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湯,貪戀了一輩子
首發網易·人間
2004年初秋,父親和小叔東拼西湊了十三萬,在法院拍賣時,買下了一棟三層的老別墅。別墅的黃色牆磚上爬滿青色的苔蘚,一株嫩綠的樹苗長在防盜窗下,逢春便綴滿白色的小花。
屋子內清掃了一番,粉刷了牆壁,再購置一些簡陋的傢具,一家人就住了進來。我們一家住在二樓,小叔一家住在三樓,還沒來得及喝喬遷酒,爸爸便迫不及待地開車回家鄉,接爺爺奶奶過來住。他說,爺爺奶奶艱苦了一輩子,該是時候讓老人享享清福。
奶奶比爺爺大三歲,冬天喜歡穿著大紅的棉襖,她的身上總是有一股藥材味,聽爸爸說,奶奶祖上是中醫世家,從小奶奶便與各種藥材打交道。爺爺年輕時的經歷我沒有聽人提起,留給我的印象是一把銅製的煙槍,爺爺幾乎對它愛不釋手,閑下來便捻碎一指煙絲,填滿點燃,美美地吸上一口。
奶奶喜歡熬湯,爺爺喜歡喝湯。彷彿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繫,除此之外,他們總是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否則就是拌嘴。爺爺口齒伶俐,總將奶奶說哭,奶奶說著眼眶一紅,開始嘆自己命苦,當初就不應該嫁給爺爺。
爺爺總是不屑地哼一聲,唱著小曲兒便出門溜達了,彷彿壓根兒不在意奶奶的感受。
奶奶自怨自艾了一會兒,眼瞧著到了飯點,還是收拾了心情出去菜市場買菜,那時候我的父母在其他城市做生意,做飯的任務自然落在了奶奶身上。無論春夏秋冬,奶奶習慣每天都熬一鍋湯,這湯幾乎每天不會重樣,譬如有一次爺爺說了一句腰疼,奶奶當天熬的便是薏米蓮子排骨湯,說是有祛濕之效。
爺爺出門繞了一圈,估摸著也是在公園看人下棋,爺爺不懂象棋,卻愛看,被人跟著喊好,他也賣力吆喝一聲,湊個熱鬧。到了飯點棋局散了,爺爺也就循著菜香回來了。
「嗯,木瓜鯽魚湯,不錯。」爺爺還未進門,鼻子已經聞出了今日的湯類。
勺上一碗湯,嫩紅的木瓜在湯底下沉澱,魚肉中的蛋白融進了湯里,一碗湯白裡透紅煞是好看,加上切碎的香菜灑在湯麵上,不一會兒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
爺爺喝了一口,吧嗒嘴,搖了搖頭說:「不夠火候。」
奶奶沒有說話,勺了一碗湯放在我面前,我早被填滿房子的飄香饞得暗暗咽口水,也顧不得燙,急忙把嘴巴放在碗沿啜了一口。
真甜。木瓜的奶香,魚肉的肉香,一點香菜是錦上添的花兒,將湯濃郁的香味在鼻腔中無限放大,喝下胃裡暖烘烘的,齒頰間留著香,所有食材的好處,盡濃縮在這一碗湯里了。
「明兒熬骨頭湯唄。」爺爺抬起頭輕描淡寫地說,我這才發覺他面前的碗里已經空了,碗底光可鑒人。
「不熬了,喜歡喝湯找別人給你熬去。」奶奶說完這句話後,眼眶又紅了。
爺爺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打了個飽嗝,哼著家鄉方言的小曲兒,坐在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間中抽一口煙,奶奶切菜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側耳聆聽,嘴角溢滿微笑。
後來我回家鄉的高中念書的時候,學會了家鄉方言,再回想那段小曲兒,歌詞似乎是說一個農民下地勞作一天,回家後看到賢惠的妻子做好了飯菜,於是向妻子表示感謝。
有一天放學回到家,發現家中只有爺爺一個人,於是隨口問了一句:「阿公,阿嫲呢?」
爺爺哼了一聲:「搬去樓上住在你小叔家了,也好,落得清凈。」
奶奶搬去了樓上以後,爺爺雖然沒有讓奶奶回來,但總是找著理由就往樓上跑,特別是每天傍晚的六點半,聞著香就上樓了,旁若無人地喝一碗湯,好像這湯理應有他一份似的。
過了大約三四個月,奶奶終於下樓來找了爺爺一次,那時候我趴在飯桌上寫作業,聽到奶奶對爺爺說:「足兵,你也勸勸阿恆,不要做生意了,咱家沒有大富大貴的命。」
爺爺抽著煙,斜了奶奶一眼:「為什麼咱家沒有富貴的命?」
奶奶說:「你想想,阿恆從十五歲做生意,哪次不是有點起色就出了意外,到現在四五十歲,還是老樣子。」
彼時我爸爸從一間小小的手機店做起,已經擁有了三家手機城。
爺爺沉默了,似乎也在回想和考慮。
爺爺敲了敲煙灰說:「那就讓阿恆把手機店轉讓了,這附近不是在賣地么?買兩塊地建房子,以後就收租吧。」
過了一會兒,爺爺沒有聽到回應,於是轉頭看去,才發現奶奶捂著腹部,滿臉痛苦。
爺爺丟了一直握在手上的煙槍,幾乎跪在了地上,握住奶奶的手,嘴唇哆嗦著問:「阿娣,你怎麼了?」
奶奶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
爺爺睜著眼睛,半張著嘴,虛弱地對我說:「快,打電話給你爸爸,叫他回來。」
爸爸接到電話後很快趕回了家中,背奶奶下樓準備開車送奶奶去醫院檢查的時候,爺爺拉住了爸爸的手說:「檢查出什麼問題,不要告訴我。」
爸爸一愣,然後重重的點頭。
07年的時候,奶奶患上了絕症,那時候我剛剛小升初,對於疾病只有模糊的概念,只是記得奶奶原本有些胖的身材漸漸瘦得走形,兩頰凹出陰影,灰白的頭髮失去了光澤。在住院治療了兩個月後,爸爸將奶奶接回了家,在一樓住著,家人們輪流陪看,唯獨爺爺好像漠不關心一般,無論是奶奶住院的時候還是回到了家,不過上下樓的路程,爺爺從沒有來看過奶奶一次。
我感覺爺爺絕情得有些可怕,甚至產生一絲怨恨,每當看見奶奶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來,消停下來第一句話便是問:「你爺爺在哪兒?」的時候,這種怨恨便加深一分。
我憤憤不平地回答:「在樓上呢!」
奶奶鬆了口氣,喃喃說著:「在家就好,在家就好。」
我真的理解不了奶奶這話的意思,爺爺沒有下來看她,奶奶為什麼反而說「好」呢?我覺得不好,一點兒也不好,所以我跑到樓上,氣急敗壞地沖爺爺喊叫:「你為什麼不去看奶奶?為什麼不去看奶奶?」
爺爺顫抖著拿起水煙,點了好幾次火才把煙絲點著,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一大口煙霧,我透過煙霧看見爺爺渾濁的雙眼裡,有我暫時不能理解的目光。
「她想喝湯嗎?」爺爺含著煙嘴問,煙霧從口鼻冒了出來。
我愣了一會兒,轉身跑下樓,問奶奶:「奶奶,爺爺問你想喝湯嗎?」
奶奶意識開始模糊了,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些什麼,我沒聽懂。過了一會兒傳來奶奶輕微的呼嚕聲,原來是睡著了。爸爸坐在小椅子上,用扇子給奶奶扇著風,窗外的昆蟲焦躁地叫喚著,掉漆的綠皮吊扇悠悠旋轉,空氣如同濕透的衣衫一般黏悶。
我回到了樓上,看見爺爺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大口大口抽著煙,我忽然發覺,自從奶奶患病以後,爺爺幾乎是不停歇地在抽煙。家裡的電器都關著,安靜得有些可怕,爺爺便也沉默著,只有煙絲燃燒的吱吱聲不斷響起。
晚上寫完作業以後,我下一樓看奶奶,奶奶難得地坐了起來,氣色也顯得好了很多,說話的聲音也有力起來。
看見我來了,奶奶喚我過去,把我摟在懷裡,我的鼻子鑽進一股厚厚的麝香味道。奶奶一直撫摸著我的頭髮,良久後嘆了聲氣,對我說:「我想喝點湯。」
我手舞足蹈地嚷嚷起來:「好喂,奶奶病好了!」然後一步兩個台階地跑到樓上,興奮地搖著爺爺的手臂說:「爺爺,奶奶想喝湯了,奶奶快好了。」
爺爺抽煙的動作一僵,佝僂著腰,匆匆跑到廚房勺起一碗湯,他說:「湯一直溫著呢。」然後眼淚留了下來,端著湯一路小跑,可即將踏出門口的那一刻,他又停下的腳步。
「你去吧,把湯端給奶奶喝,小心別灑了。」爺爺囑咐我說。
我應了聲,眼睛始終不離這碗湯,那是我人生中最戰戰兢兢的一段路,我看見湯的面上飄著一層薄薄的油,骨頭上沾著薄薄的一層肉被熬得通紅,胡蘿蔔和淮山墊在碗底,裊裊的蒸霧帶著香,直撓撓人的心。
我走一步,湯在碗里就晃一下,再走一步,湯在碗里又晃了一下,我的手隔著碗被燙疼了,可我不敢撒手,疼得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
終於在我走完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奶奶的房間里傳來一陣慟哭聲。
我木然地端著碗走到床邊,看見奶奶已經沒了氣息,我想不明白,奶奶今天明明有好轉的跡象,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怎麼,就沒來得及喝上一口爺爺為她熬的湯。
我跟著家人一起哭了起來,我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爺爺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直到第二天才出來。家鄉的親戚在這兩天趕過來了,奶奶換上了壽衣,遺體四周擺滿香燭,隔著蚊帳我看不清奶奶的樣子,只隱約記得幾天後遺體便開始發臭。
從把奶奶送去火葬場,還有一路送骨灰回到了幾百公里外的家鄉,爺爺一直沒有參與,他真冷血,就連送奶奶入土為安也不肯么?
奶奶過世以後,爺爺的手就再沒有離開煙,他似乎很少說話了,後來我回憶起來,竟然沒有再看見過一次他的笑容。
期間媽媽熬過許多次湯,而爺爺總是喝一小口便不喝了,媽媽問他是不是不好喝?爺爺沉默著搖搖頭,又抽起了煙;父親私下擔憂地跟我說起,他說爺爺要是這樣下去,最後肯定會得肺癌。
半年以後,熟悉的一幕再次發生,凌晨爸爸將爺爺送去了醫院,一周後爸爸將爺爺從醫院接回來,住在了奶奶生前住的房間。
爺爺患的是胃癌,他自嘲地笑了笑,說:「沒想到這樣折騰自己的肺,最後還是胃出的毛病,看來我這胃喲,是被阿娣(我奶奶的名字)養得嬌貴了。」
爺爺沒有一點絕症病人的覺悟,似乎確診胃癌以後他反而比健康的時候輕鬆了許多,他不常待在房間里,而是寧願出去溜達,精神看上去倒還不錯。他去見了在這座城市中的老朋友,坦然地和他們告別,像是一個準備出國旅遊的人。
就在元宵節過後的第二天,爺爺離開的人世間,走得很突然,在凌晨的時候意識才開始模糊,渾濁的雙眼直勾勾盯著天花板,直到最後彷彿在回味什麼似的砸吧了一下嘴,便撒手人寰。
後來我聽許多人說,爺爺的胃太貪戀那一口湯了,於是才會走得那麼匆忙。
我直到如今依然無法理解爺爺在奶奶病重的時候為什麼不去見她一面,也不肯送奶奶走,我想,那是我若干年後才會開始懂的感情,所有歲月留下的疑問,只有時間會給出答案。
那些被殘酷歲月帶走的味道,連同我摯愛的親人,一同留在了我的1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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