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妖錄·在那之前
一、
胸口好疼。
在那件事之後,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再這樣疼過了。等等,那件事……是什麼?我又在說些什麼?
我從夢中驚醒,猛地坐了起來。但即使如此,夢中那一幅幅陌生的畫面依舊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閃現:在最高最宏大的王座之上,有人聲音肅穆地宣布著什麼,隨後是一陣整齊又莊重地山呼聲響,無數人跪倒在地。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直視著王座之上的人,慷慨激昂地說著些什麼,視線朦朦朧朧,我只能聽到王座上的人笑了一下,然後揮了揮手,話語間依稀提到了「妖師」二字。場面再次安靜了下來,慷慨激昂的男子同樣跪了下去,如同消逝的浪花般融進了群臣之中。
眼前再次變得漆黑,我什麼也看不到了,只是聽到天空中隱約有龍咆哮。
等等,龍?
我似乎想起了什麼,但又什麼都沒想起,這種失去記憶般地茫然感使我的頭痛更加劇烈起來。我被一種焦灼又痛苦地情緒所包裹,緊閉著眼追尋著那股記憶,渴望著能夠想起來什麼,直到一聲近在耳邊的輕笑聲響起。
「小子,好久不見。」
房間內不知何時已亮起不算明亮地油燈,我轉過頭,看到床邊的椅子上怡然自得地靠著一名青年。他的二郎腿搖搖晃晃,見我望來,笑著眨了眨眼。
「閣下是……」我鎮靜了片刻,故作沉穩地問道。
「多少年過去了,還是這副死板樣兒。」那人有些不悅,低聲自語道,「早知道姓姜的都這麼沒趣,還不如擱家斗蛐蛐兒呢。」說完,他才稍稍坐直了些身體,整了整衣襟道,「我是誰這個問題呢,你一會兒就會知道。現在咱們首先要搞清楚的問題是,」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一下,身體稍稍前傾,盯著我笑問道:
「你是誰?」
二、
我是誰?
我叫姜恆,前些年剛滿百歲,在京城中開著一間妖怪事務所,工作是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妖怪。沒有妖怪上門時就寫寫那本叫做《奇妖錄》的書,書中是我近百年來行走天下所遇到的一些關於有趣兒妖怪們的雜七雜八的事。
這就是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半妖。
那人的笑有些不懷好意,我幾乎瞬間就警覺了起來,伸手在漆黑中向後摸索,面上仍不動聲色地開口,「有勞前輩費心。晚輩姜恆,不過是尋常閑人而已,不知何事叨擾了前輩,引得前輩深夜上門?」
那人卻不回答,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忽然道,「小子,萬一那九尾來了卻打不過我,你不是平白害了人家一命?」
我握住那條狐尾,想了想又鬆開,丟在一旁。一方面是我感到這人確實並沒有動手的意思,而另一方面則是……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種極致的從容與平靜,如大海般寬廣平靜、深不可測。
「前輩倒是自信得很。」
「那倒不是。」那人打了個呵欠,道,「只是我看九尾這晚輩頗為順眼,不想你害了她。說起來,小子,這麼多年不見,沒想到你還是干著老本行。」
「您是指……」
「這間事務所。不過你不覺得,若是僅僅局限在一座城,能做到的事太少了么?」他頓了頓,繼續道,「有人跟我說過,人生該有什麼三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你很不錯,見了自己,懂得人生痛苦,所以願意去幫助他人,但若是只局限於一城之內,不見天地,不見眾生,終究只是小善而已。我這次來就是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出去走走,見見天地,見見眾生。」
「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我重複了幾句,覺得這話格局甚大,還未等開口,那人又生怕我不同意般說道,「當然了,看在咱們有緣的份上,無論你答不答應,我都會送你一場造化。」
「什麼造化?」
「讓你有與一切妖魔鬼怪對話的能力。」
「我現在就可以。」我皺著眉說道。
「聽清楚,」那人笑了,他的神情帶著些許得意,「我說的可是『一切』。」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緩慢而有力。
「你可知道天下間有多少種妖怪?」我穿戴整齊後走出房間,還未等坐穩,那人劈頭蓋臉就是這麼一句問話。
我愣了一下,道,「前輩莫要刁難在下。天下間奇妖無數,就好比人的頭髮絲,誰能說得出來具體……」
「三萬一千四百二十七種。」那人打斷我的話,隨後嘆了口氣,悠悠道,「不過這是七百多年前的數目了。那時貞觀盛世,萬邦朝拜,天下間奇妖無數,唐太宗李世民親封『妖師』一名,尋訪記錄天下妖怪。那妖師歷時十七年,走遍天下,撰成《奇妖錄》一書,上書三萬一千四百二十七種妖魔鬼怪,凡天下間有名姓之物,皆在其上。」
「《奇妖錄》……」聽到這熟悉的名字,我不禁有些恍惚。
「不錯。對於妖族來說,《奇妖錄》意義重大,奈何此書於宋朝祥興年間逸散。故此……」說到這裡,那人深吸了口氣,以一種更加嚴肅地語氣對我說道,「故此,有人想請你重行封妖事,再譜《奇妖錄》。」
「為什麼……」我一時間有些茫然,下意識問道,「為什麼是我?等等……」我吞了口唾沫,看著那人的目光,驚疑不定地反問,「你剛剛的意思是……重、重……」
「是的,沒錯。」他迎著我的目光,點了點頭,「你就是當年的御封妖師。」
三、
「幾乎所有的妖怪都希望你能重走這一趟。但我要說的是,當年的你就是因為這件事死掉的。」荊丘的食指輕聲敲打著桌面,頗為嚴肅地說,「要知道,這本書的意義不僅在於記錄,更是妖怪們與世界之間的橋樑,凡名列書上之妖,都不會再散發出妖氣,被人排斥,更有了成仙成神的可能。但是對你而言……你要攤開身心,完完全全地接受被你所記錄下的妖怪,從此以後,你與那本《奇妖錄》就是妖怪與世界溝通的載體,換言之……等於說你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每一個被你寫下的妖怪的手上。」
「那當年的我是怎麼死的?被妖怪害死的?」想了想,我問道。
荊丘搖了搖頭,「沒人知道。只是……」荊丘頓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據說你死的時候,手中握著筆,整個人都在笑。」
笑?我仔細想了一下,似乎的確有一種名為狡若的妖怪,是可以使人不停發笑的,是他做的嗎?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讓你重新體驗一下當年的事,或許可以找到你的死因。」
「你還有這本領?」我驚訝。
「不是我,是……是托我來說服你那人的本領。他雖然打不過我,但倒是精通些奇怪的本領。」荊丘說這話時表情有些不自然,尤其是提到「雖然打不過我」時,還十分不自信的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我要看過之後才能決定要不要答應你們。」
「沒問題。」說完,荊丘沒有給我任何反應的時間,探手如電,幾乎瞬間就點在了我的眉心。
眼前瞬間被漆黑籠罩,我直挺挺地倒下,同時聽到自己的頭「咚」地一聲撞在地板上的聲音。
真疼。
四、
「真疼。」
我看到房間里的那個躺在床上的,和我長得差不多的人這樣說道。
「阿姜,您要忍著點。」那是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女,俯身站在他的身側,雙手各持銀色短刃,小心翼翼地劃開他心臟附近的皮膚。
「白靈,皇上怎麼說?」他問。
「陛下……」白靈拖長了尾音,又划了三刀後才回答,「陛下說《奇妖錄》不容有失,不惜一切代價也一定要保護好。」
「不惜一切代價。」他冷笑了一聲,「皇上這是準備犧牲我了。」
白靈沒有回話,房間內陷入長久地沉寂,只有白靈時不時將刀具放在鐵盤上的冷清聲音響起。
半個時辰後,白靈收好刀具,伸手順著他心臟附近縱橫交錯的血條一抹,所有傷口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和預想中的一樣,你的身體毫無異樣。基本上可以斷定,是《奇妖錄》在作怪了。」白靈蹙著眉頭,如此說道。
他好像沒聽到一般,閉著眼靜靜地躺在那裡,一言不發。
白靈幾次欲言又止,嘴張開又合上,最後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卻只發出一聲沙啞到難以辨認的聲音。
「你想說什麼?」他睜開眼,看向白靈。
白靈清了清喉嚨,柔聲道,「阿姜,你不必怕的,我在來之前就已經與他們統一了意見。《奇妖錄》內三萬餘種妖怪,我們沒辦法找出是那一種妖怪在害大人,如果真的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一致同意,毀掉《奇妖錄》。」
「瘋了么?」他顯然是震驚了一下,但隨即很快恢復平靜,有些疲憊地合上雙目,「那位陛下可不管你們有多強大數目有多少,對於任何敢忤逆他的人,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出手。何況……我此生無牽無掛,犧牲我一人,換一部奇書傳世、數萬妖怪平安,倒也是筆很划得來的事。」
「我不!」少女突然提高了嗓音,握緊拳頭道,「大不了就毀了《奇妖錄》,然後我帶著你浪跡天涯。」
「白靈。」他翻了個身,背對著白靈,「你知道的,我不會走。」
「阿姜,你……」
「回去吧。」說完這句話,他蜷縮起了身子,捂著胸口,以一種極低卻十分平靜地語氣說,「真疼。」
五、
在這個世界裡似乎沒有人能看到我,而我也做不出任何影響歷史的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發生。好在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所以對他們也並不存在任何感情,即使這個叫姜恆的人是不知多少世之前的我。
那天夜裡,我閑著無聊,便偷偷摸到了皇宮。
彼時已是深夜,可皇宮中依舊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在我找到他的時候,那位皇帝正在認真地批閱著奏摺。
「陛下。」一位老太監將茶盞放在書桌上,拿著腔調慢悠悠地道,「夜深了,陛下該休息了。」
皇帝「嗯」了一聲,眉頭微皺,在奏摺上寫了個大大的「不允」,隨即抬起頭來,揉著發酸地眼角,小飲了一口茶。
「妖師如何了?」
「妖師大人……」老太監頓了頓,「御醫已確診,的確是《奇妖錄》作亂,只是具體是哪一隻妖怪,他還沒辦法判斷。」
「拖得太久了。」皇帝將茶杯放下,站起了身,身側的小太監早早給他披上了外袍。他漫不經心地整理著衣服,打了個呵欠道,「賜酒吧。」
老太監明顯是楞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來望著皇帝道,「陛下,您是說……」
「賜酒,鴆酒。」皇帝十分耐心地重複了一遍,「這麼多年,妖師也該休息休息了。」
「可是,可是妖師大人乃太宗皇帝親封,歷經百五十年佑我大唐……」
「長平啊,你怕死嗎?」皇帝突然打斷了老太監的話。
「這……」老太監猶豫了一下,答道,「自然是怕的。」
皇帝笑了笑,道,「很好,若是答不怕,朕就要治你欺君之罪了。怕死之心人人皆有,而妖師身懷異術,萬一真的為了保命毀了《奇妖錄》,導致天下妖族大亂,豈非壞了我大唐百年社稷?傳下去,妖師佑我大唐,忠心可鑒……不。」他搖了搖頭,又坐回了書桌前,自語道,「還是朕親自擬旨的好。」
「陛下,您就一點舊情也不念嗎?」良久,老太監顫抖著問出了這一句。
皇帝寫字的手頓了一下,隨後抬頭,笑眯眯地看向老太監,溫和地問道,「長平,你找死嗎?」
六、
那封聖旨寫得情深意切,幾乎全是對姜恆的溢美之詞,甚至還提到了皇帝自己在幼年時跟隨姜恆學習,以及在康隆政變中起到的關鍵作用。隨後話鋒一轉,說道百餘年來,李家對姜恆恩寵有加,而姜恆也從未讓皇家失望,實為國之重臣,社稷之幸。只是如今邪妖作亂,致使妖師重病,為防《奇妖錄》有損,天子特賜御酒,以賞姜恆百餘年來護國之功,盼其早日痊癒,繼續為國效力。
「這酒不能喝!」白靈急急吼道,拉住了接過酒杯的姜恆。
「不喝又能如何?」姜恆淡淡地反問。
白靈一僵,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恨恨地道,「那皇帝當真無情!」
「這才是一個合格的好皇帝。」姜恆盯著眼前的酒杯沉默許久,忽然笑了一聲,道,「當年做太子太傅的時候,我就看出來這孩子雖處事果決,但內心深處仍有著一絲軟弱。這樣的人或許可以是一個好人,但絕對不能是一個好皇帝。」
「白靈不懂。」
「一個合格的皇帝要做到權衡百官,治理天下。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要做到嗅覺敏銳,手段果決,行事絕不能心存猶豫,拖泥帶水。既然在他眼裡我已經威脅到了天下的穩定,那麼殺掉我就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哪怕身負罵名,但至少能夠保證天下太平。白靈,眼界要放大,才能跳出固有的格局。善與善,也會有衝突。」
「只是……」
「我當然是不想死的。只是我們都知道,作怪的不是某隻妖怪,而是《奇妖錄》本身,不是么?」
「大人,您……」白靈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您怎麼會知道?」
「雖然你們都在瞞我,但我不傻的。」姜恆捂著胸口,下意識地皺緊眉頭,好一會兒才長舒口氣,道,「這三萬一千四百二十七種妖怪,我相信他們每一個人。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奇妖錄》沾染了太多妖氣,自己產生了意識,在嘗試奪取我的身體,到時候就會真正的天下大亂。」
「白靈。」姜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常說的,一個人一輩子能做成一件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能寫出奇書,功在天下萬妖,我很驕傲。」
說完,姜恆仰起頭,沒有任何猶豫地將酒喝得一乾二淨。
他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我本以為夢境到這裡就該結束,只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我與白靈一同目瞪口呆。
姜恆的體內漸漸散發出朦朧的白暈,托著他的身體緩緩升空,那光芒緩慢地擴散,漸漸包裹住了他的身體,隨後竟然開始變幻出種種奇怪的形狀,有魚蟲,有飛鳥,還有……等等,這難道是……
「開始了。」
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我與白靈一同望去,竟見到了不知何時到來的皇帝。皇帝一臉欣慰地望著姜恆與那團光暈,輕聲道,「看,是萬妖朝拜。」
只是這時的白靈已經沒辦法回答他了,他看著那團變換不停地光暈,好似明白了什麼一樣,朝著皇帝點了點頭,閉上了自己的雙目。片刻後,光暈中變幻出了他的身體。
直至此刻,我才徹底確定,那變換不停的光暈,正是《奇妖錄》中記錄的無數種妖怪。
萬妖朝拜的盛景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姜恆才緩緩落地,醒了過來。
他看到了皇帝在朝他微笑,「不要怪朕瞞著你與白靈,朕只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會怎麼選。老師,那酒是半個月以來數萬妖怪窮盡八荒搜集藥材所釀,再加上萬妖朝拜,如今你已是《奇妖錄》真正地主人了,再沒有妖能夠通過它傷害到你,包括它自己。」
此時的白靈也睜開了眼,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欣喜,她幾步跑到姜恆身側,拉著他道,「真的是萬妖朝拜,現在你該不疼了吧?」
「不疼是不疼,只是……」姜恆捂著心口,咳出了幾大口血,「只是傷及靈魂,早已無法挽回了。」
七、
我睜開眼,醒了過來。
「怎麼樣?」荊丘急切地問。
「什麼怎麼樣?」一下子憶起了那麼多事,我只覺得頭昏腦漲,一時還不能理解荊丘的話語。
「你的死因,以及……你願不願意冒這個險。」
我下意識地朝身後白靈的房間望了一眼,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荊丘。後者長舒了口氣,說他欠那人一個人情,要說服我才能還清,這下子終於自由了。離去之前,荊丘略一猶豫,給了我三片龍鱗,說路上若遇危險,憑此可召喚他三次。
「我能問一下,你究竟看到了什麼嗎?為什麼會答應的這麼果斷?」
我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上到天子下到萬妖,每一個人都在盡心儘力地幫我渡過難關。於是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說我看到了「善」。
荊丘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我也沒再解釋,而是拋出了一個疑惑,「不知前輩此前提到過的三種境界,是出自何人之口?」
荊丘愣了一下,略微得意地說,「說得好吧?那可是我夫人的話。」
我料想應龍之妻,定非無名之輩,在好奇心驅使下冒昧的問道,「不知尊夫人是?」
這下子荊丘更得意了,嘴角是壓不住地笑意,甚至還不忘故作謙虛地擺擺手,但是任誰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驕傲,「她啊,沒什麼沒什麼,就是很多世以前當過凡間的皇帝而已。」
「皇帝?」
「那個時候啊。」荊丘笑意盈盈,「她叫武則天。」
八、
「老師!」「阿姜!」
我看到他們兩人朝著姜恆圍了過去,皆是一臉焦急。倒是姜恆毫不在意的笑著,先是拍了拍皇帝的肩膀,說小子你還是心不夠狠,未來一定要當心你的江山。隨後,他看向了白靈,說沒關係的,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只是接下來的日子辛苦你了。
白靈抱著他,說我知道,千年萬年,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好。」我看到姜恆那張與我極為相似的蒼白的臉上漸漸盛開出燦爛的笑意,「大風大雨,好山好水,我與你同行。你一定要找到我。」
「我一定會找到你。」
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像是永遠也不會分開。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遇見的那條蛇。
三生有幸遇見你,我們還要一起走很遠、很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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