還誇我不嬌氣,沒架子。說有一次我捲起了褲腿,就到他那臭烘烘的牛圈裡幫他幹活,當時他就覺得,這是個好女婿!

聽著我們說話,岳父就坐在一旁,一直安靜地笑著,不說話,捋著自己的那把鬍子。

然而,我們「四人幫」一起過節也沒能持續幾年。

1997年,老二(岳父的二女婿)開著新買的汽油三輪車,拉著啞巴兒子外出給別人打井,路上出了車禍,被撞到溝里,肇事車輛逃逸。等到被路人發現,送到醫院,腦幹已經出血,人不停地抽搐,醫生建議拉回家去。

岳父坐在炕頭拉著手、流著淚,整整守了一夜一天,最後人還是走了。

老二是個樂觀靈巧的人,愛開玩笑,愛捯飭手工。岳父家裡的房頂是他裝吊的,牆面是他粉刷的,妻哥院子的花欄也是他的作品。他還給岳父家打了水井,裝了抽水機,用廢舊的汽車輪胎,做成了簡易的太陽能熱水器,供上了熱水。

自此以後多年,我們在一起吃「羊腸燜肚子」的時候,總不免有些傷感。

5

慢慢地,這個龐雜的家庭也在發生變化,兒孫長大,結婚成家,增添新丁。

大妻哥靠剝羊的手藝,攢了些錢,給兒子娶了媳婦後,覺得這個活太辛苦,就與兒子一起在羊肉市場開了個羊圈。

剛開始的一兩年,生意做得還不錯,但後來,為了搶生意,妻哥總是先賒給肉販子,等到肉販子賣掉了羊肉,再給錢。這樣下來幾年,外面欠的錢越來越多,錢要不回來,買羊也沒了資金,羊圈的生意越來越難以維持,最後不得不關了門。

生意的失敗給大妻哥沉重的打擊,50歲的時候,突然就得了膽管癌,為了不給兒子帶來大的經濟負擔,他放棄了手術治療,在家熬了幾個月,也就走了。

三妻哥也不在羊肉市場混了,跟著遠方親戚在建工隊打工。

從此,岳父家不再經常吃羊雜碎了,羊腸燜肚子只有每年的寒暑假,我與媳婦回到老家,才吃得上。那也是岳父叫二妻哥專門到市場上買副羊雜碎,做給我吃的。

二妻哥兩口子一邊種著家裡的七八畝承包地,一邊在院前的自留地里養奶牛。奶牛養得倒是頗有成效,三五年發展到十多頭,牛的奶量大,品質好,兩口子的生活過得也算滋潤。二妻哥是個活套人,又有門好手藝,可以開著手扶拖拉播種麥子,每年春播,請他播種麥子的人需要排隊,這也有不錯的收入。

只是三個孩子都不是上學讀書的料,兩個女兒初中畢業不久,就出嫁了,兒子勉強上完初中,就到羊肉市場上剝羊去了。

久違的羊腸燜肚子又能吃到了。


二妻哥曾以為,羊腸燜肚子可以留住女婿的心。然而,除了我對此情有獨鍾外,他的兩個女婿並沒有這樣的嗜好。他們都在做買賣,見過大世面,整天忙,覺得這羊腸燜肚子嘗嘗可以,卻並沒有什麼叫人念念不忘的。

有時候,妻哥也會因此感覺到有些莫名失落。

我們調到銀川的前幾年,我與媳婦張羅著,又給岳父找了個老伴。老姨媽同岳父過了七八年,在她感覺到身體不行了的時候,突然說要回她兒子家。我們挽留不下,老姨媽回去不到半年,就突然去世了。

岳父的身體一直還不錯,2009年下半年我和媳婦商量給他買了養老保險。他高興地說:「自己以後也是按月領工資的人了!」

但養老保險的手續還沒有辦到手,岳父就出事了。

2010年6月的一天,妻哥在家做青儲,岳父跟著忙活了一天,第二天患了感冒。妻哥騎著摩托車帶他到醫院看病,到了醫院,卻無法從摩托車上下來了。拍片檢查,是椎骨骨折錯位,醫院因他年齡大,拒絕接收,岳父癱在了炕上。十多天沒有大便,有大夫建議吃點瀉藥,沒想到瀉得無法控制,身體一天不如一天。7月6日,也就去世了,享年八十有四。

岳父去世的那個月,他的養老保險辦下來了,除了兩萬八千多的喪葬費,還有八百多一個月的養老金。

6

二妻哥的身體出現問題,是在岳父去世以後不久。

整天大量喝水依然覺得口渴,到醫院裡做檢查,是糖尿病。第二年春耕的時候,血糖依然控制不下來,大夫要求他每天打胰島素。

病了的二妻哥,依然在家養他的奶牛,這幾年,牛奶的價格提不起來,有時候奶款幾個月也領不到手。

二妻哥的兒子也不在羊肉市場幹了,托親戚找了個煤礦的工作。

家裡冷清了許多,再也沒有了經常拿來羊雜的大妻哥,沒有了耐心洗羊肚、燎羊頭、劈柴火的岳父,沒有了圍著鍋台唧唧喳喳的侄女們,也沒有了湊在一起聊天說笑的四姐妹、「四人幫」了。

妻哥和妻嫂孤寂地領著小孫子,守著他們的大黑、二黑、百花(奶牛的名字)。

養牛本身就是苦差事,儲草備料、擠奶繳奶、清圈防病,起草貪黑,沒完沒了。我勸妻哥,現在效益不行,他的身體也不好,兒女都已經成家,乾脆處理掉一批牛,也讓自己過幾天輕鬆日子。聽過我這話,妻哥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他說現在不只是個掙錢的事情,他常常心裡空落落的,捨不得那圈牛,賣掉了,家裡還有什麼呢?


妻哥右腳大拇指上的傷,是在2010年春耕時留下的。

傷口很長時間沒有好利索,他沒有太在意,只是簡單包裹一下,仍然穿著一雙破膠鞋在牛棚里忙活。傷口有時候乾燥些,有時候又爛掉,幾個大夫推測,出現這種不癒合的情況,可能與他的糖尿病有關。

就這樣拖到了2012年。

春耕又要到了,妻哥卻漸漸瘦下來,腳趾上傷口又化了膿。我們建議他到正規醫院檢查一下,春耕正是掙錢的好時節,也不能因為腳傷,耽誤了收成。

醫院的病理檢查結果出來,疑似黑色素瘤癌變。樣本又送到寧夏醫學院檢查,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妻哥住進了醫院,大夫建議必須先截肢,把右腳截掉,看能不能控制住,如果控制不住,再把右腿截掉。沒有其他辦法了。

又找了幾個專家,卻說截肢手術的意義不大,這樣治下去,所花的費用,家裡奶牛賣光了也不夠,最後拖垮了一個家庭,人也保不住。

我們瞞著妻哥妻嫂,同他們的女兒和尚未經事的兒子討論,一家人哭得拿不出主意。

妻哥似乎也感覺到了事情的複雜,笑著安慰我說:「經歷得多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有什麼事,老四你做主,不要同你嫂子和娃們說了!」我知道,他害怕妻嫂和幾個孩子受不了。

各器官的檢查結果尚好,癌細胞尚未擴散,我與親家商議,無論如何趕快先把腳趾截了,如果傷口癒合得好,病情控制得好,我們再做打算,如果病情確實發展得塊,即便把腿截掉也無濟於事。

手術很快做完了,傷口也癒合的比較理想,但是臨近出院的時候,妻哥的大腿內側又鼓起了一個指頭大的疙瘩,他告訴我可能是輸液打針後留下的創傷。大夫說先出院修養幾周再複查,確定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回了家妻哥看起來很精神,騎著摩托車在村裡村外、田間地頭轉,他說他要讓大家知道他病好了,依然像往常一樣精神。

可沒過幾周,妻哥便又開始咳嗽,妻嫂子怪他整天在外面忙活,著了涼。後來,開始發燒,吃了幾天葯也沒有好轉的跡象。

我們把他拉到醫院複查,拍片,癌細胞肺部大面積轉移,大夫說沒辦法了。

不到一個月,妻哥也走了,只帶著他截下的那節腳趾,留下了一個空寂的院落,一圈找不到主人的奶牛,一堆播種的農具,還有那個為我煮過「羊腸燜肚子」的柴火灶。

7

光陰荏苒,世事變遷。

妻哥家的一圈奶牛賣光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手扶拖拉機,播種機,翻地機,製作青儲的粉碎機,沒了用處,也都賣了。

他的兒子從煤礦上回來了,重操舊業,晚上在羊肉市場剝羊,白天睡覺;兒媳婦在街上租一個攤位,繼續賣化妝品;妻嫂子也搬到街上的出租房裡,給兒媳婦帶孩子。

澇河橋那個曾經飄滿了「羊腸燜肚子」濃香的院子,掛了一把大鎖頭,記憶都鎖在深處了。

2015年,銀西高鐵寧夏段開建,吳忠東郊澇河橋以北,秦渠以南的這片區域,要建吳忠高鐵站。

妻哥家的院子,連同曾經的牛棚,在不到一月的時間裡,被夷為平地。岳父和兩個妻哥的墳,則被要求遷到了四十公里以外的沙壩溝公墓里。

媳婦的老家沒有了,我留戀的那盤羊腸燜肚子成為了永遠的念想。

妻嫂與兒子、兒媳帶著兩個孩子住到了城裡,環境在變化,生活習慣也在變。我們回到吳忠,發現大家都開始學著城裡人吃早茶,或者訂了包間吃火鍋,大人小孩抱個話筒嘰嘰喳喳地唱歌。

聚會很熱鬧,但我還是懷念妻哥家的燜肚子。

小一輩們都迷上了的手機,不停地照相,發朋友圈,連妻嫂子也忙著跟微信上的姐妹們聊天。我在這樣的喧鬧中顯得寂寞孤獨。

妻哥去世以後,妻嫂子變化很大,她覺得,人生苦短,該吃就吃,該穿就穿。剛到城裡時,小孫女還小,她整天待在樓上,不出門,兩年後孫女長大了,樓上待不住了。她迷上了街心公園的廣場舞,與舞伴們聚會,在微信上聊天。

孩子們很反對,說她一個寡婦人家,根本不了解這個複雜的社會。家裡的矛盾鬧得不可開交,女兒與母親吵架,兒子與媽不說話。

我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想著自己再也吃不上妻哥家的羊腸燜肚子了。

編輯: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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