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母親究竟意味著什麼……
從昨天開始,微博就被一則悲劇刷屏了:
8月31日,陝西榆林一名待產孕婦墜樓身亡,而起因是產婦喊疼想剖腹產被家屬多次拒絕,當晚20時左右,這名產婦墜樓身亡。
在這則新聞之下,我看到了許多關於無痛分娩、關於產前抑鬱、關於住院要求家屬簽字合理性、關於尊重產婦意願、關於女性權利、關於嫁人要嫁什麼人等的討論。
而在朋友圈、媽媽群里也因為這則新聞引發了一陣訴苦水,孕期的艱難、生產的痛苦、坐月子的難熬,以及帶孩子的辛苦,而與之對應地還有各種吐槽,對不給力又不知體諒的丈夫以及各種指手畫腳的長輩。
但是吐槽歸吐槽,現實中存在的這一切,卻似乎依然是每個女性在成為母親這條路上一定要經受的,或者,換一種說法,這是成為母親所必須經歷的。
所以,我很想談一談我對於母職的社會學意義,談一談成為母親於我們究竟意味著什麼。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說,女性在成為母親之後,最顯著的改變就是個人時間受到了擠壓。
社會學對於時間的詮釋分為傳統時間與現代時間,相對於現代時間,傳統時間的特點是以自然變化為時間坐標系,時間變化界限模糊、時間計量難以量化、無統一的標準時間。
家庭事務中的家務勞動就是典型的傳統時間。家務勞動的時間特點是周期性的,以做飯為例,就包括了採購、準備、烹飪、食用以及後續的收拾清理,這形成了一個從原點到原點的周期。人們對家務勞動的成就感也就體現在送走一個周期迎來一個周期中。
但是,並不是人人都將這一個個周期當做成就感的體現,相較於在社會、職場中花費時間所取得的成就,家務勞動的周期性常常會讓人沮喪,因為一旦周期回到原點,人們多少會有「零」成就的感覺,而且這種周期沒有上升、哪怕是螺旋式上升的可能。
家庭事務中的生育對女性也是一個周期性、相對獨自承擔的工作,生育和養育期間的很多內容是不考慮現代時間特別是鐘錶時間的。比如世界衛生組織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建議的按需餵養,就是母親應當在兒童需要時進行母乳餵養,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
在重視和強調社會時間或者有價值的社會時間時,個人時間往往被擠壓,犧牲,因為這種個人時間的價值是不能被量化、不能顯示出社會價值的。
而女性的生育就是這種個人時間被擠壓的一個典型的例子。在一些研究里表明,養育孩子本身擠壓的是女性個人的經濟活動和休閑休息的時間,而佔據大多數時間的家庭事務時間卻未被重視。
因此,在現在的主流話語里,仍然會有把生育、養育看作是女性自己的事情這種傾向,在這種意識之下,想要獲得家庭環境和社會大環境的支持,是很難的。
而且,這種支持的缺乏甚至會前移到孕期。在城市尤其是大城市裡,獨生子女制度對於重男輕女的傳統的確有所遏制,但也促使人們過分重視自己唯一的孩子,對孩子的「過度投資」早已成為常態。
對孩子的重視也前推至對產婦的過分「關照」,然而當孩子出生之後,家人的注意力難以避免地會轉移一大部分給新生兒,產婦則處於一種落差之中。在某些平時就有矛盾的家庭中,這一落差則會更強。
我經常可以看到被「過分照顧」的孕婦,比如被全家人圍繞著在小區里散步,步子都不敢讓邁大了,雖然是孕婦,但看上去更像應該坐輪椅的病人。在這種情況下,孕婦肚子里的小生命,更像是一個有形的資本,對孕婦的關照,也很像是對物的保養。
看似是被關愛,實際上這也是對女性不夠尊重的體現。我們社會對孕婦的關愛,應該表現在尊重她們的意願和選擇,而不是在生理和智力上限制和矮化她們。
這種眾星拱月般的「關愛」,除了向人們暗示或明示女性在這一階段的生理弱勢,也通過「一孕傻三年」、「坐月子」等流傳很廣的說法來束縛女性的創造力。
另外,由於獨生子女制度的波及,我們這一代很多都是家庭中唯一的孩子,某種程度上,使得我們自己父母做父母的天性沒有得到滿足,他們會以義不容辭的姿態從自己的獨生子女那裡接手孫輩的教養任務。
從表面上看,隔代教養解除了子女的生活壓力,是在社會條件限制下實現的雙贏,實際上也把子女做父母的權利(和快樂)「剝奪」了很大一部分。
子女也許很懵懂,並不能體會到這後面一層意思。但是,理智上不能體會到並不等於情感上接收不到,而這種隔代的權力之爭,最終可能會使兩方都傷痕纍纍。
三代人居住在一起或小朋友離開父母跟著祖父輩生活,這本身就不符合現代社會原子家庭的結構。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我們的父母輩往往取代了年輕的父母,「反客為主」地成為小家庭的支配力量,甚至核心。
因如何養育孩子而發生矛盾也是比較表面的現象,如果深入地看,這裡面有年輕父母——尤其是母親——的「自由意志」能否實施的問題。
與長輩共處一室或在經濟、想法等方面不得不受到他們的干擾或牽制,對年輕母親的自由意志是個很大的損害,在我國的情況下,很多時候年輕媽媽不能夠實現對自己孩子的餵養想法 。
這個現象當然不是像它看起來那麼「理所當然」。
事實上,這種隔代教養會造成了一種不穩定、不正常的家庭結構,比如說,它會影響孫輩的依戀關係的形成,在婆媳關係緊張的家庭里,還會帶來更多的人際煩惱,甚至促發夫妻關係不和。
所以說乍一看,隔代教養也好、做全職媽媽也好,這都屬於個人選擇的範疇,但稍加分析就會發現,是社會不斷地將責任轉嫁給家庭,家庭再把它們轉給生產孩子的母體,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父母跟我們一樣都是「輸家」,是壓力的承受者。
舉一個非常真實的例子。我一個朋友的孩子出生後,她就住在月子中心裡。滿月之後就搬回家住,婆婆主動要求承擔照料任務,聽起來很和諧是嗎?逐漸地她發現,婆婆以「讓你晚上好好睡覺」為理由,要求帶著孫子一起合睡,到了4個月的時候,也迫不及待的要求給孩子添加輔食,宣稱6個月之後的母乳沒有營養了,還不如早早斷掉之類的。孩子確實很早就斷奶了,然後婆婆徹底接管了孩子,我朋友在家無法按照自己的想法來養育孩子,繼而和婆婆、老公都時不時地發生矛盾。
喂母乳似乎只能是媽媽的特權,而在家庭邊界不明晰,核心家庭並非主導的文化情境下,不喂母乳或者添加奶粉,似乎是可以代表某種家庭內部的權力。
但是群體壓力又會加諸在母親身上,覺得母親本身太「弱」,沒有「能力」去保持住自己的「母親」身份,反而會討伐是「母親」自身導致「沒能母乳餵養」,會譴責是母親太「自我」了。
雖然是以母乳餵養為例,但養育中的其他,比如要不要給孩子吃藥、怎麼安排孩子入睡等又何嘗不是如此。
所以,當媽媽本身一部分是女性自身的成長曆程,還有一部分是整個社會的事件。
「完美媽媽」的論述在孕期就已經開始規制或者重塑女性的生活方式了,媽媽必須要去確保自己提供密集的情感和身體勞動付出,確保孩子得到足夠的刺激,確保孩子出生之後會有積極介入的教養方式,我們在與孩子親子時光的同時,也暗含了許多孩子發展的任務目標。
在這種「高壓」環境下,產生了很多育兒中的鄙視鏈,順產無側切的鄙視順產有側切的,順產有側切的鄙視剖腹產的;純母乳餵養的鄙視混合餵養的,混合餵養的鄙視奶粉餵養的;可以睡整覺的鄙視要奶睡的等等。
無論是國家政策、醫療專業或者是媒體都在形塑與參與著「能順產就一定要順產」「母乳餵養最好」的建構過程,使得媽媽們的真實感受和經驗被邊緣化和消聲。
我們不斷的從雜誌、微信公眾號、論壇等等地方看到媒體不斷地形塑我們對於母職的理解,於是母職被建構成=溫柔的母親、科學的母親、單面向的母親、自主的母親(新母親主義)。
英國女性雜誌Ladys Magazine在1770~1837年間對於「溫柔的母親「的社會建構起著重要的作用,創造出一種「溫柔的母親」的形象,將母職理想化、浪漫化,將母親塑造成具有同情心,隨時準備給孩子支持和慰藉的溫柔母親的形象。
而到了20世紀後,母親逐漸喪失自主性,越來越頻繁地被告知她們需要了解科學和醫學知識,需要聽從專家的建議。傳統上女性用有的做母親的知識逐漸被貶抑,科學家育兒的權威上升了。然而,科學的母職並沒有改變育兒實踐中的權力關係,反而體現了權力關係的重新組合。到了20世紀80年代後,「單面向的母親」在媒體中再現,流行的要麼是職業取向的工作母親,要麼是家庭取向的全職媽媽,很少有兩者兼顧的。到了21世紀,一種被稱為「新母親主義」(New Momism)的現象在在美國開始升溫,它堅持女性有選擇的權力,可以自主地掌控自己的命運。比如他們可以選擇在家裡照顧孩子,也可以選擇外出工作。而在媒體中所呈現的這種「獨立自主」的母親的背後是以實現孩子的福利、滿足孩子的需要為條件的,正所謂「母親快樂,孩子才會快樂」。而之所以開始提倡和傳播母親的獨立和自主,根源在於西方社會不斷擴張的消費文化,而消費文化的目標從來不會放在要提供給女性更大的自由這一點上。
可以看得出來,不同的歷史時期,出於特定的政治、經濟的需要,不同的母親形象在被形塑,而這每一種形象背後,都有自身的社會權力關係。
Reference:
婦女、時間與生育 周雲 , 鄭真真 《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 2015 , 52 (5) :143-151
陶艷蘭. 流行育兒雜誌中的母職再現[J]. 婦女研究論叢, 2015 (3): 75-85.
[母乳最好]?: 婦女餵哺母乳的建制民族誌研究[J].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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