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星雲獎奇文,講述一場無法交流的「愛」|七夕小說
科幻小說一般不強調情感,但一旦科幻作者試圖表達某種精確的情感,她們的威力遠超過任何作家。將人類自以為強烈的情感,投入到一個極端超出日常想像的場景里。就好像受控於強磁場下的等離子體,產生劇烈的核聚變反應,卻又能讓我們安全地近距離觀察其中的暴烈。
如這篇發表當年驚悚一時獲得雙獎提名、並斬獲2010年星雲獎的《Spar》。其驚世駭俗而又語焉不詳的情節看似在調戲「異類接觸」的主題,卻又迫使讀者開始重新思考何為「異類」。尤其是穿插其中的人類回憶,卻又反覆暗示著人類個體之間的深切隔閡:同樣的語言和文化,究竟是讓我們互相理解的工具,還是粉飾我們之間分歧和誤解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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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
作者 | KIJ·約翰遜
狹小的救生艙里,她和異形互相侵入,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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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各有入口和突起。她的入口都很普通:眼睛、耳朵、鼻孔、嘴巴、下體還有肛門。突起也都尋常:指頭、手、腳、舌頭,胳膊,腿。無非可以捅進什麼地方去的東西 。
這名異形並非人形。不是兩足生物。有纖毛。沒有骨頭,亦或她摸不出。肌肉之類的東西呈環形而非條狀。皮膚顏色暗淡,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透明粘液,味如鼻涕。動作毫無聲音。她覺得,它聞起來像冬天濕漉的葉子。但沒過多久,氣味、葉子、還有冬天,她都不再記得。
▲ 圖片作者:「異形」之父H.R.Giger
它的入口和突起變幻莫測。它身上有黑色的裂隙,以及間或鼓脹的永久突起,也不停長出新的突起,凹陷出新的入口。它對這兩種把戲都遊刃有餘。
異形以上千種方式刺入她的身體,她亦同樣刺入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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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救生艙不是為人類設計的。溫度太高,光線太暗,空間太小。沒有屏幕,沒有書本,沒有警告標籤,沒有語音,沒有床沒有椅子沒有桌子沒有控制面板沒有廁所沒有指示燈沒有鐘錶,什麼都沒有。只有艙體運行的嗡嗡聲,毫無變化。
空間狹小,她和異形只能擠作一團。他們呼吸著彼此的呼吸——她說不清它有沒有呼吸。有入口的地方,就有突起填入,一個部位裹住另一個部位,肉身纏卷伸開,翻進翻出。製造孔隙。騰出空間。
▲ 圖片作者:Zachary Hunt
她總是濕漉漉的。說不清楚是異形的粘液還是她自己的體油或汗水,還是她潮濕的呼吸,救生艙里的水蒸氣。或者體液。
她的身體彷彿在泄漏。只要辦得到,她總試圖轉移注意力。但實在沒有別的什麼可想,而腦子一空她又開始胡思亂想。說到底,總有事情比搞異形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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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記得第一次是怎麼開始的。是被迫的,這樣想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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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來橫禍:他們和異形的飛船在茫然太空中相撞,統計學上不可能,事實發生了。飛船斷成兩截之前,她和蓋瑞只來得及打亮遇難信標,然後手忙腳亂地穿上宇航服。救生艙旋轉著飛離控制範圍。她的磁性鎖扣掛在了飛船的殘骸上,蓋瑞的卻沒有。兩人就此分開。
一塊碎片劃破蓋瑞的宇航服腿部,直插骨頭,切斷骨頭。她尖叫起來,他沒有。血液、脂肪和肌肉從宇航服里炸開來,噴進真空。突射出去。
異形的飛船也炸成了碎片,但救生艙成功彈射,機械臂伸過來,將她拉入隔離艙。進入。
它為什麼救她?宇宙救生準則?她覺得對方根本不知道她還活著。要是它知道,總該試著溝通一下。這種可能性很大:她根本不是作為一個遇難者而獲救的,而是失事飛船上的財物,或者殘骸,諸如此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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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毫無內容的救生艙里有兩處硬質突起,她從其中一處吸吮營養液,這是根硬質管子。而另一根管子,第二根,她用來處理排泄物,大便,小便,嘔吐物。不過不包括ài液,從雙股到兩膝,黏糊糊的都是她的ài液。
▲ 圖片作者:Erika Tay
她不時作嘔。它對她的喉嚨深度並無概念。進進,出出。
有一次她叫得太厲害,喉嚨都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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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試著教它說話。「乳房,」她說,「手指。下體。」這種境況之下她的辭彙表實在是有限。
「聽我說,」她說著,「聽。我。說。」它會不會根本沒有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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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ìng交不會變好也沒更糟。對於怎麼取悅她這個課題,它毫無長進。她也對怎麼取悅對方毫無概念:就算知道她也不會去做。為什麼要取悅它?你願意去取悅青草嗎?你為何要去取悅青草?她突然回憶起青草,鮮明的氣息,完美的綠色,涼爽的觸感從她赤裸的雙手下掠過,清晰而柔軟。
她發現自己因這念頭清醒了一些,這是長久以來第一個闖入她腦海的新事物,而不是異形、蓋瑞、進進、出出之類的東西。不過那拂過手指的柔軟草葉可能正似異形的纖毛,她比較事物異同的能力正在退化,因為沒有什麼東西可供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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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它就在體內,無處不在。觸手輕搔鼻孔,重重擠壓鼓膜,在眼角盤捲成環。她傾身而上。
有時某個突起在體內蠕動碰到某個地方,她會仰起頭呻吟出聲,假裝這並非巧合。它是蓋瑞,他愛我的;它愛我,它是他。它不是的。
溝通是關鍵,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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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找到溝通的辦法,不過她試著理解它的行為。
她對它而言是什麼?xìng玩具?盆栽?遇到海難後與不通外語的葡萄牙人同抱一根桅杆的挪威水手?同伴?還是單純的習慣,就像咬指甲和手yín強迫症?也許這就是溝通,只是她不懂這種溝通方式而已。
也許根本就沒什麼「它」。不是說她和異形無法溝通,或者她能力有限,而是說異形根本就沒有可供溝通的自我意識。「它」是個xìng玩具、盆栽、一種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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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艘她已想不起名字的飛船上,蓋瑞會扯著嗓門給她聽。科幻小說,梅爾維爾,詩歌。她沒有記住書中的情節和字句,只能想起一首十四行詩的片段:「我絕不承認兩顆真心的結合會有任何障礙」——什麼什麼什麼——「愛是亘古長明的塔燈,傲視風暴,永無動搖;愛是指引迷舟的恆星……」她背誦這些字句,如鎮痛劑一度使自己麻木,直至字句意義盡失。它們被她磨平了紋理,再也無法停在腦子裡,就像沒有花紋的車胎抓不住路。最後,她甚至忘記了它們的發音。
要是還想得起其他的句子,她向自己保證再也不會揮霍它們,而是要把它們好好存起來。也許她從前就這麼保證過,然後忘得一乾二淨。
她不記得蓋瑞的嗓音了。不過,去他媽的蓋瑞。反正他已經死了,只留下她一個,還有個異形,一直擠到她的宮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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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遍布粘液。她覺得那些粘液可能是某種溫和的麻藥,就像蟾蜍的分泌物。如果她正在幻覺里沉浮,又如何能夠自知呢?在這種世界裡,幻覺會是什麼樣子?比如桌上的向日葵,比如蓋瑞俯身隔過野餐籃餵給她喂新鮮的麵包。這麼久以來,她嘴裡嘗到的唯一乾淨清爽的東西就是這片麵包,而它根本就不存在。
蓋瑞在喂她吃麵包,邊喂邊笑。過了一會兒,麵包的滋味變成了「麵包的滋味」這幾個字,然後這些字詞變成了純粹的音節,最終失去意義。
抱著極渺茫的希望,她伸出舌頭,將一些纖毛卷進嘴裡,把它們吮吸乾淨。她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義。此刻這場臭氣熏天無休無止的纏弄,她已經永遠置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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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形的飛船里還有別人嗎?它會不會也有個蓋瑞,現在已長眠在太空中?它很悲傷嗎?於是借xìng交來遺忘,或者因為它已經忘掉一切?是為了懲罰自己的苟且偷生?還是懲罰它的伴侶擅自死掉?
也許這樣想的人正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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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身上沒有足夠的入口容納它的突起,它就動手製造些新的入口。她流一陣血,然後癒合。她試圖將這看作一場強暴。強暴至少還是她能夠理解的事情。強暴是種互動,具有明顯的意圖。這就意味著它能夠厭惡、恐懼或者希冀。強暴意味著她不光是個被異形填滿的酒杯。
▲ 圖片作者:Michael Talbot
這件事雙方截然。有時候她也強迫對方。雙手如刃,撕出新的進口。她懷著憤怒捶打對方,直至洞穴深處在拳頭下變得柔軟起來,彷彿那些骨頭肌肉軟骨之類的玩意兒瓦解開來,變成了軟一些的東西。
她將雙手插進異形體內,這又算什麼呢?至少,她的行為是強暴,或者如果異形有所感覺、有所反應的話,應該算是強暴。但大部分感覺,其實和捶牆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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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手指插進自己體內,因為她至少知道自己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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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她觀摩異形如何弄她,怪異的螺旋狀觸鬚如激波般捅進她的身體,令她如痴如狂,喜懼交加;起碼它不是那個蓋瑞。蓋瑞,他不在此地和她一起面對這個東西,他不在此地和她一起,他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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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她感到異形體內有什麼東西脫落了,不過那個碎片立刻離開了她的觸覺範圍。當她儘力深入,試圖抓住碎片,一條括約肌猛地收縮,將她的手腕緊緊扼住。她的手臂被推擠出去,腕上留下的環狀淤痕猶如手鐲,也許會存留一兩個星期。
她拼了命地不停想碰到那塊碎片。異形則總能阻止她的拳頭深入。這意味此前是它主動選擇了不去制止她,即使是她在猛捶猛打。
這是唯一一次,對方做出了她能夠理解的某種反應。刺激-響應。為了再次得到這樣明確的反射,她試了一次又一次。她用手猛插異形,拚命踢它,用牙撕咬纖毛,用她又臟又毛糙的指甲掐它的皮膚。可是再也沒有碎片脫落下來,它再也沒有給她留下那種淤青手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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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她用自己製造的瘀痕度量時間。她用小腿猛踢餵食的那根管子,淤青消失後,就再來一次。一次痊癒大概需要12天。但沒過多久她就放棄了這種辦法,因為她想不起來已經度過了多少次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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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夢都想獲救,可那會是什麼樣子呢。蓋瑞,也許他奇蹟般倖存,拯救她脫出困境,他眼裡淚水閃爍,他說我愛你,嘴唇輕吻上她的眼瞼,唇舌交纏,緊握在她伸進他體內的手中。不,這是異形。蓋瑞已死。他已突了出去。
衝破這密閉的小艙,擁抱深邃的真空,這未嘗不算一種救贖,她卻打不開隔離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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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怒火無休無止,殘酷無情。
蓋瑞將她帶到這裡,然後一走了之,留下她獨自和這玩意兒呆在一起。它不說話,也許是不能說,也許是懶得說,也許根本沒把她看作可以說話的對象。
第三次約會的時候,她和蓋瑞去了個空曠的公園,帶著野餐籃子,裝著酒、乳酪還有新鮮麵包。陽光明亮,空氣清涼,青草依依,他們鋪開墊布,坐在草坪上。他帶了本莎士比亞。「你一定會喜歡的。」他這麼說,然後讀給她聽。
她用一個吻堵住了他,「我們來聊天吧,」她說,「聊什麼都好。」
「我們正在聊天呀。」他回答。
「才沒有呢,你在朗讀,」她說,「很抱歉,我對詩歌不怎麼感興趣。」
「那是因為沒有人對你讀過。」他說。
最後她阻止他的辦法,是把書從他手裡拿走,將他推倒,自己的手按在草上;然後他進入她的身體。之後,他還是讀詩給她聽了。
這只是一切中的一次。
哪怕那些不屬於他的言辭,現在都已經失去了意義,甚至已不記得聲音。現在只有這玩意兒,它聽不到她說話。除非她放棄去了解,而試圖去分解它的時候;彼此猛擊,只求對方有哪怕一丁點反應的時候。否則它一直不會選擇去聽。
「艹,我討厭你,」她說,「我討厭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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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生艙減速。金屬撞擊。密閉墊圈封緘。
隔離艙門在頭頂開啟。光。她的雙眼不由自主充滿淚水,所有東西都那麼刺眼,只看得到模糊的輪廓。空氣乾爽清涼。她退縮了。
異形對光線和緻密的大氣都毫無反應。它還在她體內,在她周圍。他們裹成一團。他們以上千種方式彼此進出。她覺得這裡很溫暖,或者說至少不冷:半陷在異形體內,渾身裹滿分泌物,來自她的入口和它的突起。這裡的光線不刺眼。
一個黑影出現在入口處。兩足生物。他發出聲音,是在說話。是人類嗎?她還是人類嗎?她還有骨頭和嗓子嗎?這些零件實在太久沒派上用場了。
▲ 圖片作者:Carlos Quevedo
異形屬於她,她也屬於它。不會改變。
不。她從異形的觸鬚之中掙扎出來,爬了出去。突圍而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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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劇透:
小說中,女主角曾疑惑異形沒有意識,但是一次意外事件(異形身上掉了一個東西,但它阻止女主探索)證實了其實它有意識,只是不屑於和女主溝通。女主想起死去的男友,也是這樣,不跟她溝通,不真的在乎她說了什麼。
在作者給我們的郵件里,她明確告訴我們,其實小說中的異形是一個隱喻,影射像女主男友那樣的的人。
郵件原文:「The character is, in that moment, feeling a sort of general weariness about life with Gary. Its not JUST that he never listens when she tells things like she doesnt like poetry, or that he assumes he knows better. Its EVERYTHING: big and little times, every single way that he ignores her desires or doesnt believe theyre real, that he assumes that if she doesnt want the same things he does, its because she just hasnt thought it through, that he violates her emotional boundaries. The alien in the spaceship is (in its weird way) a metaphor for the destructive nature of her relationship with Gary, so the implication here is that Garys been as invasive and uncommunicative as the alien.」
責編:蘇小七
翻譯:妲拉,審校:東方木、孫薇
作者:KIJ·約翰遜(KIJ是全名Katherine Irenae Johnson的的簡稱),本文發表於《Clarkesworld》,2009雨果星雲雙獎提名作品。自1987年發表處女作以來,KIJ·約翰遜發表了許多短篇小說。她的《26隻猴子》《晶石》等作品曾屢獲星雲雨果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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