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與血的頌歌 超級大炮的興衰沉浮
人和馬發出沉重的喘息,在鄉間道路上奮力前進。號令聲、叫罵聲和車軸聲匯成一片,在喧鬧中構成了一首奇怪的樂曲。在車隊中央,人們小心地保護著一根金屬管,就像在守護古老的聖物。對這種武器,士兵們努如何努力也沒有找到描述的辭彙:因為它是一頭真正的怪獸,有著黑色的身軀和驚人的重量。就像它曾顛覆過親歷者的認識一樣,接下來,它還將顛覆世界的歷史。
火炮起源於宋代中國,儘管許多細節尚不清楚,但按照當時的標準,其擴散可謂相當之快,到14世紀末,火炮工廠遍及了歐洲全境:硝石作坊興建起來,礦山開採銅和錫,鑄造工匠將手藝賣給最富有的主顧,試圖藉此獲得飛黃騰達的機會。
明初《火龍經》中描繪的飛雲霹靂炮,在軍事史上,中國充當了使用火器的前驅
在帶動技術發展的同時,火炮在戰場上的出現,還給了戰爭形式巨大改變。在克雷西戰役中,英王愛德華三世「以五六門火炮讓法軍陣腳大亂,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能發出雷鳴的機器。」早期的記載常常用地獄來描述火炮,因為這是人們唯一能聯想到的辭彙,而對騎士和教會來說,火炮更意味著一種「大逆不道」,火炮擊穿了城牆和鎧甲,打亂了自然秩序,違背了騎士道德,顛覆了戰場規則。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最初,火炮的作用依舊是有限的,因為它們準備極端繁瑣,精度也相當低下——但到1400年之後,故事逐漸有了不同的結局。
1411年、神聖羅馬帝國製造的Pumhart von Steyr巨炮,重約8噸,長超過2.5米,口徑800毫米,彈重690公斤,射程僅為600米
差不多在這個時期,歐洲人對化學和冶金的認識大大加深了。從1420年之後,其火藥技術迎來了發展期。之前,各國的普遍做法是將火藥的原配料——硫磺、硝石和木炭裝在不同的桶內,到戰鬥前夕才將它們現場攪拌。如此生產的火藥不僅容易受潮,而且一旦攪拌不均,燃燒速度將非常緩慢。
和傳統方法不同,改良後的火藥會在生產階段將原料混合成糊狀,然後將其烘乾,做成餅型,需要時再從餅上取下相應的分量使用,此舉讓火藥的威力提高了30%。有了新式火藥的助推,重型炮彈就能以驚人的衝力發射,此時,長度超過4米,能夠拋射750磅炮彈的巨型攻城炮出現了。隨後幾十年,歐洲的火炮被鑄造得更堅固、更長,材料從生鐵變成了青銅。儘管鑄造銅炮的成本是鐵炮的三倍,但在巨型石彈的轟擊下,堡壘不得不直面它們的噩夢。
君士坦丁堡,1453
1412年,根特製造的「瘋女格麗特」(Dulle Griet)打垮了布爾日的城牆,標誌著攻城者首次獲得了戰場主動權,但如果戰爭史上真正有一個對火炮感到敬畏的時刻,那麼這個時刻一定是1453年的君士坦丁堡之戰。頗為詭異的是,製造出最強大攻城火炮的,並非冉冉上升的歐洲諸國,而是遙遠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對這個民族來說,重型火炮尤其迎合了他們的作戰信條——「攻城必須速戰速決」——之前,這一理論更像是紙上談兵,因為他們沒有適合的手段,但現在,在火炮出現之後,它終於可以付諸實踐了。
藝術畫:「瘋女格麗特」炮擊布爾日,由近代的畫家繪製,其外觀與歷史記載略有差異。格麗特是比利時童話中的人物,她試圖率領一支軍隊攻打地獄
於是,他們將目光投向了君士坦丁堡,作為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它被嚴密的城防工事保護著,並集基督教聖地和要塞建造的極限於一身。君士坦丁堡城防的關鍵是狄奧多西城牆——中世紀最固若金湯的防禦系統。它由間隔25米的三層城牆組成,由上百座塔樓加以護衛。對人類建築史來說,它集宏偉巍峨於一身;對拜占庭帝國乃至整個基督教世界,它是抵抗伊斯蘭入侵的壁壘,並賦予信徒驕傲和信心。而對15世紀的土耳其人,它的存在儼然如鯁在喉,彷彿無時無刻不在對他們的雄心予以嘲諷。毫不奇怪,假如火炮幫助土耳其攻陷君士坦丁堡,就等於幫助土耳其人奪取了古老帝國的威望,在接下來,將沒有什麼能阻擋他們問鼎世界霸權。
為了這個目標,奧斯曼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很早便致力將人才聚集到自己帳下,在他們中有匈牙利人烏爾班——歐洲最出色的鑄造大師。關於烏爾班的生平,歷史記載很少,但可以確定,他曾在1450年前後抵達了君士坦丁堡,希望找到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他曾向奧斯曼人的對手、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表示,願意鑄造一門「舉世無雙」的重炮,然而,當時的拜占庭帝國卻囊中羞澀。抗議無效之後,烏爾班離開了城市,並抵達了奧斯曼蘇丹的營帳。
君士坦丁堡城牆是中世紀工程技術的極致,它由多重城牆和塔樓組成,在1000多年中保護著君士坦丁堡及拜占庭帝國。直到攻城火炮出現,它才不像神話般無法攻破
1452年冬,有史以來最大的重炮開始動工。對這個艱苦繁雜的過程,希臘歷史學家克里托布洛斯寫道:「首先,工匠們用陶土混合被剁得很細的亞麻布,製造了與小山差不多高的模具,接下來,人們把燒制完畢的模具抬進一個坑,在外圍堆上泥土和石塊固定。」在向模具灌入銅水後,鑄炮流程開始變得險象環生。另一位見證者、土耳其旅行家艾弗利亞·切萊比後來寫道:
「大炮開工的日子,廠主、工頭和鑄造工人,還有官員和神職人員全部聚集起來,在「安拉偉大」的呼聲中,他們向火爐投入木柴。當熔爐燃燒了24小時之後,鑄造工和司爐工都脫得赤條條的,只穿著拖鞋和保護手臂的袖套,戴著一種露出眼睛的奇怪面罩——在燒了24小時後,爐邊高溫無法讓人接近,我想說,所謂的地獄烈火也不過如此。」
當火焰溫度到達頂點的時候,工人一步步靠近坩堝,他們需要迎著酷熱將銅塊放進爐中,然後用金屬勺去撈銅水表面的雜物。由於銅水會散發有毒氣體,冷熱不均會引發爐膛爆炸——毫不奇怪,鑄炮工人都變得非常迷信。在操作過程中,他們會高呼:「一切權力屬於安拉,安拉偉大!」——這種儀式將持續三天。
當銅水注入模具,並最終冷卻完畢時,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頭透著邪惡光澤的怪獸。對當時的人們來說,「烏爾班大炮」的尺寸已超出了文字的描述範圍。它長9米,炮口足以供人手腳並用地鑽入,它的炮彈重半噸,可以擊穿10多米厚的城牆,將死亡投向城市的心臟地區。1453年1月,大炮進行了試射,一位作者描述道:「轟鳴在地平線盡頭清晰可聞。」而對君士坦丁堡人來說,這是一個痛苦的時刻,從此,「烏爾班大炮」的存在就像噩夢般揮之不去。
油畫:向君士坦丁堡城下集結的奧斯曼大軍,右側可見攻城重炮
在君士坦丁堡之戰中,大炮發揮了可怕的作用,城外的一名親歷者寫道:「火藥被點燃後,瞬間就發出了一聲駭人的巨響,腳下的大地猛烈顫動,然後是恐怖的、雷鳴般的爆炸聲,火焰炙烤著周邊的萬物,難以置信的力量驅使著炮彈呼嘯破膛而出……」城內的一名親歷者寫道:「炮聲如世界末日的恐怖號角,人們跑出自己的房屋,錘擊胸膛,畫十字架……在教堂,人們跪在最神聖的聖像前,持續不斷地發出祈禱:『主啊!不要將我們拋棄給敵人!』」但這是沒有用的,炮彈摧毀了民宅和教堂,將人們成片地活埋與殺死。
在君士坦丁堡城下,奧斯曼炮兵正在進行發射準備,這些火炮發射的重型石彈震撼了君士坦丁堡的城牆,而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又充當了西歐文藝復興的誘因
儘管炮擊製造了無數個地獄,但有個問題始終困擾著烏爾班,據基督教方面的說法,在某次攻城時,炮膛無法承受火藥的衝擊力,發生了爆炸,炸死了炮手和設計者本人——儘管這則消息很可能來自臆造,但謠言背後的事實是:這門大炮超越了技術的極限,它的存在已然構成了一種風險。
當年烏爾班的巨炮如今蕩然無存,但從這門1464年、奧斯曼人製造的攻城中,我們依舊可以窺見其尺寸外觀和尺寸,其口徑達到了635毫米,而烏爾班大炮的口徑至少達到了745毫米
1453年5月29日星期二,君士坦丁堡最終在炮轟下陷落,但烏爾班巨炮的爆炸也讓鑄造師們反思:鑄炮技術是否存在某種極限?隨後,人們關注的是製造更可靠的火炮,而不是將其做得更為宏偉,如果有工匠試圖再現「烏爾班大炮」的奇蹟,唯一的方法是前往東歐之地。
沙皇的野望
在一個陰霾密布的清晨,「沙皇大炮」出現在克林姆林宮的高牆後,旁邊堆滿了殺傷人群用的葡萄彈。與這門大炮捆綁在一起的是一位沙皇:1557年出生的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對費奧多爾的生平,歷史上充斥著混亂的記載,其中流傳最廣的是,他成長在乃父伊凡雷帝(後者親手殺死了費奧多爾的長兄)的陰影下,對國家的熱愛遠不及去教堂敲鐘。同樣,「沙皇大炮」也同它的製造者一樣,充斥著思路錯亂和精神分裂。
沙皇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1584-1598年在位,他的軟弱統治誘發了長達10多年的大混亂
至少當它走向臣民時就是如此,在1586年一個晴朗的清晨,它在200匹馬的拖拽下來到了克里姆林宮外,由於火炮太重,人們不得不用圓木來幫助移動,「它是如此龐大,以致在俄羅斯和地球的其他地方都前所未有」,當時的編年史稱讚道,但它消滅的,僅僅是沙皇本人的不安全感而已:事實上,這門大炮並沒有達到鑄造的目的——保護沙皇。20世紀,人們在費奧多爾的遺骨上做了取樣,結果發現了大量的砷——這是一次投毒暗殺的證據。
接下來的動蕩歲月中,波蘭人進入了莫斯科,10個月後,他們扶植的傀儡沙皇被市民處決,其骨灰被填滿了沙皇炮,在隆隆聲中煙消雲散。這輪炮聲也標誌了一個時代的落幕,瀰漫了多年的大炮狂熱終於平息了下來。首先,這些武器的成本是相當昂貴的,另一個尷尬的問題是,操縱大炮需要非常複雜的工序。即使在理想狀態下,「烏爾班大炮」和「沙皇大炮」一天都不可能發射超過七次。在坑窪不平的地面,它們要固定在陣地上都很困難。巨大的射擊後坐力,會令炮管像犀牛般橫衝直撞,如果不加小心,操作者便有可能被炮管砸中,再加上炸膛和射偏的危險性,有時,這些武器對友軍要比敵人更加致命。
今天陳列在克林姆林宮牆外的「沙皇大炮」,該炮原本用來發射碎石製成的霰彈,炮架和鑄鐵炮彈是19世紀製造的純展示品
從1600到1850年的200多年中,這種危險幾乎沒有減少的跡象,然而,鑄造技術和操炮流程也在逐漸進步。作為19世紀最權威的軍事著作之一,法國人的《炮兵事典(Dictionnaire de lartillerie)》為我們展示了這種改變:從1600年到1800年,火炮的射程提高了2.5倍,重量大幅度減輕,炮架和炮車取代了發射平台;大約在1600年後,炮兵們開始使用定量裝填的火藥包,從而令發射速度大為加快,同時,工匠對威力的關注也逐漸讓位於機動性——因為新的趨勢是機動作戰。
克虜伯:鐵與血的頌歌
由於潮流演變,在1820年之前,超級大炮幾乎銷聲匿跡。當它們被軍鼓聲重新喚醒時,在工業領域,正發生著人類史上最深遠的革命:1810年,火車投入使用,作為結果,在1860年代的美國內戰中,列車炮從遠方徐徐駛來。與野戰炮相比,這些軌道上的攻城武器口徑更大,射程也更遠,當時的記錄寫道:「這些大炮口徑超過330毫米,安裝在特製的平板車上,能將218磅的炮彈發射到至少3000米遠,這使得修築任何工事都毫無意義。」
1880年代,義大利海軍鐵甲艦「杜里奧」號上的4門450毫米艦炮——當時威力最大的武器之一,製造它的是英國的阿姆斯特朗-埃爾斯維克工廠。值得一提的是,《銀魂》中的「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噴氣式阿姆斯特朗炮」正是得名於這家工廠
另一場交通革命發生在海上:蒸汽船在各個大洋劈波斬浪。在《論暴力》中,革命導師恩格斯曾留下了這樣的論斷:「我們已經有了25、35、80甚至10噸重的線膛炮,能把300、400、1700甚至2000磅的炮彈發射到前所未聞的距離,安裝它們的軍艦,是一種巨大的、螺旋推進的蒸汽裝甲艦,有8000-9000噸的排水量,有6000-8000匹馬力……堪稱工業革命的巔峰之作……一艘鐵甲艦的建造,需要所有產業部門的協作,是一個國家工業化水平最集中的體現。」
膛線的作用在於賦予彈頭旋轉的能力,使彈頭在出膛之後仍能保持既定的方向。雖然在15世紀就有使用膛線的紀錄,但是由於製造工藝的困難,直到19世紀才得以普及。
但對歷史學家來說,新型火炮引人矚目的不只有尺寸,還有複雜的新技術。在過去,炮彈發射鐵球和石球,只能殺傷落點附近的目標,但空心爆破彈的出現改變了一切:其內部填充的炸藥能嚴重破壞工事,爆炸和彈片能大範圍殺傷人群,同時引發大火蔓延。與此同時,火炮結構也出現了突破,其中最重要的是膛線和炮尾裝填。其中,前者確保了火炮的射程和穩定性;後者則極大縮短了裝填時間。
新型火炮在1850年前後登上了歷史舞台,它們要應對的不僅僅是傳統城牆,而是所謂的「縱深防禦系統」:主堡、外堡分離;側翼交叉火力覆蓋……這些名詞帶來了全新的挑戰。作為它們的剋星,英國的阿姆斯特朗、法國的施耐德……這些軍工廠的名字就像雷鳴般昭彰顯赫,但真正使重型火炮成為傳奇的是一個家族,這個家族就是德意志的克虜伯(Krupp)——魯爾河谷眾多高爐的主人。在德國西部、埃森市的一座廠房中,家族的兩位創始人——弗里德里希和阿爾弗雷德——曾通宵達旦地試驗,在30年的創業史中,他們曾不止一次被挫敗,但又在野心的驅動下堅持不懈。最終,在1867年的巴黎世博會上,人們看到了克虜伯技術的結晶:長6.6米、重50噸的重型攻城炮,這次展會不僅確立了克虜伯重炮的名聲,也標誌著德意志正式躋身工業強國之列。
「Krupp」,一個很簡單的單音節詞,本該用最平淡的兩個漢字「庫普」來代替。可最終,100年前的譯者們卻選了三個罕見的翻譯用字「克虜伯」,從而賦予了它一個攝人心魄的名字。其背後的動機,毫無疑問是耐人尋味的
克虜伯家族嘔心瀝血的成果,很快接受了戰爭的嚴酷檢驗:1870年8月6日,普法戰爭迎來了第一次重大戰役——沃斯會戰。由於射程和射速凌駕於法軍,克虜伯重炮將彈雨如冰雹射向敵人——不到一個月,在離沃斯不遠的色當,法蘭西大軍被德軍主力團團圍困。
9月初,決定性的戰役打響了,500門克虜伯大炮開始轟鳴。在馬斯河南岸一座綠樹成蔭的山丘上,身穿禮服的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首相俾斯麥與德意志各邦的諸侯們觀摩了戰役過程:透過望遠鏡,他們看到炮彈像「鐮刀收割麥子」一樣殲滅了敵人。黃昏時分,失敗者向勝利者遞交了投降聲明。
19世紀70年代,在世博會上登場的克虜伯重型火炮
隨著普法戰爭結束,德意志宣告統一,在這首鐵與血的史詩中,克虜伯不斷壯大,成為歐洲最有權勢的工業集團,但從閃著寒光的炮管中,外人也察覺到了某種不祥的預兆,克虜伯重炮締造了這樣一個國家:它的統治堅如磐石,皇帝傲慢自大,年輕人盲目崇拜武器。「敵人越強,榮譽越大」,當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家族第三代掌門古斯塔夫在黑色的筆記本上寫道,他的最強大武器,即將以一種可怕的方式投入前線。
在比利時東部,世界大戰的第一場關鍵戰役打響了:它的焦點就是列日要塞。列日要塞,1876年由比利時傾全國之力建造,在密不透風的交叉火力前,德軍部隊傷亡枕藉。
於是,這場戰鬥便少了裝腔作勢的豪言壯語,並且多了一些鮮血和屠殺。在軍官的尖叫聲中,「大伯莎」遲鈍而蹣跚地前進。這種火炮於1909年研製成功,發射420毫米的重型爆破彈。它作為攻城武器的特點是,運輸和轉移的流程非常繁瑣。工程師需要藉助鋪設的鐵軌,將其拆為兩部分,各由一輛火車頭拖運。由於後坐力巨大,它只能部署在水泥加固的陣地,否則一開火就會出現嚴重移位;為修建陣地,工人需要至少96個小時準備——直到1914年一戰爆發時,這個難題都沒有為克虜伯解決。
「大伯莎」的炮彈,攝於列日博物館
「長長的墓穴挖好了」
但對列日的總攻已經迫在眉睫。「大伯莎」晝夜兼程抵達郊區,面對這些史無前例的武器,一位目擊者想到了小說中的邪惡怪胎:「矮胖的炮管,加上贅瘤般的制退裝置,讓這些火炮看起來象鼓脹的蛆,它們笨拙且醜陋;那些碩大的、對準天空的炮口,看起來就像是蛞蝓類生物齷齪而噁心的口器。」
1914年,在列日要塞附近,進入陣地的「大伯莎」火炮
8月12日傍晚,「大伯莎」炮架設完畢,炮口對準蓬蒂斯堡壘——列日要塞的核心之一。6時30分,炮彈的巨響震撼了戰場。一位作者寫道:炮彈爆炸時塵土、碎片和硝煙升入1000英尺的高空,形成巨大的錐形。與此同時,炮兵觀察員從教堂尖頂或氣球上進行校正,使炮彈「逐步接近」目標。隨著彈著點不斷地得到逼近,守軍的恐怖也一陣高一陣:「……炮彈終於在他們頭頂爆炸了,震耳欲聾……彈雨陣陣,把人炸得粉身碎骨,天花板坍塌,坑道阻塞,地下室內到處是火焰和瓦斯,一片喊聲,在擔心下一發炮彈擊中的高度緊張狀態中,人們變得歇斯底里。」
在這些大炮開始轟擊之前,只有一座堡壘在敵軍的衝擊下失守。但在炮擊持續了24小時後,守軍的意志開始動搖。一個個堡壘灰飛煙滅的同時,德國人開始對列日發動總攻擊。
「大伯莎」緊隨其後。這些420毫米的大炮在當地人的圍觀下走進了視野。列日的下院議員塞勒斯坦·當布隆恰巧見證了「大伯莎」入城的一幕,頓時「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怪物分成兩部分,36匹馬拖著,人行道都震動了。民眾看見這件非凡的怪物,個個目瞪口呆。巨炮慢吞吞地穿過聖朗貝爾廣場,轉入劇院廣場,然後沿著蘇弗尼埃爾大街和阿夫魯瓦大街而去,在它慢吞吞地前行的時候,一批好奇的人緊跟著前進。伴隨巨炮的士兵,腳步挺直,氣氛肅穆,像在舉行莊重的宗教儀式……這真是魔鬼般的武器!」
滿目瘡痍的列日要塞
到8月16日,列日的12個堡壘中已有11個失守;在碩果僅存的一座堡壘——隆森要塞前,德方派出使者,要求守軍司令勒芒將軍投降,但遭到了拒絕。16日,一枚炮彈命中了隆森,在彈藥庫內爆炸。德軍進入時,在一堆破碎的裝甲炮塔和冒煙的水泥工事中,發現勒芒將軍壓在一大塊磚石下面,一名滿臉污垢的副官垂頭喪氣地說:「請對將軍尊重一點,他已經死了。」其實勒芒還活著,他在蘇醒後交出了指揮刀說:「我是在炮擊昏迷中被俘的。請你在戰報中務必說明這一點。」
為攻克列日,德軍有超過5000人陣亡和受傷,對征服一個孤懸後方的堡壘,這個代價致命且沉重。由於曠日持久,德軍回家過聖誕的夢想破滅了,前線形成了「戰壕對戰壕」的對峙,它從英吉利海峽一直延伸到阿爾卑斯山——長長的墓穴挖好了,它需要屍體來填充。
列日陷落後,德軍官兵在被「大伯莎」完全摧毀的要塞炮台前
拉鋸戰進行到1916年,德國人將目光投向了凡爾登,當時的德國總參謀部相信,佔領了它就等於打開了巴黎的門戶。當他們在1916年2月大舉進攻的時候,1200門大炮開始轟鳴,在這些重炮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13門「大伯莎」。這些火炮進行了特別的改裝,被拆解為172部分,並在數百輛貨車的運輸下沿公路徐徐前進。當炮手們忙於組裝時,步兵在周圍出神地看著炮彈,但他們很快被趕走了:因為一旦發射,如果不加保護,轟鳴將震破旁觀者的耳膜。
對遭受炮擊的守軍來說,情況更加可怕,一位凡爾登戰役的倖存者認為,420毫米炮的轟擊如同地獄:「一發超重型炮彈穿透了6英尺厚的泥土、10英尺厚的混凝土,和30英寸的牆……讓安全感蕩然無存。許多人被炸死或窒息身亡,但真正可怕的是那些精神崩潰的人,他們揮舞著步槍和刺刀在通道中到處遊盪。在將失控的部下鎖進炮台之後,要塞指揮官衝出要塞,跑進森林,之後沒人見過他。當炮擊結束後,人們發現他坐在一個樹樁上,一邊傻笑一邊痛哭失聲。」
一戰德國宣傳畫:法軍在「大伯莎」的炮擊中潰不成軍,炮彈上的德語是「一份德國人的問候」「來自埃森」「42厘米」
面對這份描述,克虜伯有理由感到驕傲,但作為工程師,「大貝莎」只是榮耀的承載者之一,1918年登場的「巴黎大炮」才是真正的傑作。這一年的3月23日,法國首都的人們被爆炸聲驚醒,這是「巴黎大炮」的第一次試射。驚慌失措的市民不知道,這發在市中心爆炸的炮彈飛行了130公里,並超過了音速,代表著人類技術的極限。
「巴黎大炮」在克虜伯的武器試驗場,左側可見負責接收的德國海軍軍官
在1914年,「巴黎大炮」雛形開始設計時,克虜伯的設計師們接到的指標是,這門大炮必須將炮彈送入大氣層。為這門火炮,工程師們從1915年開始進行測試。這門火炮在誕生後被交給了海軍——因為只有海軍的炮術軍官能進行縝密的演算;同時,也只有海軍炮兵,才能夠對「巴黎大炮」進行繁瑣細緻的維護。
事實上,僅從發射程序來說,「巴黎大炮」就超過了任何一種武器:在發射前,每發炮彈需要在掩體中預熱,每發射一次,其炮管就必須放下,交由專業的工程人員拉直和校正。但即使最瑣碎的維護也改變不了物理規律:大炮每次發射都會令炮膛燒蝕一點:為此,所有炮彈都獲得了編號,每一枚尺寸要比前一枚更大;在發射65次之後,面目全非的炮管就必須進行更換。
發射陣地中的「巴黎大炮」,拍攝時間不明
「巴黎大炮」的發射流程由一名叫馬克斯·羅格(Max Rogger)的海軍中將負責,也正是因此,士兵們又將其稱為「長馬克斯」。讓一名將軍負責一門大炮,這聽上去幾乎不可理喻,但羅格負責的,實際是一支上千人組成的大軍。「巴黎大炮」的陣地修建需要數百人;每發炮彈出膛前,受過高等數學訓練的參謀們負責彈道演算;由於沒有人能看到130公里外,炮彈的落點需要在巴黎的諜報網詳細通報;40架戰鬥機和30門大炮時刻在周邊待命——只有這樣,才能攔截入侵的敵軍轟炸機,並迷惑對方的炮兵偵察分隊。
得益於上述支持,大多數「巴黎大炮」炮彈都順利從數萬米高空砸向了巴黎。3月29日,其中一枚擊中了聖日爾萬教堂,當場炸死了91名信徒。但諷刺的是,這次事件並不能證明「巴黎大炮」的價值:因為許多炮彈都擊中了郊區,而每發射一發炮彈,德軍就要支出35000馬克的成本。
作者:最後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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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目的是什麼、使用何種口徑的彈藥,炮擊-步兵進攻-炮擊,這種程序都成了一戰的象徵:一頂頂鋼盔在烈日下閃耀,一排排炮管指向天空,但是,這種詩意的描繪無法掩蓋一個事實:老歐洲已經精疲力盡。就在這時,美國人走了進來,他們以逸待勞,躍出戰壕,儘管「大伯莎」轟鳴依舊,但面對物質優勢,血腥的戰爭還是走向了結束。
當硝煙散去後,巴黎大炮被拆毀,「大伯莎」被雪藏,和平協議被擺上了談判桌,戰勝國的首腦們滿意地相互告別了,因為這些條約不僅規定了新世界的疆界,還試圖削弱戰後的武器,從而奠定一個「和平的基礎」:《凡爾賽條約》規定了德軍的規模,限制了克虜伯重炮的生產;《華盛頓海軍條約》莊嚴地宣布,主力艦的火炮口徑不能超過16英寸——從理論上說,這些都能避免「重蹈一戰的覆轍」,然而,人們似乎忘記了,決定戰爭的不是武器,而是戰爭是否是一個有利可圖的選項,不到15年,上述協議就被接二連三撕成了碎紙。
最後的堡壘毀滅者
事實上,自一戰結束後,工程師從未放棄改良超級火炮的努力,加入這場競賽的,不只有老牌強國英國和法國,還有後起之秀——美國與日本。1920年之前,美國已經掌握了406毫米艦炮的生產工藝,而在太平洋另一面,日本人早在1920年代便開始為460甚至是480毫米的重炮工作。其最終成果是戰列艦「大和」號,當1944年,其9門主炮帶著巨大的轟鳴聲、在3.3萬米的距離開火時,這一輪鋼鐵咆哮幾乎激發了一個國家的恐懼,當1945年,「大和」號最後一次出海時,儘管戰列艦隊的優勢超過了6:1,但美軍還是放棄了正面較量,而是將最後一擊交給了航空母艦。
舾裝中的「大和」號,近景處可見巨大的三聯裝炮塔,該火炮也是人類建造的最大口徑艦炮之一
在德國,1933年1月,納粹政權建立,「重新武裝」計劃讓克虜伯起死回生。作為一戰時期的步兵下士,阿道夫·希特勒清楚重型火炮的意義,不僅如此,德軍也需要用一種強大的武器征服馬奇諾防線。後者於1929年由法國國防部批准動工,擁有現代化的地堡和炮台。但頗為諷刺的是,這條防禦帶在「超級火炮」建成之前便淪陷了——1940年,在「閃電戰」的打擊下,它幾乎是不戰而降。也正是因此,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第三個年頭,雪藏的德國重炮才真正投入前線,而充當目標的,則是蘇聯最堅固的要塞——塞瓦斯托波爾。
從空中俯瞰塞瓦斯托波爾要塞,1941年底由德國空軍拍攝
塞瓦斯托波爾,由沙俄將領亞歷山大·蘇沃洛夫下令建造,先後經歷了兩次圍城。1854-1855年的克里米亞戰爭中,英法聯軍試圖兵不血刃征服這座堡壘,但面對來勢洶洶的敵人,守城部隊拿起武器堅決抵抗,戰鬥了總共進行了300多天。1942年春,德國國防軍兵臨塞瓦斯托波爾城下,作為其指揮官,馮·曼施坦因將軍知道:俄國人一定會像88年前那樣,繼續頑強地守衛這座要塞。他不得不進行空前的炮火準備。在投入的武器中,有三種大傢伙被記載在歷史上——「伽瑪」(Gamma)「卡爾」(Karl)和「多拉」(Dora)。這三種火炮是德國工業的精華:「伽瑪」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大伯莎」的復活。它的炮彈與一輛汽車等重,操縱需要235名炮兵,但與綽號「卡爾」或「雷神」的600毫米巨炮相比,「伽瑪」只能自慚形穢。「卡爾」是對付混凝土堡壘的特殊武器,發射的穿甲彈重達2.2噸,重量相當於一輛裝甲車,可以擊穿最厚的混凝土屋頂。其短粗的炮管略長於5.5米,再配以巨大的履帶底盤,使其看上去像個移動要塞,但就連「卡爾」,也算不上德國火炮的頂尖作品。
正如本文題頭展示的那樣,「卡爾」火炮可以通過底盤進行機動,這裡展示的是口徑為540毫米的版本
真正的怪物被布置在貝克奇薩萊(Bakhchisaray),這種大炮被稱為「多拉」,偶爾也被叫做「重型古斯塔夫」,其口徑達到了800毫米,32.6米的炮管可將4800公斤(重量相當於一輛輕型坦克)的炮彈發射到45公里外,每發炮彈都需要20分鐘裝填。
第三帝國的超級大炮「多拉」,塞瓦斯托波爾戰役是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登場
在運輸和開火時,「多拉」重炮都停放在兩道鐵軌上,兩個高射炮營負責保護。這種火炮的操作、保護和維修需要4120人,整個發射流程需要一名少將、一名少校和1500名士兵操作和指揮。自然而然,人們可能對這些武器的作用提出質疑,但正是「多拉」,只用一發炮彈便摧毀了守軍的彈藥庫,後來又用一發炮彈擊沉了港內的一艘貨船。
淪陷後的塞瓦斯托波爾,照片中央的要塞艦炮炮塔系被俯衝轟炸機和「卡爾」臼炮聯合摧毀
從6月底,這些超重型大炮夜以繼日地開火射擊——每天24小時,一直持續五天。7月3日,一切塵埃落定時,曼施坦因發回電報:塞瓦斯托波爾已淪陷!在1000多部火炮和坦克的殘骸間,散布著數以萬計的陣亡者屍體。但當時的德國人並不知道,這次戰役只充當了第三帝國的迴光返照而已。
1942到1945年,從高加索山脈到北極圈,恢復了元氣的蘇軍像潮水般進攻,戰爭的最後階段,「卡爾」和「多拉」開出了停放場,在德國東部的密林中被自行炸毀。因為它們將要見證的,是第三帝國灰飛煙滅的時刻。1945年4月16日凌晨3點,蘇軍火炮在奧得河前線展開火力急襲,超過4萬門火炮平行排開,與此同時,在德國西部,數百萬德國部隊正在英美兩國的衝擊下潰不成軍。
「超級火炮」的黃昏也隨之而來:這些武器目標巨大,並隨時暴露在精確打擊之下。儘管1945年後,其身影仍頻頻出鏡,但它們的本質,大多是冷戰狂想下的邪惡結晶。
在內華達沙漠進行試射的「原子安妮」,這種武器的恐怖之處是,其操作者都可能受到輻射的傷害
其中的集大成者莫過於「原子大炮」,它們專門為毀滅蘇聯的裝甲洪流而生。1953年5月,第一門「原子大炮」在內華達州進行了試射,它就是臭名昭著的「原子安妮」。和前輩不同,這種火炮發射280毫米的核炮彈,威力相當於15000噸TNT爆炸——其僅存就是是危險的,但在冷戰中,還是有6門「原子安妮」被運出本土,並被部署到人口稠密的西歐地區。
1957年紅場閱兵式上的「奧卡河」,其口徑達到了420毫米
1953年,第一門「原子安妮」出現在了華盛頓的閱兵式中,引起了蘇聯方面的緊張。後者很快行動起來,生產了420毫米的自行火炮「奧卡河」和406毫米的「聚光器」——它們的炮管來自未竣工的戰列艦。但諷刺的是,這些「原子大炮」卻很少被考慮使用,因為它們會隨時招來炮火反擊——也正是這些原因,1960年代,所有超級火炮項目都被取消。然而,在遙遠的加拿大,一名叫吉拉德·布爾的科學家對此表示不屑。
HARP工程:加拿大人的致命狂想
22年前,布爾拖著和自己一樣高的皮箱進入了多倫多大學,羞怯地低下了頭。作為10歲的孩子,他發現自己無法融入新的環境。「人們把他當成外星生物,而不是一個正常的同學。」布爾的傳記作者後來寫道:「於是,他只能像打劫一樣,將全部的精力用於研究和學習。」
布爾博士,20世紀最後的超級火炮狂人
作為校園中成績最好,也最特立獨行的成員,布爾22歲便獲得了工程學博士學位。事實上,始終有一種激情在驅動著他。從很小的時候,他便開始閱讀科幻和歷史小說,並沉迷於研究各種戰爭機器。從中誕生了他最初的成果:一門特別的大炮——用來發射空氣動力學模型。由於取代了成本昂貴的風洞——這門大炮令他聲名鵲起。
之後,布爾的事業迅速起步。在美蘇太空競賽愈演愈烈之際,科幻小說《從地球到月球》為他賦予了新靈感,由此誕生了「HARP」計劃,其核心是用火炮向太空發射衛星。對買不起火箭的國家來說,這是一個極具誘惑的選項。加拿大政府第一個跳出來為項目撥款。
1960年代,布爾博士(左)和一名加拿大官員在用於衛星試驗的巨型火炮前
1964年,一根炮管被豎立在中美洲小國巴貝多,這根炮管由兩門艦炮首尾相連而成,口徑達到了406毫米。之後的幾年,許多傳說在當地不脛而走,其中最荒誕的一個是:一群「瘋子科學家」正在「向外星人發射炮彈」。同時,一個團隊陸續聚集在布爾周圍,其中有HARP的另一位英雄——唐納德·莫德爾。在政界、報刊和研究機構,莫德爾用自身的影響力展開遊說。他告訴媒體和政府官員,如果項目被取消,加拿大、美國,乃至整個西方陣營,都將失去在太空競賽中領先的機會。
無數個夜晚和白天,「HARP」的炮管反覆將炮彈拋向空中。為進一步增加射程,布爾設計了火箭助推彈。1966年11月,HARP以垂直角度,將炮彈發射到180千米的近地軌道。歷史學家理查德·格拉夫說:「如果布爾再獲得一筆5000萬美元的資金,今天,太空中將隨處可見落後國家的軌道實驗艙和通訊衛星。」
然而,布爾博士並不知道,他的工程正遭遇批評和質疑。更不幸的是,1966年後,奉行自由主義的加拿大政府已不願再為HARP買單。布爾不得不關閉所有試驗場,許多同事離他而去。接下來,他被迫在為生計奔波,並創辦了「國際空間研究公司」,試圖向世界推廣HARP項目與衍生技術。其中一個成果是彈底排氣——通過改變炮彈的構造,布爾令傳統重炮的射程突破了40公里,然而,其中最令人矚目的依舊是「HARP」計劃的改進版,其口徑接近1米,長度為300米,能將500千克的衛星送入太空,而建造這樣的一門火炮只需要1000萬美元。國際空間研究公司的宣傳口號是:「HARP是一種全新的、具劃時代意義的裝備。」
在投資撤銷後,棄置在巴貝多的HARP工程炮管
然而,對許多技術人員來說,布爾的概念並不陌生:它源於二戰德國的V-3計劃,兩者在原理上驚人地一致。和傳統炮彈不同,V-3的彈頭需要在數百米長的炮管內由點火數十次,每一次點火,都將提升炮彈的速度和射程。1943年9月,在30米的花崗岩之下,5000名奴隸勞工開始在法國北部建造5門V-3,每個炮管長127米,上方是厚3米的混凝土保護層。根據設想,這5門火炮在竣工後,每天可以向倫敦發射10000枚炮彈。
然而,這樣龐大的工程存在一個問題——它很容易被發現。1944年的一次轟炸中,三枚炸彈擊穿了V-3掩體,施工被迫完全停止。1944年末,德國工程人員又建造了一門更小的V-3火炮,它向盟軍發射了183發炮彈,儘管這次炮擊影響有限,但對布爾來說,上述事實已經給了HARP計劃足夠的啟示。
V-3的尺寸及發射原理示意圖,和傳統火炮不同,該火炮的彈頭是由安置在炮管兩側的藥包陸續點火推動
對軍火推銷員來說,最理想的目標必定是戰亂中的國家,而在上世紀80年代,這個目標就是薩達姆統治下的伊拉克。利用「伊斯蘭革命」後的混亂,薩達姆在1980年9月進攻了鄰國伊朗;同時,作為一位野心勃勃的統治者,薩達姆一直在考慮為伊拉克建立自給自足的軍事工業。「與布爾交談的前兩分鐘,我認為他個有想法的人;前10分鐘,我開始相信他是個天才,前20分鐘,你一定覺得他是個瘋子!」薩達姆的一位幕僚如是說,但薩達姆卻從這個人身上發現了某種價值。
作為結果,布爾幫助伊拉克建造了200門大威力榴彈炮,這些火炮立刻被投入了戰爭中;同時,他將靈感傾注到了伊拉克開發的、210毫米「法奧」自行火炮上,後者也是中東國家製造的、最重型的炮兵武器。
布爾為伊拉克陸軍開發的「法奧」自行火炮,口徑210毫米,射程55公里,公路最大行駛速度超過70千米
得益於同伊拉克的合作,國際空間研究公司的收入節節攀升,但對布爾本人來說,最激動人心的依然是「HARP」工程的重啟。布爾博士的計劃是為伊拉克製造三門火炮:一門是較小的試驗炮,另外兩門是口徑1000毫米的正式版。它們是真正的怪獸。在發射重型炮彈時,只要一天,它們就能摧毀一座城市,而訂購這些巨炮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為鼓舞人民,薩達姆需要向太空發射一顆衛星。
眾多合同讓布爾成了伊拉克的御用顧問。他知道HARP的危險性,但又由衷期待著一次自我證明。因為自從10歲走進多倫多大學的時刻,畢生的努力就幾乎沒有得到理解,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有人看到他走進一戰公墓,「獨自與死者談話」,越來越多的朋友和家人離他而去。
現今存放在英國的「巴比倫大炮」部件,其規模由此可見一斑
1988年,在布爾進入生活低谷的時候,伊拉克以「建造輸油管道」為名,向海外訂購了HARP的部件:在合同中,訂購方對零件的精度做了苛刻要求,這令整個項目幾乎無法保密。對伊拉克的周邊各國,尤其是以色列來說,這種大炮如同利劍懸在空中,在國際空間研究公司的總部布魯塞爾,特工機構正在醞釀一個陰謀。
布爾對此幾乎全然無知。他的兒子米歇爾評論說:「在布魯塞爾,他白天四處奔走,在社交場合拋頭露面,晚上定時回到住所,去閱讀歷史書籍和公司文件——這是很容易被掌握的規律。」1990年初,布爾發現自己的寓所被破門而入。
儘管「巴比倫工程」無果而終,但在此期間,伊拉克人還是建造了一門小口徑的試驗炮,這門火炮在海灣戰爭結束後,被聯合國武器核查機構發現,並強制將其銷毀
這是一個嚴厲的警告:布爾必須終止超級大炮計劃,但薩達姆要求和布爾感到的是:為避免夜長夢多,應在有限的時間內把HARP完成。首批部件運到了伊拉克之後,另一個秘密計劃也有條不紊地進行:1990年3月,一組特工抵達布爾在布魯塞爾的寓所。當他開門之後,立刻倒在了血泊中,一名殺手還拍了死者的特寫照片。隨後,以色列情報部門把照片翻印,附上字條寄給了為伊拉克工作的歐洲僱員。字條上寫道:「如果不想得到同樣的命運,明天就別去工作。」同時,所有未交付的炮管也相繼被歐洲國家起獲。
歷史曾經證明過,每個爭議人物的死亡都有許多值得慶幸和令人同情的細節,不少國家和城市因此被拯救了,但喜劇背後的悲劇是:布爾的死完全是理想主義的悲劇。熱情和事業奪去了布爾的生命,讓他和家人彼此疏遠,因為布爾的事業中只有不被人理解的、製造超級武器的藝術,當他用赤誠的心換不到的時候,便改用向強權兜售靈魂去實現。甚至可以說,當年幼的布爾翻開書本,並被烏爾班、克虜伯和世界大戰的暴力之美所吸引時,死亡的召喚便傳來了。
超級武器的輓歌
從人類的進化史看,殺戮是有益和必要的:它的最大好處是,通過將多餘和無能的男性暴露在危險下,稀有資源將不再短缺。而且在許多情況下,一邊倒的大屠殺也從不是新名詞:《聖經》充斥著對暴力的歌頌,在偉大帝國前進的腳步聲中,也從來不乏鮮血淋漓的頌歌和史詩。
於是,為實現這個目標,武器的效率應當最大化,但從這種動機看,超級火炮卻成了某種荒謬的產品:彰顯國家力量,獲得戰鬥勝利,獲得虛假的安全感,這些都是空洞的說辭——與實際表現相比,它們的回報往往是如此慘淡。
HARP工程和「巴比倫大炮」無果而終,「多拉」和「巴黎大炮」只進行了屈指可數的發射,烏爾班的大炮在君士坦丁堡城下爆炸,但在500年中,人們依舊對此痴迷,從這種角度說,如果要在歷史尋找某種諷刺,恐怕沒有比超級火炮更加適合的對象了,它們有著最荒誕的外殼,也有著最豐富的內核,但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人類的歷史,恰恰是在狂想下不斷推進。
建造「超級火炮」的根本動機,恰恰在於人類對權威與力量的崇拜
與這種妄想相互糾結的,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事實上,從建造之初,這些武器的價值便超過了殺人機器本身,它們是武器,是暴力的圖騰,是權威的傳聲筒,甚至是一針安慰劑,其價值在於,無論領袖還是平民,都能從中感受到某種不凡,而這一點,將彌補資源濫用帶來的所有遺憾。正如阿道夫·希特勒所說:「宏偉之物是消除自卑感的一劑良藥……如果一個政權想得到鞏固,那麼,它必須能建造一些能鼓舞民眾的東西,它們必須可以見證和觸摸,這並不是在炫耀,而是給一個國家以尊嚴,為了這個目標,完全可以不計成本。」
1939年,德國《國防軍》雜誌上的宣傳畫,超級武器本身就是政治宣傳的理想工具
於是,它們像突然爆發的火山一樣出現,在歷史上留下厚重一筆,然而,當事過境遷回顧它們時,那些荒誕的前因後果又好像這座山的兩邊山腳,最後獨自淹沒在了風景畫裡面。如今,一切狂想都消失在了1453年、1918年、1945年、1990年,那些「超級大炮」炮管被埋藏,進而被歷史淹沒的瞬間。但是,在同一時刻,另一群身影也從黑暗中冉冉升起,因為人們仍在開發新的武器——它們更致命也更無用,這一切,像一個開始,一個結束,更像是一個輪迴。
作者:最後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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