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起來，像下雨一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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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於《周末畫報》2017年8月26日第34期。請勿隨意轉載喔。

我曾經做過一個小調查，詢問「如果生活中某個氣味可以變成一瓶香水，你希望會是什麼氣味」。在收集到的答案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下雨的氣味」，包括夏天突降暴雨時，熱氣與水汽的衝撞；下雨時，潮濕空氣的味道；雨後的小樹林里，草地土壤散發的清新氣味，等等。大家對「下雨的氣味」真是愛得專一。

縱觀人類歷史，我們進入文明社會不過兩三千年。而在此之前的200萬年中，我們的大部分祖先都在過著採集和狩獵的生活。每當雨水來臨時，潮濕的空氣使我們的嗅覺更靈敏，當雨水、土壤、花草樹木的氣味抵達我們的鼻腔時，古老而感性的大腦邊緣系統喚起了愜意愉悅的感受，這種愜意，或許來自下雨時可以躲在洞穴休息，不需要外出狩獵的慵懶感；或許來自雨水充足意味著植物發芽、水果豐收的樂觀預期。

那麼，千萬年來，我們與祖先聞到的「下雨的氣味」是一樣的嗎？都是一些什麼樣的氣味所組成呢？

19世紀的科學家把下過雨的泥土氣味命名為「潮土油（Petrichor）」，它由數種元素所構成，包括植物在乾旱時分泌的精油、土壤里細菌的代謝物質，它們被岩石和土壤所吸收，在下雨時被釋放出來。在希臘神話里，潮土油的氣味被描述為「岩石里流淌的眾神之血」。在品酒中，侍酒師將潮土油的氣味形容為「冷水澆在炎熱的岩石上的氣息」，聽起來感覺十分美妙。在BBC科幻片《神秘博士》中，Rory和Amy為了不被博士遺忘，把潮土油的氣味製作成了香水，用以喚起博士的注意。

潮土油的氣味構成中，起主要佔比的是土嗅素（Geosmin，二甲萘烷醇）。土嗅素具有土壤氣味，除了下過雨的土地，翻動過的泥土，或者從土地上行走踩過，也能讓土壤釋放土嗅素。人類對土嗅素氣味的敏銳度遠遠超過了任何香水，只要萬億分之五的濃度就能夠察覺，這相當於往200個游泳池的水裡倒一茶匙土嗅素。不過，高濃度下的土嗅素並不好聞，會讓人想起發霉、不幹凈的水質。

此外，雷雨大作時，空氣中微量的臭氧也貢獻了清新怡人的氣味。同樣的，高濃度下的臭氧也不好聞，帶有草腥味。Ozone（臭氧）一詞正是來自於希臘文的Ozein，意思是「難聞」。有趣的是，香水行業有一個香調名詞Ozonic Note（臭氧香調），指的是清新乾淨的空氣氣味。這讓人不得不感慨大自然界的奇妙，「香味」與「臭味」往往只因濃淡區分。

因此，即便每個人對「下雨的氣味」都非常熟悉，但是分析起來，它其實是複雜卻又和諧的氣味混合，包括：土壤氣味、潮濕的氣味、空氣的氣味、青植氣味、根莖氣味，還帶有一點點霉土味、植物腐爛味。它們共同組成了清爽而蔥蘢的「下雨的氣味」，這是大自然送給人類的香水。

古典門派

事實上，香水發展數百年來，下雨的氣味也為香水這門「氣味藝術」提供了無窮無盡的靈感。18世紀初，義大利調香師Jean Marie Farina在德國科隆推出了一款香水，以高濃度蒸餾的葡萄酒作為溶劑，加入了各類柑橘、橙花以及草本天然精油。調香師在寫給兄弟的信中提到：「我創造了一款香水，聞起來猶如春日早晨的一場細雨，甜橙花和水仙吐露著芬芳。它讓我感覺醒神暢爽，使我的感官與思路變得愈發清晰……」

信中提到的這款香水，就是最早的「古龍水」，在此後數百年間風靡整個歐洲，受到皇室的追捧。我們現在依然能聽到這樣的故事：法國皇帝拿破崙·波拿巴一個月要用掉60瓶古龍水，不僅用來噴洒身體與頭髮，還要用來洗澡甚至蘸糖吃。

數百年過去，古龍水經過了無數次改版，溶劑也從高濃度葡萄酒變成了經過脫味處理的純化酒精。但歸功於古龍水簡單明晰的配方，以及較為成功的商業化和量產化，我們現在依然能聞到傳說中「猶如春日晨雨」的古龍水。香邂格蕾古法古龍水（Roger & Gallet Jean Marie Farina Eau de Cologne）與當年拿破崙聞到的或許沒有太大差別；瓶身上還印有古龍水的創造者Jean Marie Farina的簽名，見證著古龍水「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也見證著這種「清新如雨」的香水，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始終為人們所喜愛。

提到嬌蘭，我們很容易想起時髦俏皮的小黑裙，神秘妖嬈的一千零一夜，雍容華貴的輪迴……其實，這個古老香水屋推出過一款十分質樸的香水——陣雨過後（Apres LOndee）。與嬌蘭其他華麗壯美的香水相比，陣雨過後就像一首田園小曲，把雨後的自然氣息、潮濕的花香細膩地描繪出來。

陣雨過後沿襲了舊式香水細節繁複的特點，整體風格卻十分素雅。兼具脂粉氣、辛辣與土質感的花香，搭配綿軟甜美的香草，以及潮濕的根莖泥土氣，勾勒出夏季花園中的一場雨。

低沉的烏雲尚未褪去，夏季的暖熱溫度還殘留，濕潤的空氣籠罩著花園；土壤、鮮花、青植浸潤在雨水中，散發綿密的花香與水汽感；被雨水打斷的枝枝葉葉，也散發著植物微微辛辣刺綠的氣味。

你會驚嘆於一款接近於東方調的香水，竟然可以表達下過雨的氣味，既有下雨天低沉潮濕的氛圍，又有雨後花草植物吐露芬芳的繁茂飄逸。儘管現在看來，陣雨過後的清爽度比不上許多「水生調」香水，但這就是在1906年，水生調合成原料尚未發明之時，調香師對「雨水」最美麗的表達。

新浪潮

想像一下，如果畫家擁有了全新的顏色，可以激發出多少全新的創作？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隨著合成原料的研發，海風醛、西瓜醛、西瓜酮，這些名字聽起來熟悉又陌生的合成原料，成為了調香師手裡的「新顏色」。同時，隨著審美的變化，香水界走向「清新、通透、自然」的趨勢，各種模仿「水汽」「雨露」「海洋」的香水如雨後春筍，迅速掀起一波新浪潮。彼時適逢改革開放，中國消費者開始廣泛接觸香水。這類香水進入中國市場之後，也與中國消費者較為清淡的嗅覺喜好不謀而合。

1992年，三宅一生推出了「清澈得猶如泉水」的一生之水女香（L』eau d』Issey）。調香師擬合汁液飽滿的甜瓜香氣，使用Ozonic Note（臭氧香調）帶來清新的氣息，又柔化了花香特質，使得香水聞起來具有栩栩如生的「水潤感」。

如果說以前的香水只能使用通透、潮濕、輕盈的香調，間接地表達「水的感覺」；那麼一生之水則是直接使用合成原料，呈現了「水的氣味」。一生之水問世之後，在歐美國家獲得了巨大的市場好評，也催生了許多後起之秀，湧現出許多更加清新、更加水潤、更加輕盈的水生調香水，但一生之水作為水生調的一個範本，依然是90年代新浪潮中最具有標誌性的香水之一。

越是熱賣的香水，也越容易遭受香水評論界的「毒舌」。尤其是尊崇舊式調香風格的評論家，對一生之水的評價可謂毫不留情。Luca Turin寫一生之水「作為一款清淡的香水，氣味卻顯得過於濃烈」，並且容易聯想到空氣清新劑、玻璃清潔劑之類。Chandler Burr在《紐約時報》的專欄中，更是連用三個「Light（寡淡）」和兩個「nothing（空洞）」來描寫一生之水，認為它就像那些質量低廉的香水一樣，毫無底香。當然，這並不影響一生之水獲得1994年的FiFi獎，並且在多年來在歐美亞香水銷量榜上享有一席。

就這樣，伴隨著消費者對輕盈簡單香水的樂於享受以及評論界對這種「反傳統」香水的犀利言辭，水生調大軍在90年代風起雲湧，此後漸漸平息。香水界也開始探索「雨露水汽」新的表現形式，由此，愛馬仕的花園系列，在2003年開始嶄露頭角，表現尤為出眾。

愛馬仕花園系列的第三款作品名為雨季後花園（Un Jardin Apres la Mousson），靈感來自南印度的喀拉拉邦（Kerala），一個被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列為「人生一生必去的50個地方之一」的地方；一個四季如春，充滿了綠野青植，倚靠海洋，又河流縱橫的美妙之地。

被無數香水愛好者認為「化工感」「不自然」「導致暈香」的水生/海洋調合成原料——西瓜酮，在雨季後花園中，被調香師巧妙地融入一片青植綠意中。你覺察不到那種濃鬱悶濕的水生調，只能聞到潮濕鮮嫩的枝枝葉葉，清透的水汽帶有輕微的海鹽，點綴著略帶冷意與爽辣的小豆蔻，溫暖與涼意交織，一切都充滿著繁茂的生機。就像季風過後，被雨水充分浸潤過的植物，散發出清新又活力的氣息，好像在預告接下來會蔥蘢茂盛地生長。

新角度

隨著香水的個性化趨勢，小眾香水品牌在市場嶄露頭角。在市場佔有率上，小眾品牌不及商業品牌那麼高，但這也給予小眾品牌創作上更大的靈活度。它們往往不拘泥於把香水做得「四平八穩」、「討好消費者」或者「符合流行趨勢」，而是嘗試用香水表達一段懷舊回憶、一些抽象的情景，並且把對香水的理解交給用香人自行感受。有些在過去可能會被認為「古怪」、「難以理解」的香水，在這個小眾當道的年代，反而能夠戳中部分消費者的心。

祖·瑪瓏在2014年限量發售過「倫敦雨」系列，其中一款雨與當歸（Rain & Angelica）香氛表現了清晨細雨中的倫敦花園。與想像中「清涼的雨水」不同，雨與當歸有一種舒軟而慵懶的鳶尾花香，像是被雨水沾濕的花瓣。與其說這是一場「雨水」，不如說是細雨綿綿的早晨，躺在被窩裡賴床的慵懶時刻。

Diptyque則用一款名為芙羅拉（Florabellio）的香水，寫下一首田野雨露的小詩。香水聞起來猶如回憶中漫長而多雨的夏季，潮濕的海鹽，暴晒的石頭，焦苦的咖啡味，這些奇怪的氣味組合在一起，有一種模糊的懷舊感，讓人不禁好奇香水想表達什麼。

不過，Diptyque只告訴你，「這款香水使回憶與現實之間的界限消彌無影」，剩下的，交給每一位用香人自行回味吧。或者，也可以看一看法國導演兼作家Philippe Claudel為這款芙羅拉香水所寫的一篇小文，文中提到：

這些香氣在我們所好奇的存在中堆積起來，這些都是生命的旅程。……而我走過的路也只留下模糊的痕迹。……
似夢非醒，在你的眼睛還未張開之前，還枕卧在我手臂上時，深深吸入你頸間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