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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

01

二零一七年,我即將大學畢業,就在我要離校的時候,收到了一個快件。

快件的寄件地址有些模糊,我努力辨認了一下,才認出來那是從西安寄過來的東西。我把快件拆開,一個東西掉了出來,發出一聲脆響。我彎腰撿起,卻發現那是一把小小的梳子。做工極為精緻,上面是繁複的花紋,綴著極為小巧精細的珠子。我畢竟是個愛美的女孩子,一下子就喜歡上了,當下就用它梳了梳我的頭髮。

那裡面還有一本厚厚的手寫筆記,字跡很娟秀,但那卻是一篇冗長的駢文,裡面還有不少通假字,看得我頭暈眼花,只能先放到一邊。

後來畢業之後我回了老家,這快遞裡面的東西也就放到了一邊。老家是一個三線小城市,但是也算是一個古城。一回家我就被送去奶奶家給我弟弟補課,奶奶家住在城牆邊,每天早上城門兩邊和護城河的橋兩邊都擠滿了賣菜的。那石板地磚從來都是濕淋淋的,上面堆著菜葉和魚鱗。

我把那個銀梳子帶在了身邊。

奶奶家旁邊是個大學,我沒事就喜歡在大學裡面走走逛逛,花壇里種了不少串串紅,將花朵抽出來放在嘴裡吮吸,可以吸到甜甜的汁液。

那天我玩心大起,一連摘了好多花,正當我開始懷念小時候和小夥伴一起玩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這位同學,你東西掉了。」

站在我後面的是個教授打扮的人,他指著我腳邊的小銀梳子,臉上有忍俊不禁的神色。我紅著臉把梳子撿起來,向他道了謝。

「這個能不能給我看看。」他問道。

我給了他。

「不對啊,不對啊……」他皺著眉頭,「你這梳子……上面的花紋是夔雲紋,這些小珠子,全部是捻珠方法做成的,非常精細,如果真的是仿古,也不至於用這種方式來啊?」

「啊,你說啥?」我一臉懵。

他無奈地看著我,指著我的梳子,說道:「這把梳子應該不是用來梳頭髮的,而是唐代裝飾髮髻的插梳。而且這背面的紋路是非常複雜的夔雲紋,上面的小珠子也是用一種很複雜的工藝做成的捻珠。我知道你們小姑娘喜歡仿古的東西,但是總不至於連工藝都用這種複雜的古法來,更不要說這種工藝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

「所以呢?」我接著懵。

「一般來說,你這個應該是真的古董啊……」他話音未落,我眼睛已經開始發光,然而卻被下一句話澆滅了,「但是,不對啊,這銀飾很新,我敢保證,這銀飾絕對不超過一年……」

他自言自語一會,轉頭問我:「小姑娘,你這個梳子是怎麼來的?」

「畢業之前一個西安的快遞寄過來的。」我突然想起快件裡面的那個筆記,「對了,裡面還有一本筆記,但是我看不懂。」

這次輪到他兩眼發光了,問我:「你那個筆記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我沉吟了一下就答應了他,於是我們互換了手機號碼,約了時間,我把筆記給了他。他告訴我他姓李,是大學裡面研究古漢語的老師。雖說這是個陌生人,但是我莫名相信他,覺得這個人像是我的畢業導師,都是對專業愛得有些痴的人。

當然,為了保險,我沒有把小梳子留給他。

幾天之後,我差不多快忘了這件事,正在和我弟弟一起看《柯南》,突然手機收到一條消息——

「我知道那個筆記的內容了。」這是他給我的信息,隨後發了一個文檔過來,是那篇文章的翻譯。

由於內容過於波瀾,所以我後面將以這本筆記作者的口吻來敘述曾經發生的故事。

02

我姓程,名湘,字玄冥。父母都是商人,他們是善良的人,廣布恩惠。據我父親說是曾經被一個善人家救過,所以要把這善心傳遞下去。

我少時就可以看見鬼怪妖魅,常常被嚇得大哭,父母都沒有辦法。後來母親找到一個女捉鬼師來幫我,那個女子原本是在路邊餓得奄奄一息,受了我母親一碗肉湯之後才活了過來。為了這一飯之恩,也就傾力幫助我了。

見到我之後,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嘆了一口氣,告訴母親,我天生就能識破妖邪,不如跟著她一起除妖。我父母都不同意,覺得流浪江湖的日子太苦,然而我卻莫名喜歡她,無論如何都要跟著她一起去。父母無奈,也就只有由著我去了。

從那天起,我就叫她「師父」。

師父並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她的臉頰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紅痕,身材瘦削,總是穿著過分寬大的法袍。她只有一隻手一條腿,再加上被毀掉的半邊臉,我總覺得她就好像是被人扯掉了一半的娃娃一樣。雖然可怕,但是也很可憐。

師父話很多,總是一針見血,我很愛和她說話。但是她很少教我除妖的東西,更多的是給我講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一些我當時並不懂的句子。

後來,我十二歲,師父走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離開,離開的前一晚,她拎著一壇酒端了一盤螺螄來找我談心。那天我們聊了很多,螺螄吃完了,師父又去炸了一盤花生米,撒了一點鹽花,繼續回來下酒。

我記得,她說:「有些人吶,總覺得自己可厲害了,站在正確的角度把對方打趴下,然後還會嘲諷地說『你這種人,都已經敗在我手下了,如果不肯服輸的話,就去死好了』這樣的混賬話。這樣的人都是幸運的傻子,每個人都是幸運的傻子,因為這世間總有比他們更不幸的人,總有可以讓他們去嘲諷的人在。我稍微好點,因為我知道我是個傻子。」

我聽不懂她的話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之後師父已經不在,她這個人,和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都好似一場夢一般。

那時的我還是少年,一腔熱血沒處發,師父的話被我當成懷念她的引子,因為一想起來,思緒就會跳到師父身上,所以我從未細想過這番話。

我立誓好好除妖,不辜負師父的名聲。

03

去苗疆是什麼時候,我都快忘了,但是我記得那苗疆的月,明媚皎潔。在那麼美麗的月光下,我碰見了小九。

小九一身明晃晃的銀飾,如同一個女祭司一般。我遇見她的時候,她正靠在一棵樹下休息。

我看著她小憩的睡顏,心中有些微微的異樣。這個女孩也不知道哪裡特別好,但就是讓我挪不開眼睛。她有著極其濃麗的五官,極黑的眼睛,不點而紅的唇,還有白皙到有些蒼白的皮膚。

我還待多看兩眼,她的睫毛抖動了一下,然後眼睛就睜開了。那雙烏沉沉的眼睛盯著我,讓我一下子有些不自在,然後她突然笑了,對我說:「你幫我一下好不好?」

「啊?好……」我抓抓頭,平日里只和師父相處,還從來沒和別的女孩子說過話。

「扶我一下,腿麻了。」

「……」

後來我知道她叫小九,是寨老的女兒。平日里喜歡吹笛子,雖然那笛聲在我聽來魔音灌耳,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條小蛇就是喜歡就著笛聲起舞,讓我一度非常懷疑蛇的審美能力。

因為小九的原因,我在苗疆多呆了一個月。她喜歡聽我講故事,我於是給她講了許許多多我除過的妖怪,包括最近在成都的時候除掉的一個背著背囊的、弱得不行的妖怪。

「說真的,我一直覺得妖怪都有些法力,直到碰見那個妖怪。」我興高采烈地說著,「真的是很弱啊,整個人也是文弱書生打扮,看見我的時候估計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倒是從容赴死。」

小九聽著皺起了眉頭,問我:「可是聽著這個妖怪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啊,為什麼要除掉他呢?」

我想起來師父的刻薄口氣,於是冷下臉來告訴她:「有些妖怪啊,也真是奇了怪了,在自己的地盤過得好好的,也沒人去闖入,卻非要跑到人的地盤來。來了就算了吧,還不準人類做出點防備,也不想想,若是我們人類不小心闖入他們的地方都落到什麼下場。妖怪進了我們的地方,告訴我們自己沒做壞事,然後就大搖大擺地橫行霸道。反之,就說誰讓我們不聽話,這雙標也忒厲害了點。」

然而小九還是蹙眉,她弱弱地反駁我說:「你這樣太絕對了……萬一有一天你也變成這樣呢?」

我告訴她:「你這樣聽著是絕對,可是世上的事情,雖然各有各面,但是總的來說都是一條直線向前的。我可以挨個聽他們訴苦,可是時間和歷史不允許,我也只是順應天意而已。如果換作我,也就放開胸懷承受罷了。小九你不要婦人之仁啦。」

於是小九不說話了,在嘴炮這一類裡面,她總是不如我的。她是一個被寵到大的女孩子,思維單純些、仁慈些也沒什麼不好。

後來想想,有些事情小九的預感真是準確到可怕。

04

我在第二年的開春告別了小九,因為我收到一封信,說是在長安城郊有鬼魅作亂,希望我除去鬼魅云云。

收拾行囊之前,我告訴小九,這次解決完之後我就來帶她走,帶她看遍山川草木,江河湖海。北國一夜風雪恍如梨花,南方的煙雨朦朧平添詩意。

小九喜歡銀飾,於是我承諾給她打一個純銀的插梳,這樣她穿著中原的襦裙盤起髮髻,用這個插梳來裝飾會很美。

(看到這裡我想,多麼好的flag啊。)

我日夜兼程來到長安,在一個夜晚來到了長安城郊。然而那裡並沒有我想像中的憑空浮現的空中樓閣,反而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小屋。我敲了敲門,應聲的是一個女孩,她把門打開一點,露出一張清秀的臉。

我擠出一個笑容,告訴她我是路過的旅人,想進來討口水喝。

那女孩不疑有他,放我進來,親自給我晾了一碗茶捧過來。我環顧著四周的東西,又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卻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她和她周圍,都瀰漫著一股人間煙火氣。

許是那些人弄錯了,我想。

這個女孩的名字,我不怎麼記得了,也許是叫依青,也可能是叫夢晴,但是我總是記得她這樣稱呼自己——阿七。

阿七也是個話多的人,但是和我說話的時候手中一刻不停地忙碌著。先是剝了豆子,然後又把玉米上面的米粒絞下來,最後連搗蒜也在我的旁邊。她手上戴著一枚戒指,上面的夜光石閃閃發光。

可惜她做的飯並不好吃,青豆炒肉是甜的,玉米粒裡面摻了麵粉,醋溜筍片竟然放成了醬油,一股難聞的味道。

我很無奈,她赧然對我笑笑。

吃飯的時候,她說:「我們家鄉有個傳說,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我吐槽她:「你這麼說我哪知道我聽說過沒有。」

她笑笑:「就是說一個人如果懷著極大的渴望死去,就會化成一種叫做行者的小妖,然後一刻不停趕去完成自己的願望。這個叫做行者的小妖沒有法力,和平常人無異,甚至都只能在所思之人夢裡出現。」

我愣了一下,沒來由地想到了曾經被我殺掉的小妖。

阿七繼續說道:「那個人叫我阿七,我得了嚴重的病,所以他出去幫我求葯。他告訴我,一定會把葯送給我的。」

「然後呢?」

阿七唇邊浮起一絲無力的笑容:「然後他在外地染病身亡,死訊傳過來的時候我哭了三天三夜,後來哭累了,睡著了,夢中他告訴我說他一定會回來把葯給我的。」

我感覺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難了。

「再然後,」阿七繼續說了下去,「他被一個除妖師殺掉了。」

她平靜的眼光看向我,有些無奈:「程玄冥,我一直在這裡等你。我不怪你,但是人與人相交,總會有造業化業,這就是你的業。」

我驚得從凳子上站起來,然而阿七仍然平靜,看著桌上的飯菜,苦笑道:「很難吃吧……我已經嘗不出來味道了,所以只能憑著猜來放。」

「你……」我皺著眉頭,「你死了……」

阿七沒有回答我,繼續說道:「你可以除掉我的,程玄冥。」

我手指捏起一個訣,卻怎麼都無法使在阿七身上。雖然說鬼魂不可以到人的地方來,可是這個鬼魂可以說是間接被我殺掉的,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再除掉她一次嗎?

「如果心裡愧疚下不了手,那我請你幫我一個忙。」阿七說道,「你去一趟他的老家,給他的父母報喪。本來這件事應該我去,但是……」

她苦笑了一下:「我死了。」

我沒辦法不答應這件事。

從阿七家中出來,已經下雨了,我走了幾步再回頭,卻只看到一座孤墳煢煢孓立。我想起阿七脖子上的夜光石,那是給死人的墓葬常用的石頭。

那個時候,我還沒想到,這一去將會永遠阻隔我和小九。

05

那人的父母聽了兒子的死訊倒沒有哭,只是獃獃地望著遠方,口中喃喃念著:「我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

我心中難受,把我全部的積蓄留在他們家,然後便走了出去,臨走的時候,在他們家門前一棵玉蘭樹下摘了一片花瓣,揣在懷中。

許是心情鬱結,在我還未入蜀的時候,就染上了一場嚴重的疫病。身體還未養好,戰亂就爆發了。

我一生忘記了許多事,但是天寶十四年的秋天這個時間記得格外清晰。就是這個時候,「安史之亂」爆發,我和小九永遠地分隔了。

蜀地受戰亂雖不多,但也是有著波及,我在難民中艱難前行。幾乎是聽著哭聲到了苗疆,找到了小九的寨子門前。然而曾經的苗寨,如今人去樓空,只留下殘破的白綾。

我並沒有再聽到小九那魔音灌耳的笛聲,也沒有看到她如花的笑靨,我只看到滿目素縞。我發狂一般地去找人問,然而路上人都對我視而不見。到最後我筋疲力盡,只能回到寨子,坐在地上對著空空的房子發獃。

不知多久以後,我無意間拾到一塊牌位,仔細看過去,上面卻是——程玄冥之靈。

我彷彿被雷電擊中,突然間一些東西進入了我的腦海中。

那時在蜀中的客棧我染上時疫,奄奄一息,隨身的行李又被難民搶了個精光,到最後身上只剩下給小九的那把銀梳子。我死活不肯將銀梳子拿去換錢,加上病入膏肓,店老闆嫌我身上味道太難聞,派了幾個小廝將我扔了出去。

當時,我沒有死。

我在少有人路過的地方,掙扎了三天之後,才死去的。

那個時候路上到處都是逃難的人,有的人走著走著腿一彎就倒下了,大家已經見怪不怪。我的屍體都沒人收拾,最後被幾個捕快衙役拿涼席捲了,隨手扔到了亂葬崗。

我獃獃地看著手中的銀梳,這是存在的,真實地躺在我的手上的。那上面是我特地囑咐銀匠一顆一顆做好的小銀珠,還有修改了好幾次的花紋……我突然嘴巴一扁,哭了出來。

曾經被我除去的行者鬼一定不知道,如今我也成了這副模樣。

我的一腔心愿就是將銀梳送到小九手上。

現在這裡人去樓空,小九我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若是她不在了,我就給她的後代,反正我一定要將這個送給她。那梳子如今還鋥亮如新,它就和我一樣,除非到了所需要去的人手裡,不然都和我一樣,遊離在時間之外。

06

看完這個故事,我呆立了很久。

電話響了,是教授打過來的,他在電話里說:「你的祖上可能和這位姑娘沾親帶故,他從唐朝找到現在,終於在公元二零一七年把心愿完成了。」

「那他還在嗎?在哪裡?」

教授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看了他的筆記,行者這種妖怪,根本沒有法力,只有憑著自己的兩條腿履行承諾,一旦完成了,也就消失了。」

我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個人,在街道上緩緩地走著,雖然有行人擦肩而過,但是卻根本不會發現他。這個人毫無感情,毫無親人,除了一個飄渺的諾言,就再也沒有與世間的羈絆了。這世界,未免太寂靜。

「我粗略看了一下那些筆記,裡面都是程玄冥記載的各種奇山異水,古物妖邪。雖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但是還是很有趣的。後面翻譯出來再給你看。」教授繼續說道,看我半天沒有反應,又問道,「你還好吧。」

「還好。」我抹了一把眼淚,恨恨地說,「可惡,為什麼銀梳子不隨著時間流動而變化呢,這樣我就有一個唐代的古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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