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

時間正值六月酷暑,窗外高大的榕樹上,蟬鳴聲聲入耳,叫打瞌睡的人越發沒了精神。

教室里此刻卻在下著小雪,尤其是前兩排的同學,頭頂都鋪上了一層細細的白粉。原來是我們的班主任,他正慷慨激昂地上著課,粉筆頭打在黑板上,一半都破碎在上面。

那時學校剛裝了多媒體系統,赤字嚴重,正進行改革,一切都按照「勤儉節約」的原則來。後勤部的老吳想要立功,聯繫到一家粉筆廠,據說做出的粉筆物美價廉。

他只試了幾根,就運了幾十箱回來。沒想到這些粉筆中看不中用,通體雪白,但拿在手裡就像豆渣一樣,沒寫一會字就碎完了。

老吳大呼上當,就氣沖沖地去找那家廠長,沒想到人家不但不給退,還反咬老吳說他吃回扣。其實老吳是個挺實誠的人,就是有點急功近利,大家都相信他沒有吃回扣。

但那家廠其實快倒閉了,老吳買的那批,是用最後的殘料趕工的。老吳決定再去找他們,回來時氣沖沖地說,龜兒子,只剩大門上還掛著一把鎖。

學校里有一些好事的人,碰到老吳就說,哎呦吳師傅,今天的豆腐怎麼樣啊?豆腐指的就是粉筆,老吳聽到,臊的臉都紅了。

所以為了勤儉節約的原則,大家就將就著用,還給各個班級分配了消耗任務。大家排著隊去領這些粉筆,先進班級領的多,普通班級領的少。

我們班當然是先進班級,所以領了一大箱回來,到現在也沒用完。倒不是因為我們先進,主要是我們的班主任老劉。

老劉其實並不老,也就三十齣頭的樣子,至今單身。這個年紀的男人還沒結婚,都會顯得有點老相,我們常喊他老劉。而且因為一個人過,閑的沒事幹,總想著評先進、爭頭名。

所以老劉為了證明積極性,就領了一大箱豆腐粉筆回來,還說這不是粉筆,乃是榮譽的勳章。

老劉教的是物理,又是特別費粉筆的一門課。所以教室外落著一地陽光,教室里下著嚶嚶的小雪。這場景讓人為之動容,後排的幾人不覺心動,倒頭大睡。

老劉正說到天體物理,講得是一道關於彗星的題目,動情之處,還用手拍打起黑板,前排的人趕緊捂上了眼睛。

然後他又接著說,張二毛!你說說這題應該怎麼做?

張二毛便是那後排人之一,他平時機靈得像只猴子,但一上物理就犯困,頭搖得像個擺鐘。聽到班主任的聲音,他定了定神,嗖的一下站起來,把我嚇了一跳。

張二毛雖然迷糊,但反應挺快,老師常常抓不住他的把柄。但他這節課幾乎沒聽,面對著黑板也是一臉茫然。

張二毛和我的關係也不錯,我們常常在一起打遊戲機。那時候僧多粥少,街上的遊戲機廳里只有兩排機子。我們中午不回家,就常常一個人去吃飯,一個人去占機子,然後吃完飯的再過來換人。

這樣兩個人都有飯吃,都有機子玩,我們配合的很好,樂此不疲。

所以我拿起筆和草稿紙,眉飛色舞地提示著他,沒想到我雖然沒睡著,寫的卻都是錯的。班主任聽完臉一黑,場面十分尷尬,但他還不死心,讓二毛試試別的解法。

我現在總想起那些時光,天空藍幽幽的,掛著許多棉花一樣的雲。風吹過校園,儘是樹葉和淡淡的洗髮水味。那是美好的學生時代,就連趴在窗台上的甲蟲,都充滿了詩的感覺。

我記得當時教室里鴉雀無聲,風扇把書吹得沙沙響,二毛憋紅了臉欲言又止。他一定是想到了什麼,卻又不敢說出來,這一切被老劉盡收眼底。

老劉把手放到黑板上,用一種無比殷切地眼神,說出了如下一番話:「張二毛同學,有什麼想法就要勇敢地說出來,科學的第一步就是要勇敢!你看彗星穿過黑暗又深邃的宇宙,不遠光年來到這裡,就只是為了看地球一眼!」

那一瞬間的感覺像極了泰戈爾,正拿著飛鳥集,在講台上大肆作詩。只是泰格爾掛著大鬍子,老劉的臉上乾乾淨淨。

二毛受了鼓舞,正要大放厥詞,卻突然被樓下面的一陣聲音打斷。這聲音很熟悉,是汽車停車的聲音,和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

這聲音倒是與我們無關,卻和老劉有著數不清的關係。

其實老劉還是小劉的時候,剛從師範畢業來到這裡,正是意氣風發、年輕氣盛之時。和他一批來的還有一個大學生叫李靜,一頭長髮直落腰間,可謂是楚楚動人。

郎才女貌,據說我們的老劉和李靜老師就是那會好上的。但好了大半年,就聽說鬧了很大的矛盾,兩個人不歡而散,至今都很少說話。

所以和老劉一起住單身宿舍的幾個老師,慢慢都成家搬走了,只剩他一個人每天還拎個茶缸,在檯子前面刷牙。李靜老師也相了不少次親,但都沒有結果,一直耽誤到現在。

李靜老師就在低年級的語文組教課,離得不遠。但兩個人就像是慪氣一般,樓道里碰到了都恨不得繞著走。

這一切都是老吳跟我說的,我那會是班裡的生活委員,常去他那裡領「先進任務」,老吳見了我就很開心,說我給他解決了大麻煩,還給我說了老劉的事情。

我聽到動情處,覺得無比精彩,就再多領兩盒。老吳見了翹起大拇指說,你小子,夠義氣!

李靜老師我也見過不少次,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身材依然高挑,還頗有語文老師的詩書氣質。叫我們這些學生看了,都不禁心有所思。更可想年輕時是多麼的「禍水」,想到這裡,我們就覺得老劉真是個傻子。

老劉雖然是個傻子,但有的人不傻,李靜老師的追求者甚多,其中就包括校長的大侄子。他剛調到這裡來不久,教學任務還沒摸透,就先看上了李老師,更是三番兩次的送花送果,搞得李老師很不好意思。

其實校長也是個蠻不錯的人,但年紀大了,架不住一大家子的輿論壓力,不能禁止自己的大侄子在校園裡「自由戀愛」。只能看在眼裡,勸他說注意方式方法,注意影響。

但大侄子哪有什麼方式方法,就只會叫上幾個朋友,等李老師下課的時候送上鮮花一束,李老師則站在教室門口一陣尷尬。

今兒個這是又來了,我伸出頭去,看到那小子除了花之外,還提了一個果籃,感情他是來看病號來了。就這樣的人,別說李靜老師,就是我也不會同意的。

但感情這種事,有時候還真怕軟磨硬泡,我真給老劉捏了一把汗。

還有幾分鐘就下課了,黑板上還有一道懸而未決的物理題。窗外嘰嘰喳喳,窗裡面卻是一片安靜,沉睡的同學都已經醒過來,祈禱在響鈴前不要點到自己的名字。

這時,角落裡突然傳來了一聲:「劉老師,您真不大膽!」

老劉站在黑板上,聽到了這句話,但又裝作沒聽到準備繼續講題。

我們都知道這話什麼意思,暗自為放話的人鼓掌,讚歎他的勇氣可嘉。沒想到從哪裡又傳來了一句:「是啊劉老師,人都堵到李老師門口啦!」

這時老劉才強笑著回答:「瞎說什麼呢,好好聽課唄!」

不說則已,一說就不可收拾。

大家的情緒被調動起來,哪裡再想聽課,我們的學生就是小辣椒,一點就著!

眼看還有一會就下課了,班裡突然變得亂鬨哄的,就如同一口要爆發的小火山。老劉見形勢不妙,趕緊低著頭收拾東西,準備從前門溜掉。

沒想到班長突然站了起來,那是一個有點潑辣,又有點好看的小姑娘。我們順路常常一起回家,我又不帶什麼東西,她見狀就「哼」的一聲,把書包摘下來讓我拿著。

她站起來,用她那洪亮的嗓音說:「班主任,您去看看又何妨,科學的第一步就是勇敢呀!」

老劉知道被抓住了把柄,連忙擺擺手。下課鈴響起,他夾起課本就要往外跑,但哪裡還能跑得掉。體育委員和幾個打籃球的小伙站出去,一把架住了他。

老劉急的冒汗,連忙說:「你...你們要幹什麼,我可是你們的班主任啊,要造反啊」

班長趕忙走過來笑著說:「不是要造反呀,我們只是送您去見一個人!」

於是,在一群男生女生的歡呼中,老劉被幾個人抬起來,大家從三樓一路轟轟而下,路上的人見狀無不大叫著躲開,直到我們停在了一樓教室門口。

那時送花那小子也站在門口,李老師拿著課本剛還出來,見到這一幕不禁嚇了一跳。

可是大家又沒商量好什麼時候鬆手,一把把老劉丟在了地上,摔了「撲通」一聲。我們見勢不妙,趕緊往後退,但也沒白退,又故意往大侄子那裡靠,把他往外擠。

老劉整了整衣服,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紅著臉對李老師說:「這...孩子們鬧著玩」

李老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們。大家彷彿都集體犯了咽炎,人群中全是一陣咳嗽的聲音。

沒想到校長他侄子,又死乞白賴地擠進來,拿著花說:「李老師呀,這是我給你買的花,那還有一籃水果,天熱吃了省得上火」

瞧他這說的什麼話,有這麼追女孩子的嗎?倒是我們的劉老師,快點說話呀,在那裡傻站著幹什麼?

李老師看他的花,又看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老劉,轉身就要走。

就在我們都以為沒戲的時候,老劉卻冷不防說了句:「喂,小英!」

李老師聽到後卻奇蹟般地停下來,扭過頭回答道:「啊?」

老劉看看那小子拿的花,然後用手在自己的身上一頓亂摸,我們都以為他著了道,準備把他再架回去了,以免丟了我班的先進形象。

沒想到他到最後摸出來半根粉筆頭,其他的部分看來已經碎在了口袋裡,老劉把它遞過去,吞吞吐吐地說:「來..來得急,沒帶什麼東西,這你收著」

我們大呼失望,沒想到比起大侄子,老劉更是不靠譜。

不過李老師的反應卻出乎我們的意料,她兩眼放光,慢慢接過來,然後挑著眉毛問:「你摔得沒事吧?」

老劉就笑呵呵地說,沒事沒事。瞧他那樣,我們從沒見過他這麼客氣。

李老師也是微微一笑,把那半截粉筆夾到書本里合上,想了想說:「好吧好吧,拜拜啦」。

說完這話她轉身就走了。老劉一直目送她拐過了走廊,然後對我們說:「鬧什麼鬧,快回教室上課了!」

嘿,真是個見色忘義的人,不過大家都散了,留下大侄子一個人站在那裡。

說他見色忘義,倒不是說他趕我們回去上課,那會學校新裝了多媒體系統,許多教室的投影儀老是出問題,李老師上課的時候也不例外。

但屏幕熄了燈,她既不找校工,也不再麻煩辦公室的人。從那以後只要一個電話,只要老劉沒課,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然後鑽進檯子里一陣搗鼓。

李老師對此頗為滿意,所以那個班的同學一度以為,老劉是學校儀器科的新招的修理員,而且隨叫隨到,態度客氣得很。

但我們卻十分清楚老劉的底細,因為無論如何,科學的第一步,就是要勇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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