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疊了「北京」的郝景芳,又攤開了窮孩子和富孩子的差距
在筆下,女博士郝景芳摺疊了幾千萬人口的北京。在現實中,她想用自己的努力,讓這座巨型城市免於被摺疊的未來。無論在科幻的世界裡還是現實的人生中,「階層」都是她的敏感詞。
文 | 馮翔
編輯 | 楚明
一群紫色的孩子在院子里嬉鬧。他們穿著紫色的T恤,背部印著一行字:奇幻影視故事創作夏令營,蒲公英中學。
蒲公英中學是北京唯一一所五證齊全的打工子弟中學,位於京城南五環。這些孩子的身份大多一眼能看出,皮膚黝黑,臉上掛著樸實的笑,話不多。還有人穿著學校前一年發的衣服。他們坐了1個小時的大客車,來到京城中心的這間小院。
這天,2017年7月21日,是奇幻故事夏令營的畢業彙報演出,他們分成三個小組,每個小組要演一出自己編導的奇幻劇。劇本的方向是事先定好的:人與人之間的故事,加上魔法、「魔獸」的限定。
名為奇幻,孩子們自發創作的故事卻個個現實得不能再現實。
孩子們在院子里表演自編自導的奇幻劇 圖 / 馮翔
第一小組表演,一個小女孩發現自己的母親,一名孤兒院院長實際上干著拐賣兒童的勾當,遂向警方舉報,終於將她繩之以法。小夥伴機智地用反彈魔法制服了院長的邪惡魔法。第二小組表演了一對兄弟之間的情感與成長,穿插著黑社會、保護費一類的衝突。
第三小組展示的是一個女孩和她同班同學之間的友情糾葛。背景是:一個房地產集團為強拆拿地,放火燒死了她的父母。而她的那位同學,正是房地產公司老總的女兒。
演完這場戲,一多半孩子就將各奔東西。這些沒有北京戶籍的孩子,是沒辦法在北京讀高中、參加高考的。他們接下來各奔東西,是為了有朝一日再次回到北京。
當說到「有些同學可能再也見不到面」的時候,郝景芳又凝噎了一下。
突然說不下去——頭部動作凝固——用右手背擋住嘴——這是她激動時經常會出現的反應。現在她已經很會控制了,只是右手略微遮擋一下就重新HOLD住了自己,繼續做這次畢業致辭。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她突然變得淚點很低。可能跟這兩年當了媽有關。
1
大興區西紅門鎮壽寶莊村,位於北京市南五環。蒲公英中學就坐落在這裡。
這裡是個全國車牌的大集合。河北、 山東、河南、安徽、貴州、重慶、黑龍江……各種各樣在全國某個區域特定銷售的車型在這裡都能看到。
窄窄的公路上塵土飛揚,車流絡繹不絕。有時候也會停滯,那是車實在太多了。戴著草帽或裸著半身的漢子跳下車,擦一把汗,望著兩旁低矮的民房和更遠處的華北大地吐一口吐沫。在巷子入口,會看到一個誰也弄不清楚含義的牌子:「勸導站」。旁邊是一行大標語:「遠離毒品,幸福生活」。儼然郝景芳筆下的第三空間。
蒲公英中學 圖 / 視覺中國
在她的《北京摺疊》里,北京被分為三個空間。
第一空間是政治、金融精英的聚居地,住著五百萬人;第二空間住的是兩千五百萬白領、中產,第三空間住著五千萬貧民,其中兩千萬是垃圾工人,另外三千萬人以販賣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險為生。
14歲的男孩子於燕平今年上八年級。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報名參加這個夏令營,他特意上網搜了郝景芳和《北京摺疊》,知道了她和她的雨果獎。
於燕平父母都是來自山東的農民工。他的夢想是做一名警察,當然,最好能留在北京,這座他出生的城市。老家的親戚好多都定居在北京了,所謂的老家他一年最多回去幾天,連當地的方言都聽不懂,更沒有什麼朋友。
像大多數同學一樣,於燕平自幼生長在這座城市的城鄉結合部,沒見過幾個說北京話的衚衕土著,倒是天天跟來自五湖四海的同齡人打交道。普通話是這些孩子唯一會說的語言。
這跟郝景芳本人的經驗不同。同一種語言的微妙隔閡,讓童年的她早早意識到,世上有一種叫做「階層」的東西。
郝景芳正在給孩子們上課 圖 / 馮翔
長發飄飄的女博士郝景芳喜歡穿高跟鞋,還喜歡笑,一笑就細眯起眼睛。除了清華大學博士、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研究人員這兩個頭銜,她更為人知的一個身份是作家,科幻小說《北京摺疊》的作者,第74屆雨果獎得主。
她1984年生在天津,父母都是天津財經大學的教師。學校不遠有一所很普通的小學。包括她父母在內的一些教師圖近,就把孩子送到這裡上學。班級里有五六個她這樣家庭的女生,其他的學生家長絕大多數來自底層。賣菜的、蹬車子的、工人……
幾分鐘就能分清「他們」和她們。「他們」說一口純正的天津市井方言,她們幾個說的是普通話。這並不是刻意的。
每次考試的前幾名都被她們幾個包攬,老師也最喜歡她們。父母們經常感嘆:將來,你們的路跟他們肯定不會一樣。
後來,她們幾個果然都考上了大學。「他們」有的賣保險,有的開網店,有的站櫃檯。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當然,也有人早早輟學干房地產銷售,現在已經攢了好幾套房子。
多年後的同學會上,有幾個男生對她們講:我們的童年一直生活在你們的陰影下。
2
如果你可以擁有一隻神獸,你最想讓它擁有什麼神奇的能力呢?
這是奇幻故事夏令營的第一堂課,每個孩子要設計一隻屬於自己的神獸。
結論五花八門:一個男孩子設想他的神獸可以掌控冰雪,在火災發生時,用冰變成滑梯放在窗口,人們就可以逃出來;另一個孩子希望自己的神獸可以隱身,猝不及防地出現在行竊的小偷身邊嚇走他們;還有一個孩子設想自己家開了餐館,如果有客人挑事兒,神獸會幫他打架……
奇幻故事夏令營上一個孩子設計的神獸 圖 / 馮翔
這次奇幻故事夏令營,郝景芳和她帶來的志願者都屬於她參與創辦的「童行星球」,一家商業和公益兼做的少兒教育公司。為了講好她的第一次培訓課,她還特意去一些孩子家裡做了家訪。結論是:這些孩子的家庭,基本沒有讀書的環境。
「我爸媽也都不看書。他們很忙,我看的書都是從圖書館借的。」
14歲的女孩葉麗萍是被家訪的孩子之一,父親販菜,母親是花農。在這次彙報演出里,她是一個很出彩的主角,無論是討論故事還是演戲。她的夢想是做一名服裝設計師,回到北京來。
在參加完這次夏令營1個月後,剛讀完初二的她已經從蒲公英中學退學,回到老家河南。河南要求必須有一年學籍才能參加中考。爸爸陪著她回去,把她送進一所寄宿學校,然後就回北京,周末讓她去姑姑家。沒有什麼意外的話,一家人大概一年能聚兩次。
蒲公英一多半的孩子都是這樣,要麼像葉麗萍這樣成為留守兒童,要麼父母之中的一方陪著回老家生活,一直到高考結束,幫北京減少低端人口的事業做幾年的貢獻。
其中還包括一部分這樣的孩子:他們可以在蒲公英中學讀到畢業,是因為他們的父母打算讓他們在河北參加高考。在這個常住人口是北京的三倍,本科錄取率常年保持在北京四分之一的省。
北京位於華北平原的大地上。但它和這塊土地的界限,那種微妙又實實在在的區別,郝景芳讀博士時感受得刻骨銘心。
那時候,她家在北京北部買了一套房子,緊挨著待拆遷地段的一處小集市。集市上有個賣花生的老頭兒,裹著件破棉襖,在露天看一台更破的小電視。她站在家裡的窗子前就能俯視到市場和老頭兒,覺得他很可憐,經常油然而生一股同情心。
直到有一天,一個修自行車的小夥子告訴她:那位大爺是北京本地郊區的人,家裡剛拆遷,給了五六套房子。在這裡擺攤兒不過是尋樂呵。
「那你呢?」她問。
「我是河北來的。我就是個修車的。在這兒修車,一天也挺好。」
3
如果用不正當的手段實現夢想,你覺得應不應該呢?
孩子們沉默了。
屏幕上,放著一部探討夢想、公平和價值觀的動畫電影:《了不起的菲麗西》,又叫《天使愛芭蕾》。這部電影是郝景芳挑選出來的,當做教學工具。
它講述了19世紀一個法國女孩菲麗西的故事。菲麗西是個孤身一人闖巴黎的孤兒,在一個芭蕾舞家庭打雜。她極其熱愛舞蹈,在一次機緣巧合中,她私匿了主人女兒的錄取通知書,冒名頂替進入了舞蹈學院,最終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孩子們正在觀看《了不起的菲麗西》 圖 / 視覺中國
你如何看待菲麗西的舉動?她的行為合理嗎?如果是你,你會這樣做嗎?
「菲麗西這樣做是不對的,如果被發現了就慘了」「我不會這樣做,因為這樣很不道德」……孩子們回答。
可是女主人家的女兒也是通過不正當手段得到錄取名額的。她依靠家裡的資源不僅得到了錄取的資格,而且還仗勢欺人,這樣的行為你們又如何看待?
「嗯……既然她使用不正當的手段,那菲麗西也可以。」「對,她有很多機會,但是菲麗西這一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不抓住就沒有了。」
「機會」對於人生命運的價值,是郝景芳特別想讓孩子們注意和討論的。
郝景芳從小就是同學眼中的學霸。小升初那年考天津市一所重點中學的理科實驗班,五千人報名她考了第七。1999年,父親郝振平從天津財經大學調到清華工作,她跟著來北京,進了清華附中。高中三年沒怎麼學習,高考仍然全校第一。
直到考上了清華,她發現自己一瞬間淪落成了學渣。自己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習題,有些同學雲淡風輕地就搞定了。給她同樣震撼的是這些天才出身的貧困環境。那真的是極大的反差。
上大一時,輔導員想讓郝景芳當團支書,跟她兜底說:咱們班三分之二是申請助學金和助學貸款的貧困同學,我想每人收10塊錢班費都不好意思收。因為很多人一天只有三四塊錢的生活費。
本科四年,郝景芳所在的班級都沒怎麼搞過活動。大一每人花了10塊錢去圓明園郊遊,後來這類活動就都改成了在清華園裡。即使考上了清華,貧困的影響也如形隨影地跟著這些鄉村天才。清華大學的學生會、民樂隊、國標協會這類組織,進去的一多半都是郝景芳這樣的北京學生。這個班的貧困生出國的相對很少。因為英語普遍基礎不好,他們對國外的生活缺乏一種自信。
當然,清華畢竟是清華。這些貧困同學的命運全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有出國的,有在某個研究所做物理研究的,有在深圳做學者的,沒有一個回到家鄉的鄉村。
4
奇幻故事夏令營結束後,郝景芳又開了第二個寫作班。一個課程內容相似,但完全不同的班。
這個班的上課地點從北京南五環轉移到了東二環,北京琉璃廠附近的一條衚衕里,4天時間收費4800元。不要嫌學費貴,有一對父母為了讓孩子參加這個班,從香港飛來北京。一家人的路費和住宿花銷超過學費好幾倍。當然,這個班裡的18個孩子,沒有一個來自農村。
甚至從名字上都看得出來差別。蒲公英中學參加奇幻夏令營的學生名單,一眼看去,好多期望人生成功的字:豪、傑、成、勝,還有少數民族孩子的名字;而城市班的學員名單,更多地呈現一種閑適的狀態:澈、鳴、諾……還有四個字的名字、西方化的名字。
城市班的平均年齡為9歲,比蒲公英中學夏令營的平均年齡要小上三四歲。但郝景芳對他們採取的教學方式,卻要更加高難度和獨立一些。在事先的摸排中,她發現,這些孩子很多在家裡都習慣閱讀世界名著,有人小小年紀已經拿了幾個寫作方面的獎。這種經歷,他們農村的同齡人聽起來像童話。
蒲公英中學夏令營的教學方式,是分成3組,每一組有一個助教老師參與集體討論、帶動和啟發他們,還限定了寫作方向。因為有些孩子的確很不擅長公開發言。常常是一個人在台上講,其他四個站在同一排的孩子低著頭髮呆,表現出一種憨厚、沉默的特性。城市班的18個孩子完全用不著這些幫助,自己寫就是了。
最後,18個孩子寫了18個故事。有人寫了個小童話,小鳥和雲朵交朋友;有人寫了宇宙、太空,類似好萊塢科幻大片的故事,開頭是:一個穿著風衣的男人,在星巴克喝著咖啡,這時候走進一個人來……很立體也很成型,很有場景感。這些孩子的寫作能力已經很成型了,而蒲公英的孩子很多還停留在構思故事梗概的基礎上。
孩子們在課堂上的文字練習 圖 / 視覺中國
但是,蒲公英的孩子,有自己的優點。
「我每說一點兒東西,他們都會有所改變。會非常專心地按照我說的去做,去吸收,去改變自己。」郝景芳說,城市班的孩子,對建議的觸動很小。還有個孩子從頭到尾拒絕寫作,始終不聽話。
5
城市班也畢業了,郝景芳終於有時間坐在我面前。
她剛剛受邀做一次演講,題目是人工智慧與現代教育。「……寒門學子能不能成為人中龍鳳?教育資源不公平是不是成為精英群體維護自己社會地位的手段?優質的教育資源能否被分享給更多貧寒的家庭?」
最近,她所在的部門正在做一項研究,研究外地孩子怎樣能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享有平等的教育權利。最後發現:不把編製和經費這兩項解決,是沒有希望的。
「如果你有一隻魔獸,你最想有什麼樣的能力?」
郝景芳反應極快。這個回答很簡單,也很清華。
「我希望它有數學方面的超能力。」
「最想做的幾個課題,都卡在我的數學不夠好上。我想成為解決某個物理學或者經濟學問題的人,但是需要非常好的數學工具來幫我驗證。方向和猜想幾年前就有,但凡我數學好一點兒……」
每人互動
哪一刻你意識到了這個社會存在「階層」?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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