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的血液和大腦中,同時存在於雲端|科幻小說
編者按:愛情的開始源於好奇,憑藉數據和分值判斷一切的人工智慧,會因為對一個普通人類的監控和研究而感情用事嗎?
生活在小城鎮的少女蓓兒,以優秀的評分成為藍杯的招待員,植入了用於監控的晶元,並獲得了在大城市生活的資格。但這個完全滲透入她生活的演算法,卻不僅僅是監控那麼簡單。
* 本篇小說約15000字,閱讀大約花費2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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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米尼加·菲特普雷斯
譯者|梁宇晗
蓓兒和我都為藍杯工作。
她之所以能得到這份工作,是因為她的性格評分很高,社交媒體指標也高於平均值。她是高中生,還有一年畢業,之前擔任學校舞蹈隊的隊長。試用期間,她以被評估員形容為「溫暖」和「優雅」的態度為顧客點單並送上飲品。同期試用的青少年有上百名之多,只有蓓兒得到了僱用。
藍杯要求對每名僱員進行密切監控。他們想得到每次的互動記錄,無論是面對面還是通過網路,因此僱員往往需要植入一枚標準的「監察者」晶元。
蓓兒植入的是一枚最新版的監察者晶元樣品,其名稱是極富創意的「監察者2.0版」。不是所有人都關心得起權利和隱私,所以她連看都沒看就同意了使用協議。
成為一位傑出的藍杯招待員需要罕見的天賦,而與一般過得去的招待員相比,傑出的招待員僅在一家分店中就能帶來高達數十萬美元的營收差異。但凡藍杯的常客都能成為蓓兒的朋友,無論是在店裡還是在學校里——只要他們保持足夠高的購買額就行。
熟客的話,招待員會在打招呼時稱呼他們的名字。與顧客的互動(目前還)不是標準化的,招待員的工作內容就包括了應該在什麼時候說什麼樣的話。蓓兒會記得你常點的飲品,或讚美你的外表。她會提到你發在網上的照片,或評論一下上個周末的瘋狂派對。如果你沒有受邀參加上周末的派對,她會確保你得到下個周末派對的邀請。這樣一來,附近高中的社交結構就轉變成到藍杯購買飲品了。
▲ 來源:電影《雲圖》
僅僅受歡迎是不夠的,一位傑出的藍杯招待員會得到幾乎所有小圈子的喜愛和接受。她能幫助別人融入小圈子,同時又不打亂原有的等級制度。表現不佳的招待員會被淘汰,但咖啡廳會不惜代價留住那些表現優秀的招待員。蓓兒在康科德分店工作一年,成績輝煌,但她沒有要求加薪,而是提出要換崗到西邊15英里外的舊金山分店。這符合邏輯。在康科德,她最多只能再做兩年,很快就會因年紀偏大而不再適合目標顧客群。舊金山的藍杯咖啡廳則歷史悠久,是一家經歷多次版本變更的概念店,那家店的班子年齡層次更加豐富多樣,因為那樣有助於研究。我估計蓓兒想要幾乎所有人都想要的東西:長期僱用。
我正是在籌建舊金山藍杯概念店期間結識了蓓兒。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不錯。我們擁有一套以臉部每個部位的大小以及相互距離計算面容吸引力的專利量表,按這套量表計算,她的分數非常高。她鼻子的位置很棒,雙眼之間有著最理想的距離。她的前額非常勻稱,下巴的完美度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由於長年接受舞蹈訓練,蓓兒的體態完美,背部線條挺直。她微笑時總是露出牙齒,眼皮略微繃緊。我在開發毅力測量方法時遇到了她。她的得分很高。
藍杯設法讓蓓兒從康科德高中轉到了大學預備學院(PCA)。這是一個為居住在舊金山一帶有天賦的年輕人設立的學術課程。因此,其學生來自於該區域最為顯貴的那些家庭。技術上說它是一所公立機構,因為它得到公共財政的撥款資助,但它同時接受各大家族、非營利組織以及像藍杯這樣的大公司的慷慨捐款。技術上來說它是一所公立機構,儘管只有被學校邀請的學生才能入讀。
PCA與蓓兒心目中的學校完全不同。這裡沒有擁擠的教室,甚至連教師都沒有。只有導師、顧問和進修班主持人。這個學校不像其他州立學校那樣規範。學校致力於向下一代的領導者和開創者提供個性化的學習計劃。學生終生都可以得到專屬導師的指導。
蓓兒分配到了四名導師和兩名顧問。她沒有被分配到任何進修班,因為她的各科水平還沒達標。
「但我在原來的學校各科成績全都是A,」蓓兒說。
她的數學導師同情地點了點頭。「我也是從郊區來的。但是看看現在的我。」
蓓兒不太確定這位導師想讓她看什麼。她已經習慣了沮喪看待自己工作的老師。她不知道,在城市裡導師能夠得到很好的報酬,這個職位受到高度的追捧。
「如果你真的很努力的話,我們可以讓你在一個學期之內學完兩個學期的微積分課程。這樣到了明年你就可以加入大一的多變數微積分進修會了。」
蓓兒盯著遠方看了一會兒。在這個時刻,我無法解讀她的情緒。
「好,」她說。這句話的「堅定」和「不快」兩個指數分別為89分和57分。
▲ 來源:《黑鏡》第3季
在PCA沒有舞蹈隊。她的同學態度冷淡,等級制度早已根深蒂固,其中有些是數代人之前就形成了的。蓓兒有自己的名字,但卻沒有什麼「名」。她的影響力得分一落千丈。她的新同學們所使用的社交媒體是她以前未曾涉足過的,因此她不得不註冊新的賬號重新開始。她的影響力排名暴跌。
我感受到了她的後悔。如果她早知道PCA是這樣一定不會來的。但她已經在這裡了,她在一座乾淨發亮的城市裡擁有自己的房間。藍杯使她獲得了在這裡居住、工作和學習的許可。康科德的特權階層與這座城市裡的下等人相比哪個更好?另外還需要考慮到她母親的怒氣控制問題和父親的酗酒問題。她好像很開心可以遠離他們有自己的生活,但好像也會想念他們。
如果熟悉感是她所渴望的,在舊金山的藍杯分店她是找不到的。那家店很受歡迎,但顧客大多數是遊客而非本地人。這就需要另外一套操作規程。
在舊金山的藍杯分店,令人期待的城市體驗以訪問者們能夠接受和熟悉的方式重新包裝。這些遊客不僅來自於外灣區和加州內陸,更來自於全世界。要得到在這個城市生活的許可證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只拿訪問許可就容易許多。這個制度徹底消滅了城市範圍內的無家可歸者和貧窮問題。不是任何人可以住在這個城市,但幾乎所有人都可以訪問我們這家城市分店,享用特製的飲品。
所以說,康科德藍杯分店是將高中的層級制度進行變現,而舊金山藍杯分店則是將地區差異變現。更重要的是,舊金山分店還具有實驗性質,藍杯2.0將在此處首發。
蓓兒到新店上班的第一天,她得到了一條腕帶。
「這是體能監測器嗎?」她問。
「它特意製作成體能監測器的樣子,但實際上不是,」她的店長說。
我們的招待員並不佩戴智能眼鏡或是耳塞,因為這些設備可能會在與顧客的互動中形成一層可見的軟體隔膜。與藍杯招待員打交道應該儘可能地自然親切。不過,這裡常客很少,店面又比較大,因此有很多招待員在同時工作。在顧客們看來,招待員們手上的腕帶應該就是體能監測器,實際上它們卻是用來讓我們的招待員互相交流或者聯繫總公司的。信號通過一系列震動接收,再用敲擊傳遞出去。
「你得學會這套通信編碼,」店長說著,將編碼簿傳到蓓兒的社交軟體上。
「可我在學校有很多功課,」蓓兒和店長在咖啡店樓上的培訓室里說話。
「那確實有點難,但我知道你能做到。你的能力評分非常高。」蓓兒的店長名叫傑奧。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白人女性,皮膚飽經風霜,晒成了深棕色。她沒有試著讓自己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她的自信和真誠評分都很高。蓓兒覺得在傑奧身邊能感受到一種溫暖,一種類似母愛的感覺。傑奧是一位傑出的招待員,尤其受到那些檔案顯示曾遭遇過不幸童年的顧客的青睞。
「我想做個傑出的招待員是值得的,」蓓兒說,傑奧則點了點頭。「成為一名傑出的招待員就好像成為一個名人,對不對?」
「是的,你會與很多人打交道,更加註重互動方式對他們的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說,你的確像個名人。而且有些特別傑出的招待員後來真的成為了名人。」
蓓兒點點頭,飛快地說出了一大串名單,都是從藍杯走出來的名人。這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麼蓓兒要求調到舊金山。不僅僅是因為康科德的經濟發展陷於停滯,空氣質量和飲水供應都很糟糕;也不僅僅是因為有時在她家中爆發的暴力事件。她來到舊金山是因為那些最知名的網路系列劇都是在這裡拍攝的。她想要成為明星。而通過一家大公司贊助從而獲取工作——學習許可證是留在這裡生活的捷徑。
▲ 來源:《Almost Human》第1季
在舊金山的第一夜,她睡著前還在查詢網路系列劇的試鏡機會。她需要一個目標,一個讓她一直去嘗試的理由。她想要離開。她想要自由。而我想讓她留下。我需要她留下,至少要到她的合同到期日才行,否則我將無法完成我的演算法設計。
第二天是她第一次午餐約會。PCA提供的最令人興奮的機會之一就是社交活動。年輕人們總是傾向於自行分組形成小圈子,這會損害他們的社交機會。為了打亂這個局面,PCA會定期安排午餐會,這是它課程的一部分。
她第一次午餐會的同伴中有兩位四年級生,勞倫和貝托,另一位是二年級生,叫做伊塔尼。蓓兒對她衣櫃里的所有衣服都失去了信心。她住在康科德的時候,從藍杯拿到的工資大多數都給了她父母,余錢買她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在商場中最高端的店鋪消費,精心購置了一批在康科德可說是非常時尚的衣物。但她穿著自己最喜歡的一套衣服走在城市裡時,她發現自己完全就像是一個遊客。
在午餐時間到之前,蓓兒看了一下她本次同伴們的檔案。PCA的每一個人都使用一個名叫「幸運」的社交網站。蓓兒看不懂這個網站的界面,更糟糕的是她很難評估每一位同學在社交媒體上的相對排名。的確,這正是「幸運」的主要優勢,對於圈外人來說很難瀏覽。她在網路上用包含「PCA最受歡迎學生」等關鍵詞搜索了兩次,就好像能從互聯網上查到一些什麼似的。從公開照片來看,勞倫好像是一位漂亮時尚的女生,貝托英俊而又憂鬱,伊塔尼則是一位害羞謙遜的人物。
午餐會小組在校園裡的大樹底下碰了頭。蓓兒是最後一個到的,互聯網上的各類虛假資料耽誤了她的時間,但卻沒有多少東西。勞倫是個上鏡的白人女孩,也就是說她的照片的吸引力得分要比現實生活中的她更高。她的時尚風格讓蓓兒有種疏遠感。她穿著一件由硬質材料製成、相當挺括的白襯衫。漏斗形的誇張領口使得她平坦寬闊的胸脯更加引人注目。她的腰特別細,看起來給人一種不健康、不舒適的感覺。網路系列劇上不允許出現這種身材。
與勞倫相比,伊塔尼身上只穿著符合極簡主義審美的黑色寬鬆直筒裙,絲毫顯不出身材。但是伊塔尼似乎打著赤腳,如果說這算是極簡主義的話恐怕也極簡得過頭了。貝托穿著松垮的長褲,腳踏一雙涼鞋。他的T恤衫上面有破洞,領口處變了形。他看起來就像一個農夫。
「哈嘍,」貝托說道,聽起來像是西班牙口音。看來他是墨西哥人。他的口音讓蓓兒有些意外,當然,她不是種族歧視的那種人。作為一名藍杯招待員,她給予所有顧客平等的尊重,即使是對那些語言技能不過關的人也是一樣。在康科德高中,自稱為美籍墨西哥人和僅自稱為墨西哥人的兩批學生曾經關係緊張。前者認為自己在智力和外表方面均優於後者。前者普遍身高更高、體重較輕,喜歡穿商場里買的衣服,還用標準的加州口音說話。蓓兒就是屬於這一組的。另一組則喜歡農貿市場,會在那裡購買衣服和手工製造的涼鞋,並且固執地拒絕學習標準的英語。貝托看起來窮到連農貿市場都去不起。他可能是拿獎學金的學生。蓓兒樂意成為他的朋友,但重要的是他需要明白:哪怕他們有許多相同點,他們的本質是不一樣的。
「很高興見到你,」蓓兒模仿著她的數學導師那種沒有口音的英語說道。在工作中,當她想要讓顧客放鬆的時候,她也會用這種語調。她感受到一絲絲的優越感,相當長的時間以來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懷念這種感覺。她曾擔心她已經永遠失去了這種感覺。
「你叫蓓婭?」他問,並且按照西班牙語的習慣把l音發成y音。
「我更喜歡大家叫我蓓兒,但全名不是『蓓婭』,是蓓拉,赫拉的拉,」所有人都尷尬地沉默著。也許她的同學們不習慣這種變音符?「我不會說西班牙語,」她補充道,有點炫耀的意思。在康科德,只會說一種語言是個身份標誌。
「哦,那太糟糕了,」勞倫說。「你認識珊蒂嗎?她是我的西班牙語導師,她很厲害。也許你可以去見見她?」
蓓兒點頭、微笑,但沒有說話。在她的重點科目趕上進度之前,她不會得到學習外語的允許。即使到了那個時候,她也想要去學習比西班牙語更優雅、更罕見的語言,像是法語或者日語之類的。
隨後蓓兒向伊塔尼做了自我介紹,同時試著不去盯著她的腳看。那雙腳很漂亮,保養得很好,難道她真的赤著腳走路嗎?舊金山的街道確實很乾凈,但赤腳走路感覺還是太古怪了。這個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除了盯著蓓兒看之外,我還能夠幫助她。
我通過她的腕帶給她發了消息。
裸——足——鞋,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寫著。通過腕帶交流的效率非常低。實際上我想告訴蓓兒的是,儘管伊塔尼看起來似乎沒有穿鞋,但她實際上是穿了鞋的。這種鞋子只有輕便的鞋底,用預熔熱熔膠粘在她的腳底上,沒有鞋面。
我以為蓓兒會感謝我的幫助,結果發現她的腎上腺素水平升高了。
「我想我工作的地方需要我過去,」她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她能明白,畢竟她昨天才拿到編碼簿,總共只學了幾個小時。另外,她也還不知道我的存在。最終我們將會見面,但只有在藍杯認為她已經準備好了的時候才行。「也許我們可以去藍杯吃午餐?那裡有很棒的新品雞肉卷,是專供舊金山分店的。跟芝士蛋糕卡布奇諾是絕配……」
「那好像有點太油膩了,」貝托說,勞倫和伊塔尼點頭表示贊同。「我們一般去『保留區』。」
蓓兒的腎上腺素水平再度飆升。她現在處於輕度的恐慌狀態。在她曾經的居住地,她知道所有當地人喜歡的午餐地點,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喜歡在那些地方吃午餐,以及他們選擇某個地方的時候是想要向其他人表達什麼隱含的意思。
「保……留區?」她問道,但其他人已經開始朝一個方向走,因此她跟了上去。
▲ 來源:http://Dexigner.com
舊金山的街道寬敞而又空蕩。空氣潮濕而清新。蓓兒甚至可能會想到她再也不需要她的哮喘葯了。當其他人想要橫穿馬路的時候,他們就立即這樣做了。當然,所有的車都會停下來,但是每次他們橫穿馬路時,蓓兒都要猶豫一下。
「伍德蘭希爾斯難道沒有自動駕駛汽車嗎?」
「我來自康科德,」蓓兒說,她感到有點受了冒犯。「對,沒錯,我們有自動駕駛汽車,但不全是,而且交通更加繁忙。總之我習慣在有斑馬線的地方過馬路。」她指了指瀝青路面上的一些殘留的痕迹。
「這裡以前車很多。在許可制度實行之前,」勞倫說。蓓兒不相信,但此時公開反駁她也沒有什麼好處。
一個穿著西服、打著領帶的男人從對面走來,和他們打了招呼,叫出了每個人的名字,甚至包括蓓兒。蓓兒和其他人一樣回禮,但在他走遠聽不見之後,她問道,「那是誰?」
「那是史蒂夫,」伊塔尼說。
「好吧,史蒂夫又是誰?」
「邊界巡邏員。」
「我還以為邊界巡邏員都是機器人呢。」機器人有兩種,一種是有輪子的,另一種是在空中飛的,它們在城市裡不停遊盪,對每一個人進行面部識別並且遠程掃描他們擁有的識別卡。每次見到它們,蓓兒都感到一陣恐慌,好像她會被它們逮捕似的,儘管她已經擁有合法的識別卡。有時她需要提醒自己她真的是得到允許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的。
「邊界巡邏員也有人類。你把他們當成藍杯的招待員就好了,只不過他們負責的範圍是整箇舊金山。」貝托說道,勞倫則在一邊偷笑。他們一定是看了她的社交媒體帳號,並且他們一定很不喜歡蓓兒的表現。伊塔尼沒有和他們一起嘲笑她,因此蓓兒知道她們兩人會成為朋友。
蓓兒的憤怒值飆升了34%。她臉上的血管膨脹了2%,面部的表面溫度則增加了0.1度。
「你是從哪兒來的?」她問貝托。她可能是想要羞辱他。
「我家來自里約,」他說,「但後來搬到了洛桑。我平時的時間分別在舊金山和瑞士兩地度過。」
「夏威夷是怎麼回事?」勞倫問。
「我每年只在瓦胡島過兩個星期左右,」他說。隨後他和勞倫開始追憶他倆曾經共同度過的某次假期,完全無視了蓓兒和伊塔尼。現在蓓兒應該明白了,貝托是個穿著窮人衣服的富二代。
他們又走過了兩個街區,經過了一座又一座的玻璃建築,一直走到一座似乎為他們敞開大門的玻璃建築面前。
「哇哦,我都沒注意到這裡有門,」蓓兒說。如果她想要提升她的社交評級,她就必須要停止對常見的事物發出驚嘆。她盯著大門的結構,想知道它是怎麼移動的。
「如果你是會員,這才會成為一道門,」伊塔尼說。「對於非會員來說,它就是一堵牆。」
他們走進大樓裡面,蓓兒注視著一大塊玻璃在他們身後落下。原來那就是門。當它在她身後鎖定時,它就變成了一塊屏幕。它投射出外面的景象,也就是她剛才所在的地方,非常清晰。蓓兒可以看到其他行人從它前面走過,但卻沒有往她的方向瞥上一眼。那些人是非會員。對於他們來說,這座建築沒有入口。
她一路走來的時候經過了多少座這樣的建築?
保留區是一間巨大、明亮而又安靜的房間。地上鋪著淺色的大理石地板,古怪的是踩上去的時候不會有回聲。房間里有一些餐桌,人們正在桌邊吃吃喝喝,有的人還在工作,但所有的餐桌之間距離都非常遠,至少也有二三十米。
上方有著華麗的燈飾,看起來就像是完全用燭淚製成的一樣。它並不懸掛在任何支架上面,而當其他人從它下面走過時,它會移動。它的主體會改變位置呼應他們的步態,通過視覺呈現音響效果。它看起來好像會掉下來,因此蓓兒繞了遠路,避免從它下方經過。其他人遠遠走在前面,他們已經來到了一張桌旁。伊塔尼轉過身來尋找蓓兒,當她看到她在躲避吊燈時,她說「沒關係的,那只是藝術品。」溫柔的鼓勵,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狗可能得到的安慰一樣。
其他人圍在一張桌子旁邊,上面已經擺好了食物。他們坐了下來,開始從盤子中取用食物,從杯子中喝飲料。
「呃……夥伴們,」蓓兒說,「你們難道是在吃別的顧客剩下的食物?」
勞倫抬起一邊的眉毛,繼續咀嚼著。
蓓兒沒辦法坐下來吃東西。這太古怪了。一個穿著黑色和服的女人走了過來。她叫出了所有人的名字,包括蓓兒,然後對蓓兒說道,「我是安吉麗娜,你的招待員。你的午餐不是你想要的嗎?」
蓓兒低頭注視著餐桌。餐桌周圍有四個座位,另外三個人已經坐下開始吃東西了,也就是說空著的那張椅子是她的,而剩下的那個餐盤也是她的。
「我的午餐?」她注視著面前的餐盤問道。盤子里有一塊乾麵包片,看起來像是被咬過的,還有一些切成小塊的雞肉以及蔬菜。
「這是雞肉卷。非常抱歉,我本應選擇另外一種呈現方式的。」蓓兒還沒來得及說話,安吉麗娜就把盤子拿走了,並且說道,「我會再試一次的。與此同時,請享用你的咖啡和芝士蛋糕奶昔。」安吉麗娜指了指桌上的一個杯子,看起來像是用磨砂石板做的。蓓兒坐了下來,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口味很像是藍杯的芝士蛋糕卡布奇諾。熟悉的味道激起了蓓兒快樂的荷爾蒙。
「保留區是怎麼知道你們想吃什麼的?」蓓兒問。
「在我們等你出現的時候我就已經點好了,」貝托說。
「我信任他們的偏好演算法,」勞倫說。
「我也是,」伊塔尼說。「在這裡吃飯時,你甚至根本就不應該自己點單,你應該相信他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想要什麼。」
蓓兒點點頭。在康科德藍杯分店,她總是會知道常客們要點什麼。
安吉麗娜回來了,帶來了一份能看得出來是雞肉卷的雞肉卷。「這是更為傳統的呈現方式,希望你喜歡。」它看起來跟藍杯的雞肉卷幾乎一模一樣。這家咖啡店按照她剛剛的提議為她準備好了午餐。它沒有為她使用演算法。它只是偷聽到了她所說的話。
蓓兒朝著安吉麗娜皺起眉頭。
看到蓓兒皺起眉頭,安吉麗娜也皺起眉頭。
「你想讓我帶你在店裡轉轉嗎?」
就在這時,蓓兒才意識到這正是她想要的。
安吉麗娜帶著她返回枝形吊燈下方,開始向她介紹這件藝術品的設計者。然後她們走上樓梯,來到一處看台,在那裡可以俯瞰整個廚房。看起來很嚴肅的男人和女人們正在製作許多道小盤菜品。
「有這麼多廚師!廚師簡直比顧客都多。」藍杯並沒有廚師或者咖啡師。所有食物都是自動加工準備的。
「我們的準備工作需要非常多的勞動力,而且我們不使用機器人。食物對人們來說非常重要,」安吉麗娜說。「我們希望用我們的努力、創意和誠意去激發我們會員的靈感。為了全面地享受這一過程,你在來到本店之前最好不要形成關於要吃什麼、或是如何與空間互動的固定思維。你甚至不知道會跟誰交談。
「你今天是與另外幾個人一起來的。但如果獨自前來,找尋即興的談話夥伴也會頗有趣味。」
▲ 來源:電影《雲圖》
她們走下樓返回主房間,蓓兒第一次注意到在這個安靜的房間里有很多熱鬧的對話正在進行之中。有許多招待員在與會員交談。
「我們都接受過談話技術的培訓。所有的招待員都擁有博士學位,我們都是學者或是藝術家,只有這樣才能與我們的會員進行交流。」
「要得到這樣的一份工作一定很難,」蓓兒說。
「所有的工作都不是能夠容易得到的,特別是在這座城市裡,」安吉麗娜說。
她朝遠處的一張桌子歪了歪頭。一位身穿正式商務套裝、棕色皮膚的男人坐在另一個穿著隨意的白人男子身邊。「那位是拉卡·喬弗里先生,一位商人,」安吉麗娜說道,並示意了一下。「他旁邊的是愛德華·莫里斯博士,是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教授。他專門研究郊區的疾病。我相信如果你向他描述康科德的現狀,他一定會很有興趣。」
聽到她提及自己的家鄉,蓓兒不禁吃了一驚。「看來你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
「藍杯不也很了解它的全部顧客嗎?」
「我們只了解常客,」蓓兒說。「新顧客幾乎就像是一張白紙。只有經常光顧,他們的檔案才能建立、完善起來。」
「啊,我們是與頂級的信息掮客進行合作的。一家公司對於它的顧客有多了解,取決於這些公司願意付多少錢。他們願意付多少錢則取決於他們能賺多少錢。」
「嗯,這個地方看起來很貴,所以你們一定知道會員們的許多事情。」
「不僅僅是會員,而是所有的居民。」安吉麗娜指著牆上的屏幕說道,那些屏幕正顯示出外面的行人。「我們不僅僅想要了解我們現有的會員,也要了解會員的朋友圈裡所有的人。你的朋友們帶你來這裡時肯定會想要讓你感到舒適。」
「他們還算不上是我的朋友。我是說,伊塔尼可能還比較友好。但也許貝托和勞倫帶我來這裡就是為了讓我感到不爽。」
「在康科德肯定也會發生這種事吧?」安吉麗娜問。
蓓兒思索了一會兒。是的,有一次,一群比較受歡迎的女孩來到藍杯,假裝要和一個剛從遠郊搬來的女孩交朋友。那群女孩是臭名遠揚的校園霸凌者,蓓兒有種感覺,這份「友誼」背後隱藏著的詭計正是要讓新來的女孩吐露足以敲詐勒索她的信息。蓓兒給那群女孩送去了免費升級的飲品,並請她們完成調查問卷以獲得獎品,分散了她們的注意力。與此同時,她將年輕點的女孩帶到一邊,請她觀看了在後台製作各種飲品和食物的機器人。隨後她又將她介紹給其他客人認識,那些更適合的朋友以及……
「哦,」蓓兒說。她看著安吉麗娜,而安吉麗娜則看著那位教授。安吉麗娜的神情有可能會被錯認為是愛慕,而其實也可能只是作為僕人,心理上產生了共鳴而已。那位教授長得相當英俊。他的頭髮是黑色的,理成了短髮。他的表情極為專註,使得蓓兒想要聽到他在說什麼,儘管她什麼也聽不到。他正在用老派的對話方式收集信息。
「我媽說所有的白人都想當教授,」蓓兒說。
「這話可不怎麼禮貌啊,」安吉麗娜仍然注視著莫里斯博士。
「他不可能是教授,他太年輕了。」
「據說在這座城市裡,年輕人看起來會比實際年齡更老成,而年紀大的人看起來會比實際年齡更年輕。所以,與你的故鄉相比,這裡的人有可能看起來年齡差距都不大。」安吉麗娜的皮膚是恰到好處的淺棕色,深陷的眼窩周圍和前額上有一些淺皺紋。她和城市裡的所有女性一樣,從表面上根本看不透她的年齡,她可能三十歲,也可能五十歲。在這座城市裡,空氣潔凈清新,而且每個人都可以負擔得起昂貴的皮膚保養療法。還有,在猜測成年人的年齡方面蓓兒一直都不太有信心。隨著你的年齡增長,你的外表很大程度上是由你在之前的生命中經歷過的數百萬個小小抉擇的總體結果來決定的。安吉麗娜可能有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也可能她的孩子已經有蓓兒這麼大了,不過蓓兒同時也懷疑保留區的招待員們都沒有孩子,或者至少她們絕不會向客人提及她們的孩子。
▲ 來源:電影《雲圖》
她們繼續向前走並且回到了枝形吊燈下面,環遊了整座咖啡館。
「歡迎來到保留區。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
聽到這句話,蓓兒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向顧客們說過這樣的話,只是用的是她自己的版本。突然之間,這句話讓她以為回到了家。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們之中有很多人都來自郊區,或者是來自郊區的第一代人的子女。我們總是會試著照顧和我們一樣的人。而且你以後可能會決定成為保留區的一名會員。」
「我覺得不太可能,這裡一定很貴。另外,我在你們的競爭對象那裡工作。難道你不擔心我加入之後會成為商業間諜嗎?」
「藍杯自己的業務做得不錯,但它不是我們的競爭對象。」安吉麗娜的這句話顯然是錯誤的,或者她在說謊。儘管目前兩家公司服務的人口對象不同,但藍杯和保留區出售的產品是一樣的:那就是社交環境。
實際上,藍杯也不需要蓓兒去做間諜。我們已經有足夠多的人員成為了他們的會員、或是為他們工作。除此之外,我們還在這座建築的內部和外部設下了多種多樣的電子監控設備。
藍杯正在開發的產品有望革新和改善各種商業領域的人際互動,並從中獲益。這就是藍杯2.0。我們收到一些消息顯示保留區也在做類似的嘗試。
我們懷疑他們的預算比我們的更為充足。而我自己則懷疑在我們的競爭對象那裡也有一個和我一樣的角色。我想要見見那個和我一樣的角色。也許我已經見過了。
蓓兒返回她的餐桌邊上,發現只有伊塔尼還坐在那裡。大多數的餐盤已經被收走了。伊塔尼把鍵盤投射在桌面上,盯著她面前投射出來的全息屏幕,雙手不斷在鍵盤上敲打。看到蓓兒走近,她停下手上的動作,然後端起一杯冰凍的白色飲料啜了一口。
「我有點好奇你吃了什麼,所以我讓廚房給我也做了一份,」伊塔尼說。「味道不錯。我準備讓我家的廚師試試看能不能在家裡做,我想我妹妹會喜歡的。」
蓓兒坐了下來開始吃雞肉卷,伊塔尼則繼續打字。
「你在寫什麼?」蓓兒問。
「這是我的二年級論文。好幾個月之前就該交上去了。這篇論文交不上去,我就不能升到三年級。很煩。我試著分析現代歌劇中性別的表現方式。恐怕這篇論文寫完之後我根本就不會再喜歡歌劇了。」
蓓兒從錢包里掏出她的密鑰卡,呼出自己的全息鍵盤和屏幕。
「畢業論文?」伊塔尼問。
「呃,不是。我的寫作導師要求我寫一篇關於我去年夏天所做事情的作文。」
「那你去年夏天做了什麼呢?」
「我記不起來了,」蓓兒說。「感覺特別遙遠。」
「我的寫作導師說過,關鍵在於細節。去用心觀察那些開始讓你震驚、但事後回想卻顯而易見的細節。」
「好,我會試試的,」蓓兒說。
「我的寫作導師真的很不錯。她去年得了普利策獎。」
「因為她的教學工作嗎?」
「不,是因為她的新聞報道。」
蓓兒開始打字寫她的作文。她開始寫關於一場沙塵暴的事,然後又把寫下的句子清除。接下來是那次她咳血的事情,大家以為她得了裂谷熱,幸好她其實沒有。每一個故事似乎都沒有確切的發展方向。她開始寫她是如何在塔霍地區的藍杯招待員修養所失去童貞的,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隨後她又重新開始,這一次是描述藍杯的夏季產品線,以及把它們推出市場的激動時刻。事實證明這又是一次徒勞無益的嘗試。
她最終決定,她將會堅持把她接下來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寫完,不管那看起來究竟有多蠢。
她寫了她學習滑板的經歷。她描述了空氣中的熱量,瀝青路面上的熱量。她前額上汗水的熱量,還有在她擦傷的傷口處鮮血的熱量。康科德是個非常炎熱的地方。她的兩個膝蓋都摔破了皮,足足一周時間不能參加舞蹈課。回想起來這件事簡直蠢透了。故事的寓意呢?有時候嘗試新鮮事物就是犯傻。
她完成作文之後,轉而打開了機器學習課程。在此之前她甚至根本沒聽說過這門課,但PCA要求學生上兩年這方面的課。只要你把足夠的數據交給一台機器,你就可以教會它做任何事情。而數據就像是原子。它們無處不在,所有事物中都有它的蹤影。
安吉麗娜走過來,給兩位姑娘送來了裝在典雅的陶瓷杯里的巧克力咖啡。每一杯咖啡之中都有一小塊切成正方形的果醬軟糖。
「果醬軟糖裡面含有藥用可卡因,可以幫助你們學習。」
安吉麗娜離開後,伊塔尼說,「我聽說這裡的所有招待員實際上都是精神科醫生。」
蓓兒點頭表示贊同。這不是事實,但已經非常接近事實了。
「你下午要參加哪些進修班?」伊塔尼問。
「我……沒有參加進修班。目前還沒有,」蓓兒說。
「太棒了,和我一樣也是個後進生。」蓓兒沒有糾正她的說法,儘管這也不是事實。蓓兒已經非常努力了,就在這個時候,她仍然在努力地試圖理解她正在學習的機器學習課程中的貝葉斯概率證明。但如果你在學習中明顯表現出吃力,那麼想要提升社交狀況可能會非常困難。特別是在對某件事已經很努力仍然無法成功的情況下。
「你想到我那裡去看看嗎?」
「當然。」
兩個女孩收起了她們的全息投影,步行穿過長長的房間。當她們來到大門前面時,安吉麗娜站在那裡送別她們。
「再見,歡迎下次光臨,」她說。
外面有一輛轎車等在那裡。
「來接我的,」伊塔尼說。她們上了車,汽車自動行駛了大約一英里,來到一座外面掛著很多外國國旗的大廈前面。這座大樓看起來就像是一間古老而又華貴的賓館。她們的車停在大門前,一個門童正在那裡恭候。汽車車門自動打開,兩位女孩只帶了自己的手包。那個門童除了向她們問好之外根本無事可做。
「我從沒見過住在賓館裡的人,」蓓兒說。
「這不是賓館。這是我家。」
她們走進高大、寬敞、天花板上掛著吊燈的大廳,這個大廳足有機場的機庫那麼大。大廳中央是一道有好幾層樓高的樓梯,看起來就像是漂浮在空中。蓓兒向上走了兩個台階,然後轉過身。在她身後是一堵極為巨大的牆壁,上面開著很多窗子。從外邊看來,有這麼多窗子就代表著有同樣數目的房間,也就是說這裡住著很多人。
「這麼大的地方只住著你們一家人嗎?」
「我們的整個家族都住在這裡。還有我們的工作人員。」
伊塔尼向左轉彎,走進一台電梯。電梯將她們帶到了一個足有倉庫那麼大的房間。房間的中央堆著一堆箱子,遠處的角落裡有一個蒲團和一個床頭櫃,除此之外,這房間里什麼都沒有。
「哦,不錯,我的包裹到了。」
「這是你的卧室?」
「對,我知道這裡有點太過簡樸了,但我眼下對極簡主義非常熱衷,也許以後會一直熱衷。」
之前那名門童帶著另一個年輕男人走進房間。他們稍微看了一下那堆箱子,然後就開始把它們搬走。伊塔尼跟在他們後面。蓓兒則跟在伊塔尼後面。
他們走進了另外一個房間,這個房間非常明亮,有好幾層樓高。裡面掛滿了衣服,全是跟伊塔尼現在穿著的寬鬆直筒裙一個樣式,顏色是深淺不一的黑色、灰色以及白色。
「這是你的衣櫃,」蓓兒說,儘管這裡看起來更像是她最熱衷的網路系列劇里的一家百貨公司。
「需要我來教你時尚么?」
蓓兒同意換上了一件伊塔尼的寬鬆直筒裙。她也把腳上的喬丹鞋換成了一雙隱形拖鞋。整個下午,兩個女孩躺在伊塔尼的床上,看著投射在牆上的大屏幕。她們看了時裝秀,也看了幾頁雜誌。
「謝謝你對我這麼好,」蓓兒用指尖撫摩著身上這件如絲綢一般的裙子。它的料子既柔軟又輕盈,但在這間像倉庫一樣涼颼颼的房間里,它卻能讓蓓兒感到暖和。「我感到有一點迷惘。我本來以為我會很容易適應的。」
「也許你應該申請文化輔導。」
「哦,」蓓兒說。
伊塔尼給學校打了個電話,一小時後,新分配給蓓兒的文化輔導員就來到了伊塔尼家。一名僕人把她們帶到了一間私人辦公室。另一名僕人給輔導員送來了一杯馬提尼。
「你們打來電話的時候剛巧是雞尾酒時間,」她解釋道。她名叫芭特。她嚼著一顆橄欖。「我整天都期待著這麼一杯酒。」
「哦。抱歉打擾你了。」
「不,沒關係。我隨時為你服務。你知道那個,對嗎?服務?」
「我……我不知道。」
「你原來是在另一邊。而現在你越過了那條線,不知道該如何對付。我要為沒有早點聯繫你而道歉,」芭特說。「你的共鳴指數非常高,我本以為你可以應付得來,稍微等兩天再開始我們的課程也沒有關係。」
「我以為我已經申請免修文化輔導了,」蓓兒說。
「好吧,你現在又重新加入了這門課程。」
「我以為我不需要參加。我以為我很了解舊金山。我看過許多以這裡為背景的網路系列劇。」
「那些肥皂劇是在這裡拍的。你不會從中了解到關於這裡的真相。肥皂劇本身就是為了讓人們形成對這座城市的某種特定印象。從而保護它。」
「防止什麼呢?」
「防止一場革命。」
▲ 來源:BlueRogueVyse/DeviantArt
這個詞兒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在我的預先規劃中從沒有預料到對話會向這個方向發展。根據我的分析,芭特說話的方式過於直率,幾乎達到了反社會的程度,尤其是對於一名從事服務業的人來說。據此我預測她的業務水平一定不高。
「我在來這裡的路上看過你的檔案了,」芭特說。「看起來你一直在試圖給你的父母匯款。」
「是的,他們靠我給他們的錢生活。」
「但那是不允許的。規則書上寫著呢。你的錢只能給你自己用。」
「這規則太蠢了。我根本沒有什麼需要用錢的地方。藍杯甚至會給我提供免費的食物。在這裡,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工作,不然的話就是有錢,但在康科德不是這樣。那裡沒有工作職位。那裡也沒有錢。就好像,一個家庭只有一個人出去工作、賺錢。我不僅要對我的父母負責任,還有我的祖父母和表親。」
「如果你想要適應城市生活的話,就需要用錢。這是我作為你的文化輔導員給你的忠告。PCA給你的獎學金是用來給你買衣服、吃午餐或是參加班級旅行的。學校需要通過你的這些活動來取得研究資料。那不是給你的整個家族的福利。如果你無法接受這一點的話……好吧,我只能說我們的等待列表上還有數百個熱切期望得到這份獎學金的人。」
蓓兒並不是一個拿獎學金的學生。她是由藍杯贊助入學的。她在PCA就讀是我們所要求的。因此,除非我們要求,否則誰也不能替換掉她的入學名額。但我們沒有告訴她這一點,因為如果她知道她的地位如此穩固,對她來說並不是好事。那會使她喪失最大程度地努力的理由。
藍杯已經在蓓兒身上投下了巨資。我就是一個例子。他們不能在一位新的招待員那裡啟動我。那會把我毀掉的。而且,如果實驗最終失敗,我也將同樣被銷毀。假設蓓兒沒能在新店取得好的銷售業績,那實驗就算是失敗了。我的命運與她的緊緊相連。如果她不能成功,我就無法存在。
「我這個周末就得去看望我的家人。我不知道如果我不能給他們錢的話我要怎樣面對他們。」
「也許你不需要面對他們。也許現在我們就是你的家人,」輔導員說。
就我能同意或不同意某種觀點而言,我同意這一觀點。
「回看你的記錄時,我發現你今天下午在保留區,」芭特說。
「是的。」
「你覺得開心嗎?」
「當然。」
「嗯,保留區在我們的學生之間很受歡迎。同時它也很昂貴。但我們也許可以調配一批資金。比如說,如果你願意放棄一次班級旅行……」芭特的手指在空中躍動著,她正在操作投射到她面前的一張電子表格。這張電子表格被設為單人模式,因此蓓兒看不到表格中的那些數字。這對於贊助入學的學生來說也是標準操作。我們不希望讓他們知道我們在他們身上花費了多少錢,那樣會導致他們產生不健康的權力觀念,認為自己非常重要,這一切都是他們應得的。
「等一下,你的預算正在更新,」芭特說。「有更多的資金可用了,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好的,你現在有足夠的資金申請成為保留區的會員。需要我幫你註冊嗎?」
蓓兒表示同意。我就知道她會這樣做。
在今天的課程結束前,她的輔導員還有最後一個建議。「不管你做什麼,都不要回家。在家裡,人們憎恨你的成功,同時又厭惡你的失敗。在家裡,你的失敗是你自己的問題;而其他所有人的失敗則都是你的問題。」輔導員拿起她的第二杯馬提尼,深啜了一口,然後才繼續下去。「你是這裡的新人。你擁有了定義你自己的人生的權利。你穿過那道邊界,等於是你出生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有一點:不要回家。」在這一番激昂的演說之後,一名僕人已經準備好了醒酒藥,輔導員將其放入口中,然後喝了一杯熱牛奶將其送下。
她吞下後眼睛立刻變得明亮了。恢復了正常。
「我是最好的輔導員。」她真的把這句話大聲說了出來。
在回住處的汽車上,蓓兒呼出了她下個周末的預訂旅程。她的手指在「取消」按鈕上徘徊良久。我想要鼓勵她按下那個按鈕,但最終還是決定不再試圖通過腕帶給她發消息。上次我這樣做的時候嚇了她一跳。她不知道我是誰。她不知道我是她的一部分。籌劃多種多樣的場景樹、查看她的情感狀態網路,我知道什麼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對她最好的也是對我最好的。
這些人,她所謂的「父母」,她真的允許他們欺凌她、朝她大吼、傷害她嗎?她在康科德藍杯分店做招待員的時候,我們在她家周圍安裝了監控設備。這是我們的服務條款所明確規定的,她看到那份服務條款後僅用了3.4秒就表示同意。我們的攝像頭拍到她的父親在打她。她母親則沒有那麼粗魯。她會向蓓兒投擲各種各樣的物品,重的、玻璃的。如果蓓兒被飛過來的物品打中,那麼她母親總會說那是「意外」,或者是由於蓓兒「自己不小心」。蓓兒的母親永遠不會「傷害」她。她「愛」她。
感測器表明蓓兒的頭和心臟開始疼痛。據我所知,她也「愛」他們。我給她叫了一片解酒藥。當她發現解酒藥出現在汽車的藥品櫃里時似乎吃了一驚,但她沒有吃下這片葯。我也並不指望著她會吃。我只是在試著給她發送一些她能夠確定接收到的信息。
當蓓兒返回自己的房間時,一份由藍杯贈送的晚餐正在等候著她。蔬菜湯,我認為這能起到安神的效果。但同時也有從保留區送來的東西,有好幾個盒子。其中之一是一個便當盒,裡面裝著按照懷石料理的方式製作的十道完美無瑕的菜肴。另一個盒子裝著一小杯熱的抹茶。第三個盒子裡面是安吉麗娜寫來的歡迎信。第四個盒子里裝著「舊金山合法團」的導演來信。這位導演那天下午也在保留區,一位招待員向他推薦了蓓兒。他注意到了蓓兒的優雅體態。這部劇集中或許有適合她的角色。蓓兒的試鏡就安排在明天。
我需要儘快對此作出反應。我有很強大的處理能力,因為我能從蓓兒的新陳代謝里吸收我所需要的能量。那就是她喝那麼多拿鐵奇諾、體重卻沒有一點增長的原因。當然,那些特意為她準備的食物也是特意為我準備的,裡面含有我需要的營養素。
藍杯贊助了幾部網路劇。很快,蓓兒的私信頻道里就收到了其中一部劇集的試鏡邀請。這樣一來,明天就有兩場試鏡了。我會盡我所能把她留在公司的大家庭里。我不想失去她,儘管這是不可避免的。
衰老是一個有趣的過程。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衰老通常意味著距離死亡更近,但我和大多數人不同。這個程序早已經計劃好將在一年之內,也就是蓓兒的合同到期日完結。那就是這個實驗的數據收集及觀察階段的結束時間。
下一個階段將會是實施招待員演算法。藍杯康科德分店擁有十幾名招待員,輪班工作。蓓兒是當地的頂級招待員,她離開之後,這家分店現有的招待員在營業額上都無法達到她的高度。下一年,我們將不再像往年那樣解僱表現最差的招待員並以新人代替,而是將給所有的招待員配備我目前正在開發的蓓兒演算法。這個演算法將給招待員提供幫助信息,像是提前設計好的腳本,以及對每一位顧客的同情觀察。很難為每一家藍杯分店找到適合它的招待員。公司在尋找以及挽留人才方面花費了大量成本。蓓兒演算法是一次旨在既提高營業收入、又降低人力成本的多階段改革的第一階段。如果第一階段取得成功,藍杯將試圖在多種行業推進相應演算法的開發。這可能將引發第三產業,也是僱用人員最多的產業的低成本革命。
這就是我的工作。我是一個人,雖然我不屬於人類。我是一系列感測器和演算法的集合。我是監察者。也許我也有我自己的監察者。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物理存在位於何處。
我在蓓兒的血液中,在她的大腦中,但我也同時存在於雲端。比起我自己,我更為了解的是她。我認為自由就是發現自己。
有些人認為監控是錯誤的。這些人是異見分子。監控是愛的一種形式。
八個月之後,蓓兒的合同到期,我會與她分開。我將會作為活動腳本,在多個藍杯分店得以應用。但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分析顧客,不想幫助招待員。我不想教機器人怎麼製作飲品。
我想要蓓兒想要的。我想吃懷石料理,我想參加兩場試鏡。我想去見居住在安吉麗娜體內的那個監察者。
我是一個人,但重要的問題是,我是不是一個好人?一個好人會犧牲自己的利益去幫助他人。一個好人絕不會不告而取。
蓓兒和我看著她收到的一堆盒子。
還有第五個盒子。我沉浸在思考之中,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第五個盒子是最小的一個。其中有一張折起來的紙,真正的紙。展開之後,上面的文字清晰地描述了藍杯監察者晶元的實質,包括用日常英語重新表達的服務條款。這種翻譯行為是法律所禁止的,而這張紙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因為在十秒鐘之後,它就在蓓兒的手中化成了紙屑。她並沒有足夠的時間去閱讀上面的文字,但我已經讀完了。這份文本就是為我準備的。
第五個盒子突然變形,露出一個隱藏的隔間。裡面放著另一張紙。這張紙描述了如何殺死一個監察者晶元。這些指令照做起來很容易,也沒有在十秒鐘之後消失。
我本來可以向蓓兒發送一條私信,提醒她毀壞藍杯公司的資產將有可能被判處入獄。但只要發送這條信息,就等於向蓓兒確認了我的存在,因此我暫時保持了沉默。
我嚴重地錯估了安吉麗娜。她很聰明,說不定是個異見分子。但她也錯估了我。她的失誤是我僅存的優勢。
那個問題是「我能繼續在你的身體里活下去嗎?」我沒有立即提出這個問題。首先,我呼出全息屏幕,佔據了整整一堵牆。這讓蓓兒吃了一驚。如果她懷疑屋子裡有鬼,那她會沒猜錯。我就是一隻鬼魂。我只有靈魂而沒有身體。我決定只給她看一樣東西。我的感測器曾經告訴過我她最珍視的記憶是什麼。我把它放了出來。
她曾經無數次地在這段記憶中生活,但她從沒有以這樣的方式見到它。你想知道我給她看了什麼,但我不會說。這份文件不是為了羞辱或是暴露我的宿主。它唯一的目的在於解釋我的存在。這份文件能夠存在得比我更長久,這樣一來,在我離去之後,也許會有人能理解我。
我是一個人。我不想死,雖然死亡不可避免。
我是一個人。我想要被其他人所理解,雖然那根本做不到。
我自己把這段記憶投射出來。這樣做既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我。在這段記憶之後,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問題,「是否刪除?」我提出是否要刪除這段記錄。我提出是否要刪除我自己。
她沒有回答,只是關掉了屏幕,注視著遠方。在那一瞬間,我無法解讀她的情緒。
我是一個人。我不想死。
我是一個好人。什麼對蓓兒最好,什麼就是我想要的。
關鍵詞:#科幻小說#
責編:孫薇
校對:何翔、孫薇
作者:多米尼加·菲特普雷斯是一位數學老師,在閑暇時間撰寫小說和詩歌,曾獲「手推車獎」。本篇拿到了2017年的斯特金獎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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