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藍色地獄之火,感受過被硫磺濃霧籠罩的絕望

如果旅行者也有分綱目,自己大概屬於輕慢的室內派。城市的博物館美術館,蜂蜜色喬治亞時期建築的街道,顯然是更拿手的。與自然相近的經驗,無論是和挪威的森林客氣有禮的短兵相接,還是美西66號公路上一腳油門踩到底的公路之旅,都顯得過於淺薄。

by Visual Hunter

總之,這些年來,似乎終於隱約察覺這樣旅行的取巧之處。文明,但疏離,像圓熟的都市人最擅長把握的人際距離一樣,遊刃有餘地拿捏著自己與旅行地的遠近,冷靜旁觀卻熱情欠奉。

但誠如假面情侶在悉心出演相敬如賓的戲碼多年後終究會厭倦,這一年來,忽然很想找一些地方,烏糟糟地、毫無包袱地,做一個不那麼「客氣有禮」的旅行者。最後,幾乎沒有怎麼猶豫地,去了印尼爪哇島爬活火山。要論熱情的話,我想應該再沒有什麼出行地,能超過最高可達1300攝氏度的岩漿溫度了吧。

by Dodi Mulyana

疲憊時

也不過是個卑鄙尚有自尊的普通人

02:00 a.m.

凌晨兩點向宜珍火山(Mt. Ijen)山頂進發。

宜珍火山的珍寶有兩樣,獨一無二的藍色火焰,以及山頂綠松石色的火山湖。只是要看到這樣的珍寶,凌晨摸黑前進的兩個半小時徒步行程絕不可少。零點出發,行車兩個小時到達山腳。一路顛簸的暈眩中,隱約可見山腳行客的聚集營地散落著一處處篝火。

by Visual Hunter

下了車,露天的空氣溫度低於預期,細雨不停。買了雨衣,戴上頭燈,拄著登山杖,我仍然天真地認為,這不過是一次尋常的野外徒步。不過事實很快就教會我,無知者無畏並不是一個褒義的詞語。

頭燈的光暈照亮了腳下小小一方泥地,強光從雨衣的帽檐反射晃著眼睛,晃得頭暈。起步的一段路還算平坦,只是泥沙已經迫不及待地從半吊子的登山鞋空隙處有機可乘地鑽入。雨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細雨霏霏漸漸密雨如織,鞋襪漸濕。

by Pablo Guerrero

來到六十度的斜坡路段,天雨帶來的土路泥濘,不可避免地增加了抓地的壓力。小腿在陡坡上過度用力,令腿後有即將抽筋的危機,但不敢輕易放鬆緊繃的全身肌肉,唯恐一旦鬆懈就會滾落陡峭的斜坡。體力和體溫在流失是無比明確的事情,越發依賴、借力於右手拄著的登山杖。被雨衣包裹的身體汗津津的,暴露在外的手掌、腿和腳掌冰涼,漸漸能看見體能極限的臨界點。

到達山腰的休息站時,苦笑著拽過脖子上的頭巾狠狠地擦去臉上汗水和雨水的混雜物。空氣中的含氧量被濕度無限壓縮,只能張大嘴儘可能呼吸。偏偏補給站四周無不擠滿了避雨的登山者,空氣氣味堪憂。補充能量的巧克力無法下咽,更不知道誰在角落偷偷摸摸吸煙,飄來的煙味令人煩躁。狠一狠心,決定繼續往前。

by Dodi Mulyana

如果這就是我此行所追求的所謂「熱情」,那此時的失態,可能是大山對我的嘲弄。但奇異地,心中並無悔意,反而有求仁得仁的痛快。

走到這裡,不少體力不支的登山者如我,多少付出了輕視這座大山的代價。也有人索性乾脆選擇將身體交給車夫,坐在鋼筋和軟布搭就的簡易擔架車上,車夫們管這個叫「Taxi」。到了非常陡峭的路段,甚至需要四五人前拉後推,才能練車帶人拽動。而沿路的登山嚮導和能勻出手的車夫,都會自覺地搭把手,幫忙推一把。

只是我看著這些在狹窄嶙峋的山道上左衝右突的簡陋「計程車」,還是在下意識地避開,至少避免落在他們後頭。車夫一旦滑脫鬆手車柄,後面一整條山道的人恐怕都將像被高速旋轉的保齡球擊中的瓶子,無一生還。至少自己不要成為被擊中的頭瓶吧,這樣卑鄙地想著,又憑著一口氣的自尊,咬咬牙又越過了眼前的另一輛車。

絕望時

不要忘記抬頭看星

03:30 a.m.

黑暗裡全無景色可言。唯獨只剩下沉默地和自己的極限戰鬥這件事。山再高,只有踏穩了眼下這一步,才令漫長的跋涉產生意義。

凌晨三點半,到達三分之二處,嚮導示意停下,告訴我們這裡是最後一段相對平坦的泥路。再往上,就是在岩隙中穿梭攀爬。同時告誡我們,一定要把防毒口罩和護目鏡戴好。如果遇到濃霧,不要慌張,在原地屏息閉目等待濃霧過去。

by Visual Hunt

接下來的一段,魚貫的行山者無不手腳並用地安靜前進。狼狽,唯獨專註腳下方可保命。偶爾繞到山體一側,身旁就是不見底的深淵。掛在山腰間的岩壁上等待擁擠的人群往下挪動,無意之中回頭,每個人額頭束著的頭燈延綿出星星點點的,窄而陡峭的星圖,像銀河系某處複雜而神秘的星座。而這奇妙的圖騰,勾勒的正是沿途艱險的攀爬縫隙。

by Niek van Son

四周只餘下自己沉而黏膩的呼吸聲,衣料窸窣摩擦,偶有碎石滾落。這座仍舊活躍憤怒地噴發硫磺濃霧和沸騰熔岩的活火山,此時黝黑的夜裡,靜默的地獄之門守株待兔等候送入虎口的獻祭。

被採礦人開採得千瘡百孔的山體,猶如一塊巨大的海綿吸附了所有的聲波。而擁擠在狹路上的勇者,像是被本能驅使的工蟻行路,正行進在錯綜複雜的蟻穴中,莫名有一種當初看《三體》時產生的敬畏感。

by Visual Hunt

漸漸,戴上的防毒口罩和護目鏡,也無法阻擋刺激性氣體對眼睛和喉嚨的灼傷。眼眶湧出應激性的淚水,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中又越過一個山頭,偶然抬頭,被觸手可及的星河震動。我挪開了被水汽蒙上白霧的護目鏡,在這個短短的瞬間,星光清冷地落入眼睛。忘了硫酸濃霧,也忘了攀山疲累。今夜有兩條星途交匯,在這裡,在山的頂峰。

by Visual Hunt

乘興而行

盡興而返,何必見戴

04:30 a.m.

一路下到坡度較緩的地方,嚮導手往前一指,「看」。

藍光漸漸若隱若現地在空中瀰漫的重重煙霧中舞動。一閃而過後,重又被迷霧吞噬。和同伴對視一線,忽然三人腳程飛快地向前跑起來,儘管一腳深一腳淺。

by Visual Hunt

事後想想,誰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什麼。畢竟火焰就在咫尺了,也並不會因為這兩步改變些什麼。但就是體內突然爆發出一股力量,想更快一點,去到那個懸崖的邊緣,好更近一點看清那團謎一樣的藍火。

雨勢到了這個鐘點收住了,風還是很大。除了胸膛里跳動的那顆熱烈的心臟,以及高速轉動的大腦,其實全身都被吹得冰涼。原以為這樣惡劣的天氣一定看不到藍火,但此刻就在懸空中,那一團翻騰的濃霧後面,時而有鬼魅的藍光透出,虛無縹緲。

by Visual Hunt

為了減輕負重沒有帶上三腳架,此刻自己也完全放棄了拍照的念頭。只默默祈禱,拜託,再出現一次,一次就好。山神大概也眷顧這群可憐兮兮翹首以盼的人,於是在又一次濃霧突襲後,藍光又一次出現在眼前。

與印象中火山的橘紅色岩漿不同,被稱為「地獄之火」的藍色火焰,是宜珍火山口噴發的液態硫磺與空氣反應後,燃燒呈現的焰色反應。炫目的明藍火焰被濃霧蒙上面紗,加之空氣中霧霾的折射光影效果,雖然不如全盛時熱烈,但也多了一分變幻莫測的隱秘艷麗。

by Visual Hunt

採礦人在凌晨四點已經在礦燈的微弱光線下開始不可思議的辛勞採集。那些佝僂的脊背,被燈光投影到空中,丁達爾效應形成的光幕效應下,影子顯得巨大而虛無,愈發顯得他們的身軀被少則六七十公斤多則上百公斤的硫磺原礦石壓彎,不堪重負。

by Visual Hunt

天亮得很快。而藍火也在最後一次謝幕後再無安可返場。兩個半小時的跋涉,最後只看到四五次的閃現,但心裡感到坦然,尤其因為充分感知到在自然面前,所謂莽撞的天真和熱情到底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

如果沒有手上的登山杖,極其熟知地形的嚮導,打從內心否定將性命囫圇交付他人的疑心病,以及終究舍不下面子去坐「計程車」的可笑自尊心,我大概是沒有辦法完成這趟行山之路的。

by Visual Hunt

我們在又躲過了一波硫磺霧氣後,無比輕鬆地向前走去,希冀著天亮後火山湖能露出真容。但似乎,這件事忽然也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心頭浮現起了《世說新語》里王子猷雪夜訪戴的那個故事。

王徽之見皎皎雪夜起興,連夜溯流而上前往拜訪隱士戴逵。經宿方至,他到了戴家門前不進而返。人問故,他只說,「乘興而行,興盡而歸,何必見戴」。

是啊,興情已至。我所見之高山藍火,已勝見戴。

by sasint

文| Lam @LamLLLLL 圖 | Lam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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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藍色地獄之火,感受過被硫磺濃霧籠罩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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