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爛陀
【一】
羅摩首先去買袈裟。
袈裟,他在姆尼什教授的課上聽過這個詞,教授說那是古時候語言學家們的裝束,那時人類所能接觸到的文明只有他們自己,語言學家們被視為智者——他們洞悉每一種語言的結構和脈絡、詞法和句法,他們通過語言預測人類發展的邊界、乃至世界發展的邊界,他們認為語言是人類與真理溝通的鑰匙,唯一的鑰匙——語言學家們身披血紅的袈裟,傲然行走於印度平原上。
「那後來呢?」羅摩問道。
「後來啊,後來天文學家發現了修羅文明、天神文明,以及宇宙間三萬萬不可說不可說之文明。這些文明各自說著截然不同的語言,語言學家們再也不敢宣稱自己洞悉世間的每一種語言,於是他們脫下了袈裟、組建起社團和學校,專心於研究人類的語言——那爛陀便是其中之一。」姆尼什教授答道。
「那麼教授,您穿過袈裟么?」
教授瞪了羅摩一眼:「我可沒那麼老!……繼續之前的話題,我們所謂的間接言語行為,指的是……」
那節課後,羅摩像往常一樣回了宿舍,正午過後他走回教學樓,卻發現大樓的正門被一圈激光柵欄圍住了。一個穿制服的中年男人沖學生們揮著手:「快回宿舍收拾好東西,日落之前離開校園——那爛陀大學要停辦啦!」
當天晚上在他位於新巴特那自治市的家中,羅摩才從新聞里了解到事情的經過:以維查耶商會為首的幾大貿易集團聯名要求聯邦政府擴建拉傑吉爾星際交通樞紐,擴建工程將拆除舊樞紐站周圍的所有建築,包括那爛陀大學的校園。羅摩決定做些什麼,他決定首先去買袈裟。
「請問這裡有賣袈裟么?」
名為「希媞雅時裝精品」的網店客服很迅速地回復:「不好意思親,本店沒有袈裟出售哦。」
「那你知道哪裡可以買到袈裟么?」
「請問親還有看上店裡別的寶貝么?」客服反問。
「你知道什麼是袈裟么?」
「那麼祝親購物愉快,下次再見!」客服結束了對話,聊天窗口自動關閉了,店鋪主頁上佔據了半個屏幕的女模照片又出現在羅摩眼前,她穿著金光閃閃的淡紫色莎麗,圖片下方的文字寫著,它的材質是鯨魚座天囷八星系出產的特殊纖維。
羅摩只好自己動手做一件袈裟。聽教授說,袈裟是血紅色的,教授還說,袈裟是用一塊一塊的碎布縫成的,但除此之外,羅摩對袈裟一無所知。
第二天早上,他讓阿姨出門去買碎布。阿姨早在羅摩出生前就在他們家做保姆,羅摩的父母都是聯邦外交部的官員,有時一整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因此對於羅摩來說,阿姨就像他的親生祖母一般。臨出門前,阿姨隨口問了一句,買袈裟幹啥呀?羅摩回答,那爛陀大學要停辦了,我想穿著袈裟去校門口抗議。
「呀,怎麼停辦了呢?多好的一所大學呀!」阿姨無限惋惜地嘆道。
羅摩知道阿姨所謂的「多好」,指的不過是那爛陀的主樓多麼宏偉壯觀、以及羅摩(「我的小羅摩!」)是多麼喜歡這所學校——阿姨不識字,聽不懂羅摩整天掛在嘴邊的語言學理論,更不明白那爛陀在聯邦學術史上的重要地位。他常常想,儘管阿姨不識字,但她卻無疑是善良的,在大多數時候,僅憑善良便能做出足夠正確的決定、說出足夠正確的話了。
阿姨在新巴特那自由市活了一輩子,她通曉這座城市所有隱秘的大街小巷,哪裡可以買到新鮮的香料、哪裡能聽到關於市長的八卦、哪裡能知曉新的輿論管制政策何時出台……自然也知道哪裡有出售血紅色的碎布。
直到夜幕降臨,阿姨才回到家。她挎著個鼓鼓囊囊的袋子,裡面裝著一條一條的碎布,像血、像夕陽、像飛船脫離大氣層前的尾焰。
【二】
羅摩在那爛陀上的最後一節課,也就是姆尼什教授上的那節課,講的是語用學。語用學是研究語言應用的學問:它如何被人們使用、如何被人們理解、如何與對話時的環境互動。
教授說到間接言語行為,他說,對話中可能包含著隱喻、諷刺和弦外之音,說話者口中描述著一件事、腦海里卻想表達另一件事,而聽話者卻往往能發掘出對方腦海里的意圖,並理解語言背後「真正的含義」。
他還說,對話的雙方不僅僅是兩張嘴、兩對耳朵,他們對世界有各自的認知,而兩種認知的交集便構成了對話的共同背景。每一句話的背後,實際上包含著說話者和聽話者腦海中的整個世界——他們讀過的書、走過的路、贊同過或是辯駁過的哲思……交談就像在擦一塊鏡子,教授說道,對話的內容越豐富,就越能在對方身上看見自我。
「即使兩個人的經歷迥異,他們也總歸有一些地方是相同的,比如邏輯。」
「邏輯不是什麼高深的概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語言即是邏輯、邏輯即是語言。展開來說,邏輯就是分清因果、明辨是非、先求證再下結論、付諸理性而非感性——只要用心觀察自己所說的話,每個人都能合乎邏輯;只要用心聆聽他人所說的話,每個人都能看出對方是否合乎邏輯。」
羅摩不信,他剛想舉手提問,卻已經有人搶先他一步。
「請問教授,那如果兩個人完全用表情包交流呢?表情包也算是一種語言么?」瘦小的尼基爾站了起來。
教室里頓時充滿了笑聲,有些膽大的學生甚至直接打開全息聊天窗,他們的頭上冒出一個個淡藍色的氣泡,氣泡里貼著斜眼的狗頭、咧著嘴的簡筆人像、攤手的人偶、還有許多貓、人類和猴子的照片,圖片下方配著字:「我叫你一聲兒子你敢答應么?」或是「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姆尼什教授拾起了牆角的教鞭,羅摩從未見他用過教鞭,他狠狠地抽了兩下投影屏:「在我的課上不準使用表情包!」
全息聊天窗一個接一個地黯淡下去,最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頑固地飄在克奴什頭頂,圖上畫著一隻扭過頭去的馬頭星系八爪熊,從它的嘴裡飄出一句話:「你叫我閉嘴我就閉嘴,豈不是很沒面子?」
「克奴什,到講台上來。」
克奴什和他頭上的表情包一同站起來,所有人的視線追隨著他,慢慢走到了教授面前。
「首先回答尼基爾的問題,表情包不是語言,因為它的目的不是交流,而是取樂。」教授的嗓音好像突然啞了,「……以取樂為目的的取樂,以斷絕思考為結果的取樂。」
「對方說了什麼話,你們用表情包回復他,還沒有完全了解他的立場、他的想法、他的邏輯,就毫無顧忌地拿他取樂,就像是在對他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也不想理解你說的話,這是我想對你說的,聽好了——看好了,這是一種傲慢,語言學家不會容忍這種傲慢。」
「如果人人都學會了這種傲慢,那麼那爛陀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教授把教鞭扔在地上,他最終沒有用它懲罰克奴什,「下課吧。」
沒想到教授竟一語成讖,羅摩一邊縫著袈裟、一邊想道,也不知道姆尼什教授之後要去哪裡、要去做些什麼。
羅摩在書桌前坐到了凌晨四點,完工的袈裟看起來像一串風乾的紅抹布,他把袈裟纏在身上,覺得有點緊,於是脫掉襯衫,布料貼著他的皮膚,像阿姨長繭的手心。
他調高了窗戶的透明度,整個新巴特那自由市都睡著了,市中心的釋迦塔一動不動,猩紅的燈光照亮了它的輪廓,就像一尊盤腿而坐的佛陀。夜班巴士從窗前無聲划過,羅摩看到車裡唯一的乘客是名白領打扮的年輕女人,她低頭看著手機,嘴角向上翹起,眼神里流露出倦意,只那麼一瞬間,巴士便飛遠了,一枚火箭從拉傑吉爾樞紐起飛,划過南亞次大陸的夜空。
【三】
羅摩把鬧鐘定在早上九點,但他在那之前就醒了,躺在床上向右瞥了一眼,電腦屏幕中央的彈窗顯示,定時發送的狀態已經於八點半發布成功。
狀態的內容很簡單:概括地說明了那爛陀的歷史和停辦原因,宣布自己今天傍晚要去學校門口抗議,號召所有人——無論是不是那爛陀大學的學生——採取行動,保護那爛陀、保護語言學。
阿姨端著早餐到了床邊。「我的小羅摩吶,我看到你發的那條狀態了,我還點了贊呢。」她笑眯眯地說道。
「我以為你會讓我別去的。」羅摩說,「就像去年我想去阿鼻文明考察的時候,你就不讓我去,最後鬧得母親都從銀心黑洞趕回來了。」
「哎呀,那哪能一樣呢!」阿姨搖搖頭。
「阿姨是擔心你的安全呢!」她說,「而且,小羅摩今天要做的是好事,阿姨知道的。」
短短半個小時內,那條狀態的點贊數已經超過了三位數,羅摩掃了一眼名單,其中大部分是他在那爛陀的同學,偶爾還有幾個看起來很陌生的賬號,羅摩費了番功夫才想起來,他們是自己的中學同學。只不過轉發數仍然是零,羅摩想了想,自己轉發了一次,附上留言:「求轉!」
發送完畢不久,羅摩眼前彈出了一條提示:「辛達小秘書提醒您:您收到了一條私信。小秘書建議您先點擊此處下載最新版表情包大全,以更好地和朋友交流!」
辛達是社交軟體的名字。
羅摩猶豫了片刻,關掉了彈窗。第二條提示接踵而至:「您確定不想立即下載最新版表情包大全么?點擊此處設置自動下載。」
羅摩毫不遲疑地按下了「是」。
私信是泰米發來的。羅摩幾乎都已經忘了這個名字,最後雖然記起來了,也只能想起他是自己的中學同桌,畢業後搬去了俾路支,其餘的細節便很模糊了。
第一條消息是一幅表情包,一隻黃狗直立起身子、一隻黑狗匍匐在他前方,配文是「媽的,你欠我的錢什麼時候還?」
第二條是文字:「你去了那爛陀啊?」
羅摩說是,羅摩反問泰米去了哪裡讀書。
泰米發來表情包,一座大樓上掛著俾路支交通職業學校的校徽,配文是「四通樓表示不屑一顧,並調度來了一艘濕婆級運輸艦」。羅摩猜出這是他的回答,那麼,羅摩想,他現在應該已經畢業了,並且應該在某座樞紐站工作。
你在哪裡工作,羅摩問。
泰米沉默了好一會兒,羅摩似乎看見他坐在電腦前——當然是中學時代的他,也許現在他留起了鬍子、或是比小時候更胖——絞盡腦汁地尋找著表情包。最後他放棄了,用文字回、答道:「古吉拉特樞紐。」
幸好不是在拉傑吉爾,羅摩鬆了口氣,只見泰米又發來了一行文字:「我看了你的狀態,別折騰了,這樣不好。」
「為什麼?」羅摩問。
表情包,頂著蘑菇頭的卡通形象,「爸爸說的話你就得聽,識得唔識得?」
「我只是想讓更多的人關注這件事。」羅摩用了陳述句。
表情包,猥瑣地斜眼笑著的卡通形象,「老大爺在看著你呢!」
表情包,扇猴子耳光的男人,「你說呀,你倒是說呀?」
「他們從來沒有通知過我們——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都不知道樞紐擴建的事,至少他們應該發一條公告、讓我們有點時間準備才對。」
泰米沒有答覆,羅摩猜想,每當他找不到適合作為答句的表情包時,就乾脆保持沉默。「正在輸入」的提示跳動了兩三遍,網路那頭終於傳來一張圖片:表情包,賤兮兮的火柴人,插著腰,「像我這樣能打的還有十個!」
羅摩盯著火柴人的表情看,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隱隱地竟覺得有些噁心。他想到教授所說的,表情包的目的不是交流,而是讓人發笑,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面對怎樣的局面、無論對方說了什麼。
「希望今天到場的不要只有我一個人。」他向泰米道別。
「正在輸入」閃了一遍又一遍,羅摩忽然意識到,泰米正絞盡腦汁搜索著最新版表情包大全,試圖找出一句「祝你好運」,但滿眼卻都是「吔屎啦你」、「有本事怎麼不上天呢」和「年輕人多去讀點書吧!」
羅摩沒耐心等下去,就關了電腦。將出門時,阿姨往他的背包里塞了瓶水。「小羅摩要加油啊。」她說道。
【四】
從羅摩家所在的達納布爾區出發,要轉兩趟巴士才能到那爛陀,巴士屬於V類交通工具,需要讓行幾乎所有類型的船隻——商船、乘客數量超過三人的私家飛船、公務船、星雲教祭司乘坐的寶船……離日落還有一個小時,羅摩終於站在了那爛陀大學的大門前。
他脫了外套,露出裡面的袈裟,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赤身裸體著——除了袈裟以外,再沒有什麼衣物遮蔽著他的身體,而阿姨買的紅布輕薄得讓人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一陣晚風吹過,羅摩打了個哆嗦,但他堅持著沒有把外套重新披上。
有那麼一瞬間,羅摩以為周圍有一萬雙眼睛盯著他看,他紅著臉從背包里拿出標語撐開,上面用天城文和拉丁字母寫著口號:「保護那爛陀大學!保護語言學!停止拉傑吉爾樞紐擴建工程!」
標語在羅摩頭頂完全舒展開,他這才有機會好好觀察四周——現在正是下班高峰,從遙遠的星球和空間站歸家的人類、以及在聯邦工作的外星人神色匆匆地從與校園一街之隔的人行道上走過,沒有任何一雙眼睛往羅摩的方向看一眼。
羅摩有些著急,他舉著標語兜了兩個圈子,咬咬牙大聲喊道:「保護那爛陀大學!保護語言學!停止拉傑吉爾樞紐擴建工程!」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看客稀稀落落地圍上來,饒有興緻地看著這場表演。直到不知是誰打開了全息聊天窗,一張表情包出現在他頭頂:絡腮鬍子的天神人捧著自己的畫像,誇張地瞪著眼睛,「簡直像個真正的天神人!」
笑聲在他身邊盪開,羅摩費勁看清了表情包上的文字,聽起來似乎是在支持自己,於是他喊得更大聲了。
第二張表情包出現在了人群的另一頭:躺在地上打哈欠的花貓,「老子的小魚乾都吃光了,說這個幹啥用?」
羅摩臉頰一熱,他想問表情包的主人:你是覺得那爛陀不值得保護么?但他甚至還沒想好該說什麼,第三張、第四張、直到第五十張表情包紛紛浮了起來,眨眼間所有人的頭頂都泛著淡藍色,像是一百顆灼灼發亮的天狼星。
「像你這麼晚睡一定沒有性生活吧。」
「組織通知你繼續接受治療。」
「我這麼單純,你套路卻那麼深。」
瞪著眼的、噘著嘴的、仰天大笑的、不高興的、不屑的、嘲諷的表情,照片或是卡通形象,人類、修羅人、天神人或是貓貓狗狗,在拉傑吉爾的夜空中閃著熒光。沒人再看著羅摩,他們早就看膩了,所有人都仰著頭,努力辨識視野內的表情包,並不時爆發出笑聲。
羅摩知趣地閉上了嘴,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這場抗議的主角了。他不敢往表情包的海洋里看一眼,怕自己又像早上那樣被逗笑。他閉著眼回憶教授說過的話,如果交流在這世界上滅絕了,那麼語言也會滅絕,語言學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那麼那爛陀的毀滅,就顯得合情合理了。
每個表情包只在空中停留十秒,十秒過後,它的主人立即發出新的一張,直到他覺得厭倦了、關掉全息聊天窗、像是什麼都沒見識過一樣轉身離開。
只有羅摩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舉著標語牌,穿著袈裟,像是赤身裸體一般站在校門口的廣場上。沒有人關心標語寫的是什麼、羅摩喊的是什麼,他們只想取樂,而羅摩給了他們互相取樂的機會。
天黑了,下雨了——羅摩記不清是天先黑、還是雨點先落下來,總之人群終於散了。他把標語牌扔了,披上外套,坐巴士回家去。
那天晚上羅摩做了個夢。雨繼續下著,從來沒有停過,直到雨水匯聚成了洪水。大洪水漫過了那爛陀的廢墟、漫過了拉傑吉爾樞紐、漫過了新巴特那自由市中心的釋迦塔,大洪水漫過了所有人——所有人的頭頂都冒出表情包泡泡,拉扯著他們往水面浮去,只有羅摩在下沉,沉入暗無天日的水底。
他也打開了全息聊天窗,眼前彈出提示:是否下載最新版表情包大全?羅摩掙扎著點「是」,進度條慢慢向前挪動,1%、5%、10%……
進度條走到99%的時候,羅摩從夢中驚醒,阿姨坐在他床邊,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2017年9月9日,太平洋夏令時17:57】
【By Bxy】
題圖來自網易教育頻道(唐僧母校800年後"複課")
注1:羅摩在第四節中的想法或許不是正確的,參見Relevance: 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 pp. 174-175, Sperber, Dan and Wilson.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注2:部分表情包文字來自新浪微博@佛科院社工中心,圖片描述為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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