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性思維教與學》：迷宮中的嚮導

如果說最近有哪本書最讓我獲益，那就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8月引進出版的這本《批判性思維教與學》了。

這是一位有著40多年批判性思維教育經驗的老教授，為其他從事批判性思維教育的教師們，所寫的建議。而我正是一名從事批判性思維教育的教師，最近正在反思我所設計的課程內容和形式。這本書對我來說，就像迷宮中的嚮導，實在是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同行們或學習者們推薦它。

我在設計批判性思維課程時，有意無意地懷有一種「包羅萬象」的野心。結果課程結構的系統性不夠好，知識點之間沒有完全串聯起來，增加了學生的學習難度。而本書作者布魯克菲爾德（Stephen Brookfield）和我採取了一條相反的路線，他所設計的批判性思維課程，也包含許多知識點，但總是有一條清晰的主線：

1.辨識左右我們思維和決定我們行動的假設；

2.查驗假設的準確性和可靠性程度；

3.從多個角度審視我們的觀念和決定；

4.在以上三步的基礎上，採取明智的行動。

當我看到這一條主線時，立即意識到，我所倡導的批判性思維的許多其他技能點，都可以依附在這條主線之上。無論是認知科學的理論模型，還是分析哲學的概念分析技巧，亦或是對邏輯謬誤的識別，對論證邏輯和科學研究方法的掌握，都可以看作是對假設的全面考察，從而為明智的行動決策做準備。

不過，這篇文章就不多介紹布魯克菲爾德教授對假設這個批判性思維核心概念的理解了。谷振詣老師在這本書的推薦序中已經介紹得很清楚，無需我畫蛇添足。我想要介紹一下這本書中另一個讓我獲益匪淺的內容：批判性思維的五大思想淵源。

批判性思維的五大思想淵源

批判性思維絕非憑空誕生的思維工具，它有多個思想淵源融匯而成，複雜而又精妙。

一：分析哲學與邏輯學——辨別語言把戲

不怕大家笑話，我最初以為批判性思維的思想淵源只有一個，那就是分析哲學與邏輯學。直到看到這本書之後，才覺得將批判性思維的思想淵源分為5個部分，更加恰當。

在我看來，分析哲學與邏輯學的訓練，對於一個人思維能力的提升，是非常顯著的。我正計劃以概念分析和論證重構為兩條核心主線，將我所設計的其他批判性思維要素串聯起來。工作量很大，大家想要看到成熟的課程產品，還需要等一段時間，這裡先簡述一下思路。

分析哲學的特色，就是對語言，尤其是對概念，進行精確邏輯分析。概念是思維的基本單位，語言是思維的通用工具。熟練掌握分析哲學的方法，就能夠實現手術刀般鋒利而又清晰的思維。

光是思維清晰還不夠。哲學家對於科學家的比較優勢，不是解決問題，而是提出問題。學會提問正是批判性思維的絕佳起點。而且，哲學家相比科學家，更擅長跳出既有框架思考問題，如此就容易具備跨學科的視野，恰好方便我將多個學科的理論模型融入到批判性思維訓練課程中。

我曾經想過，哪怕有外星人，那麼外星人和地球人所建立起來的邏輯學和數學系統，可能是一樣的。因為數學和邏輯學實在是太美了，它們不太可能僅是地球人的發明創造，更有可能是造物主（如果有的話）贈於所有智慧生物的禮物。一個人如果不學數學和邏輯，就像這個人不聽音樂不看電影一樣，至少在美學享受上虧了。

不過這裡不是強調邏輯之美，而是強調邏輯之用。邏輯其實是一種語言，一種像英語、日語、法語一樣，可以被漢語母語者所學會的「外語」。這種語言很適合用來論證。論證是一種理性說服的方法，它能讓我們「操縱」他人的想法，從而控制他人的行為。

廣義的邏輯包括數學，它其實就是思維的語法，指引著我們進行符合規則的思考，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二：自然科學——假說演繹法

科學研究方法一直是我心中的理性思維典範，以至於我寧願被扣上科學主義者的帽子，也要堅持方法論上的實證主義。

我是學心理學的，心理學這個學科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地位，它不像物理學那麼硬，也不像社會學那麼軟。心理學想要彰顯自己的科學地位，就只能盡全力強調實驗設計的嚴謹和數據分析的重要。所以，實驗心理學和心理統計學這兩門課，在我看來很適合作為科學研究方法的訓練課程。

從哲學上看，波普爾的證偽主義，或者叫批判理性主義，很適合作為自然科學的方法論精神。如果一定要強調庫恩，那麼拉卡托斯其實就等於波普爾加庫恩。

這裡不扯遠了，回到具體的科學研究方法上來。無論是定量研究，還是定性研究，其能夠應用的方式是類似的。可以有文獻研究法、數據分析法、觀察法、調查法、實驗法。調查法又可以分為個案訪談和問卷調查。實驗法又可以分為實驗室實驗和自然實驗。

其實，小到打電話給洗髮水消費者詢問產品使用體驗，大到人類基因組計劃，都算是廣義的科學研究。

換句話說，理論科學研究和應用科學研究，都算是科學研究。如此看來，除了物理學、化學、生物學之外，管理學、工程學、醫學、商學等領域，也需要用到科學研究。商業中的行業分析或公司分析，也算是研究。

三：實用主義——通過實驗實現更美好的結果

實用主義是源自美國的哲學方法論思想，這一思想其實和鄧小平提出的改革開放精神頗為相似。那就是反覆實踐，吸取教訓，不斷改革創新。

在今天，最能代表實用主義思想的，或許不是既不是哲學也不是科學，而是企業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企業家在興辦企業的過程中，有無數宏觀或微觀的問題要去解決，這些問題在書本上找不到標準答案，需要企業家承擔一定風險，探索新的解決方案。

如果實用主義要提倡一句口號，那就是「少說空話，多干實事」。勤學好問，敢於實踐試錯，「磨嘴皮不如走著瞧」等等，都可以算是實用主義所倡導的理念。一些人有一種誤解，認為實用主義者就是目光短淺的投機分子，只看眼下能為自己賺多少錢，行為的思想價值與社會價值，一概不問。恰恰相反，實用主義者很注重可持續發展，絕不會為了短期利益而犧牲長遠的價值。

批判性思維的實用主義思想淵源，也讓我們明白，批判性思維不是一味破壞性的，它同時也是一種建設性的思想方法。一個具備高水平批判性思維能力的人，不是那種只會批評反對之徒，他/她同時還能提出許多可行且實用的問題解決方案。

四：心理分析——過完整、真實的生活

作為一門科學研究事業的心理學，是我的強項。然而作為一門臨床治療藝術的心理分析，並不是我的強項。幸運的是，我對認知行為療法（CBT）也絕非一無所知。

在我眼中，心理分析並不是探索被壓抑的無意識慾望衝動，而是去理性地分析外界環境給我們的刺激，和自己對這些刺激的認知反應。諸如恐懼症、焦慮症、抑鬱症、強迫症等心理問題，和我們不恰當的思維模式息息相關。如果我們能用更客觀和理性的思維方法，去替代那些非適應性的自動化思維模式，那些令我飽受折磨的心理問題，即便不能根除，至少也會有所緩解。

如果要給心理分析總結出一句口號，那就是「做內心世界的科學家」。我們需要像一個科學家一樣，去儘可能理性而又客觀地研究自己的認知、情緒、行為等心理學元素。理性樂觀主義的精神在這裡派上了用場，它不是一種阿Q精神，不是一味用積極想法取代消極想法，而是冷靜地評估外界環境，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態，去儘可能地適應外界環境。

苦難有時會促使我們成長，不過喜悅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與其被趕著走，不如主動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走。

五：批判理論——對強權說真話

批判理論是一種社會學思想，它本身沒有統一的理論結構體系，和文學理論、歐陸哲學、新馬克思主義等思想學派都有關係。如果一定要為批判理論概括出一些特徵，那就是警惕主流意識形態，對權威保持懷疑的態度，關注被邊緣化的社會弱勢群體，致力於改變不公平的社會制度。簡單點說，就是不要讓作為既得利益者的強者欺壓弱者。

如此看來，批判理論的政治味道很濃。而我在中國長大，早知政治話題的敏感性，大多數時候也不去觸碰。不是我天性膽小，而是因為我的大多數興趣和精力都集中在了科學之上。社會不公在我看來的確是一個問題，但這個問題不是智力上的挑戰，而是人性的懦弱與貪婪所致。我更像是一個啟蒙主義者，懷揣著傳播知識以「曲線救社會」的理想。

而且，現在全球的主流意識形態就是資本主義，所以批判理論的矛頭最常指向的也是資本主義。但我在大多數時候，都傾向於認為中國的社會問題是由於自由市場經濟程度還不夠高所致。我們正是要大力推進資本主義化的時期。

分析哲學與批判理論之間有或多或少的衝突。而我對分析哲學的認同又促使我對批判理論保持無知。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現在的我已經意識到了思想多樣性的價值，尼採的書我都能看得下去了，還怕什麼法蘭克福學派。再說，我對社會學理論中的功能主義、衝突理論、符號互動論，也算略知一二。

批判性思維教師的自我修養

在我有限的觀察中，很少看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現象。學生的水平上限，往往不能超過教師的水平上限。

不過，我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客觀事實，它更可能是我自動忽略了絕大多數水平不高的教師的結果。不管怎樣，教師在教學活動中的示範作用，哪怕不是至關重要，也至少舉足輕重。

布魯克菲爾德和我都認為，教師在示範批判性思維時，比如找出隱性假設，分析概念，重構論證，識別邏輯謬誤，設計研究方案等等，一定要把思考過程表達出來，而不僅僅是給出最終結果。這樣學生就可以模仿教師的思路，學會舉一反三。

這本《批判性思維的教與學》還給了我一個重要的啟發，那就是團隊教學的好處。在同一個課堂上，「批判性思維教師」最好是多個人，這樣不同的教師就可以採用不同地視角分析同一個問題，讓學生們感受到跨學科式的批判性思維的魅力。如果因為成本有限，只能有一位教師的話，那麼這一位教師也應該儘可能扮演多個角色，嘗試用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同一個問題。

我曾經有一個錯誤的想法，那就是只要把課程設計好，把講課的逐字稿寫好，那麼一位聲音甜美的女主播就可以代替我講課。現在看來，這是不可能的。教師不是一個傳聲筒，而是一個完成教學任務的功能性角色。批判性思維的教學任務本身就很有難度。這使得教師本身必須具備很強的批判性思維能力和跨學科的知識背景。上述五條批判思維的思想淵源，正好為教師們指明了自我提升的方向。對我來說，這五項中的批判理論，就是我的相對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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