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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米芾對書畫的鑒定方法說說趙之謙一方印蛻的真偽

昨天晚上在群里與印友討論趙之謙一方印章的真偽,爭論的焦點是下面這兩方印蛻哪一方才是趙之謙的真品,一方是印友在國圖(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印譜上拍來的印蛻:

(國圖版的趙之謙的一方印的印蛻)

另一方則是印友分享的自藏印譜中的同樣內容的一方印蛻:

(網友自藏印譜中的趙之謙的印蛻)

顯然,這是兩方印文完全一樣的印章,印文都是「西京十四博士今文家」印文有一個難點是「今文家」,今文家相對於古文家,是一組概念,他們的學術觀點的分界線在於對於孔子的認知。今文家崇奉孔子,尊為素王,無非以孔子為赤統,為漢製法,歆媚時主。因孔子為素王,故以六經為其所作。六經義理,有深有淺,施教先淺後深,即先詩書而後春秋,所以孔子為哲學家、教育家。古文家崇奉周公,以孔子為先師,故以六經為古代史料,先有《易書》,而後有《春秋》。孔子系述而不作,為史學家,而非哲學家、教育家。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趙之謙刻過這樣一方印,印文如上。

我們把這兩方印蛻跟較流行的趙之謙印譜做了一下比較,流行印譜中大部收錄的版本是下面這一方非國圖的版本,即「今」字上面有殘破的這一方,但這並不能代表國圖的那一方就是假的,有這樣幾種可能:

1、趙之刻過兩方同樣印文的印章。這在其他大家那裡是常見的,對於趙之謙這樣性情的大師來說(他一輩子留下來的印章不超過四百方),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性,但至少這種可能性極小。

2、印友從國圖拍照時因為各種擔心,沒有辦法保證完全對正原印蛻,致使印蛻有明顯差異。這種問題只會造成扭曲變形,或者幾何失真(即印蛻變成梯形或者平行四邊形),但決不致於那麼明顯的殘破也不一致。

3、另外的人仿趙之謙的作品另外刻的一方,然後為了展覽的方便,供給一般遊客學習使用的,如果是真的行家,國圖就拿出真正的真本來(國圖還是比較牛的,他不會沒有真貨,該是有真的,只是不便於一般遊客觀覽)。這種可能性較大,但如果這種可能是真的,那麼國圖顯然也太不嚴謹了,應當在展覽時標明是仿本。

驀然想起早先看過一冊書,書名已記不得,書中記載的有宋代大書法家、大藝術家米芾的一些鑒定書畫真偽的事迹。跟這方印的真偽結合起來說,倒是有一點意思,因此,說說:

米芾素以「癲狂」著稱,稱「米癲」,是一位非常純粹的,感情的節術家,但何以他會成為朝廷的「書學博士」(專門負責鑒定書畫的真偽的官職)呢。原因很簡單 :一是這位大神的確藝術水平和眼光極高,有水平,有眼光,真的能分辨出真假來,有縝密的邏輯思維能力;二是這位大神脾氣不好,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眼裡不揉沙子,敢說真話。

鑒定一幅書畫作品的真假,米芾一般有這四種方法:

1、避諱

我們看電視劇《琅琊榜》中,靜妃因為梅長蘇對母親的名字的避諱而致減筆而識破梅長蘇真實身份即這樣的原因,古人對於長輩(特別是祖輩、父輩)的名號,如果寫到,會採用減筆的方法。比如世間流傳一幅智永的《草書千字文》,但米芾說單憑避諱即辨出這並不是智永的真作,而是智永的弟子辨才的弟子的臨書,憑據就是這幅《千字文》雖然風格與智永酷似,但文中不僅避智永的「智」字,也避辨才的「才」字,顯然,避師 父的名諱,通行法則,書寫者長期形成的書寫習慣和道德規範之下,避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此,這對於文字較多的書畫作品來說,是斷定偽作的好手段、好方法。

印章沒辦法這樣辨別,因為印章是形式藝術,印面文字不多,而作偽者為圖相似,往往從原拓入手翻刻,自然不會出現避諱方面的問題,這方趙之謙的印章,字數9字,雖是多字印,但字法完全一致,沒有辦法通過文字本身斷定真偽。

2、作者特徵

這一點,最典型的例子是《書譜》,在米芾之前,孫過庭的草書《書譜》世人認為出自王羲之,米芾的《書史》中記載:「孫過庭草書《書譜》,甚有右軍法,作字落腳差近前而直,此乃過庭法,凡世稱右軍書有此等字皆孫筆也。」怎麼說呢,孫過庭寫定在作字落筆時略微接近挺直,這就是所謂的「過庭法」,因此世上所稱的王右軍書法中凡是這樣的字跡的,都是孫過庭書寫的。顯然,這一條就牽涉作品的作者本身的創作習慣了,比如篆刻中的刀法,趙之謙慣用中鋒直下,那麼在印蛻中的中鋒直下多者,自然是趙的作品成份居多了。

比如這兩方印蛻:國圖版中的一個細節:

(國圖版一個細節)

(流行譜中的一個細節)

顯然,以趙之謙的刀法習慣,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現如上圖那樣的軟塌塌的線條的,在處理此類直筆中求曲勢的線條時,趙之謙也一般不用削切的方式,而仍然以真立的刀法處理。再比如這個細節:

(國圖版中的一個細節)

(流行印譜中的一個細節)

「家」字下面這一筆,國圖版的那個印蛻顯然額外增加了刀數,致使這裡顯得不再勁健,而是含蓄圓潤了許多,以北碑為創作習慣的趙之謙是不會這樣處理的。流行印譜中的細節是趙之謙的習慣刀法,顯得銳利,勁健有精神。

一個書法家一個篆刻家必然有自己的筆法和刀法習慣,這些習慣跟一個人的藝術習慣,生活經歷密切相關,這是辨別作品真偽的又一個方法。

3、紙質

米芾斷定一幅書畫作品還依據紙張的因素來辨別。比如《書史》中,米芾說那幅「古黃麻紙」的古色是薰出來的,「後連張芝、王廙草帖,是唐人偽作,薰紙上深下淡……」顯然,紙張的好壞和經過歲月的長短當然是鑒定一幅書畫作品真偽的直觀條件。甚至有的大鑒定家,「手一觸紙,即別宋、明」。手一碰紙,就能斷定這幅作品是宋代還是明代的作品。顯然這一條對於印章則必須拿到手上來斷定原石了。目前我們沒有這個條件,但對於大量的文字素材及史料中記載的,甚至趙之謙這方印章的邊款中記載的原話:

(大部分印譜里存在的邊款)

「葛民丈命刻是印石,有剝落遂改成石屋著書圖寄意而已不求工也。同治丁卯七月趙之謙記」

顯然,這塊石頭依邊款記,一定是有剝落和殘破的,而我們依這個原則去看上面的兩個印蛻,國圖版的完整的有些怕人,而後面流行印譜中的剝落則是自然和匠心獨運後的處理。

當然,這方印據記錄是經過火災的,但若以經過火災這個條件認定國圖版的印蛻是經火之前的版本,那麼又與邊款不符合了。不管是過火前還是過火後,國圖版的這個印蛻都太完整了。像書畫作品裡傳遞出來的紙張信息,太「新」了。

4、印章

米芾斷定書畫作品真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手段,就是印章,他認為「畫可摹,書可臨而不可摹,惟印不可偽作,作者必異」,印章是米芾的重要法寶,但僅限於米芾的時代,因為那個時代(宋),治印的多是工匠,文人不會治印,匠人則不通篆法,因此,當時的治印必然是文人與匠人的合作,合作出來的作品則傳遞出兩個人的個性色彩。

但這一條放到印章本身怎麼辦呢?方法不多了,只能再回到篆刻技法本身,即字法、篆法、章法、刀法本身,那顯然,這兩方印蛻的字法、篆法、章法是一致的刀法前面也說過了,怎麼辦呢,回到藝術特徵的本身,趙之謙是強調筆墨與刀情石趣的,即一個字作為趙之謙這樣的書法家,他會怎麼去寫?作為一個篆刻家,他會如何去刻?

還是看印蛻中的細節:

(國博版中博字上的一點顯然是「塗抹」出來的)

(流行版本中的博字上的一點是「寫」出來的)

這一點顯然是精神所在,國圖版的是一筆抹出來的,而流行版本里的這是兩筆,做為嚴格嚴謹的趙之謙,他是不會馬馬虎虎把這樣的眉目傳情之筆做粗疏處理的。

(國圖版中家字的頭上一點)

(流行版印譜中家字的頭上一點)

這一點,國圖版的簡直就是隨手寫出來的,太潦草了,書法精絕的趙之謙怎麼會這樣寫字,而後面的流行譜中的家字頭上一點,顯然要渾厚端莊得多。

這是兩點書法上的特徵。再說說刀法上的特徵。

(國圖版中士字下邊一橫的收筆用刀)

(國圖版中京字下邊一豎的收筆用刀)

再看士字的下邊一橫的收筆用刀以及京字中豎的收筆用刀,以精通漢鑄印的趙之謙來處理,怎麼可能處理的這麼「火」氣十足。再看流行印譜中的這兩個細節。

(流行印譜版中士字下邊一橫的收筆用刀)

(流行版印譜中京字下邊一豎的收筆用刀)

恰恰是這些細微之處的用筆、用刀,才顯示出趙之謙的書法、刀法之精絕和細緻。一方印章的精氣神,也全靠這些細節得以傳遞,當然,在鑒定這些印章作品的真偽過程中,這正是大關節。我們相信,所有的藝術家都是敏感細緻的,都是對細節的苛求者,因此,若要辨別真偽,怕就應當從他們作品中的這些細節來找依據。

(【老李刻堂】之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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