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一個鄉村匠人的消亡

在我長大的故鄉,有很多奇人能人。

我小時候,我們那裡有個鐵匠,他的名字有點奇怪,叫六兒,這個讀音要用貴州話來讀,要讀成陸兒。他是一個鰥夫,他的妻子在他年輕的時候跟著一個外地的男人跑掉,再也沒有回來。我聽我父親說,他曾經有一個兒子,但是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於是他在兄弟子侄的幫助下常年過著一個人的寂寞生活。

對於他的妻子兒子,我從來沒有見他談起過,他總是一幅愁眉苦臉的樣子,話極少,鬍子拉碴,紫色臉膛,身材消瘦。我小時候很怕他,感覺他很兇,但事實上,他極少發脾氣,對我們小孩子也是和顏悅色的。其實他是很喜歡小孩子的,我還記得我們一群小孩子在他家玩的時候,他會給我們糖果葵花籽吃,我想我們一群小孩子在他家門前鬧來鬧去,會讓他稍微地不那麼寂寞吧。

他唯一的消遣或者說是工作,那便是打鐵,他的鐵匠鋪在一個竹林下面,一個風箱,一個火爐,還有一個裝滿水的木盆,再有一個打鐵的鐵砧。他打鐵時,先在火爐里放一些炭,然後點燃,再加煤塊,煤塊燃著時,就開始拉風箱,風箱一拉,火爐里火苗就直直地燃起來了,是淡藍色的。這個鐵匠就把鐵塊放在火爐里燒,燒紅了就用鐵鉗夾著放在鐵砧上敲打,他的鎚子被打磨得發出銀色的鐵光。他一敲打,整個竹林間都響徹著他的打鐵聲音。後來我知道在晉朝的時候,有個人也打鐵,他叫嵇康,他是個詩人。

一般他在打鐵的時候,是一個小孩子來幫他拉風箱的,這個小孩子是他侄子的兒子,叫水兵。水兵比我還小呢,因為父母很忙,所以就常跟著他了。他對水兵很愛,去哪裡都帶著,我常見到他帶著水兵去趕集,水兵要吃什麼東西,他都會買的,只有在這時候,才能從他那張苦澀的臉上看到一絲笑容。有時候他會摸著水兵的光頭,邊摸邊笑,會輕聲地逗著水兵,直到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水兵也很依賴他,記得有次,有個小孩子說他的壞話(他常被人當作取笑對象,因為他沒有妻子和兒子),水兵還和那個小孩子打起來了,嘴裡反覆地說:「不准你說他,不准你說他。」

還有一次我看見水兵在他背上睡著了,而他則邁著輕快的步子將水兵背回家來,那幅場景很溫馨地留在我的記憶里。但是後來水兵長大了,便和他不再親近起來,似乎和他扯上關係是很丟人的事情,他還想像以前那樣抱著水兵玩,可是水兵一等他靠近,就跑掉了,也不再給他拉風箱,也不和他一起去趕集了。他又遽然落寞起來,我想他也許有過讓水兵繼承他手藝的想法,所以在讓水兵拉風箱的時候,他會給水兵講打鐵的技巧,但水兵到底沒有走他的路,而是讀書去了,他打鐵的技藝完全是傳不出去的,沒有小孩子願意學這個了,他應該是知道這一點的。他或許會懷疑,為什麼自己當初去學打鐵的時候,要求著師父,現在師父就是求著徒弟,也沒人願意學打鐵了。所以後來他也不再勉強,聽之任之了。

我小時候總愛去看他打鐵,打鐵是一件看似枯燥但是內里有一種傷感美學意味的事情,你在看打鐵的過程中,你會有很多想法,你的思緒會像雲絲一樣漂游不定。他打鐵打到中途的時候,一般就熱得受不了了,就把上身的衣服脫掉,即使是冬天也如此,露出古銅色的肌膚來,很有力氣的手臂高高舉起,快速砸下,這時候你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似乎他敲打的不是鐵,是生命,他在鍛煉一種美麗而永恆的東西,就像是一個小說家在寫小說,一個詩人在寫詩。他將他的心血全部注入了鐵,他在創造一樣有靈魂的東西。

記得有一年秋天,我家要打鐮刀割稻子,我媽帶著我去找他打鐮刀,我媽買了好些東西,糖啊,面啊,煙啊,酒啊,提著上他家門去。好聲好氣地求著他,讓他打好點,打快點,因為那時候許多人家都會找他打鐮刀。他抽著一尺長的煙桿說:「你們回去吧,兩三天就打好了,到時來取就行。」我媽說了好幾次謝謝才走。

第二天我早早就跑去了,他看到我,問我說:「來取鐮刀的?」

我搖搖頭,他說:「還要兩三天呢。」

我說:「我來看你打。」

他樂了,笑著說:「你還會監工啊。」說完就去他的鐵匠鋪,開火,打鐵了,他竟然只花了一天時間,就把我家要的幾把鐮刀打好了。

當天晚上我爸還請他去我家吃了飯喝了酒,他醉醺醺地回去了。

那幾年他過得是很滋潤的,不像別的人,要去地里田裡勞作,他不會被風吹日晒,而且人們也央求著他,畢竟打個東西時要求他的。所以他平時總是背著手在村裡亂轉,遇到誰家吃飯了,主人便會殷勤地喊他吃,他常常是不吃的,大手一揮說:「我家有飯,不吃你家的。」他那時候竟然是別人眼中的羨慕對象,遇到他時都說:「你享福好啊,不像我們。」

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和這些辛苦勞作的人比,的確是在享福呢。可是誰讓他有這個手藝呢?都說手藝在身,餓不死人,他就是這樣的。

他是我們那裡十里八鄉唯一的鐵匠,我們那裡的人,誰家要打菜刀,打鐮刀,打柴刀,打鐵鍋等,都會找他打。他打的刀,刀背厚實,刀刃鋒利,不起卷,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我祖母用的菜刀就是他打的,用了幾十年,越用越好用,開刃那一面,在歲月洗禮下,像是一片雪光,冷而亮,聽說這就是好刀的標準。他打的鍋,大的能有一兩米的直徑,小的只有一筷子那麼長,他打的鍋看著不是很好看,但是耐用,少說也能用個十年八年的,我們那邊有些老人甚至覺得他打得鐵鍋炒菜香些,這個不知道是什麼道理。

他堅持打鐵打了很多年,從他年輕到年老,山中的歲月要比外面慢得多,變化也要少得多,他竟然就靠著打鐵過活了幾十年。但是他沒想到的是,他的打鐵生涯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竟然結束了。

外面的商品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進到了我們那個山村,先從那些走村串巷的賣貨郎,再到一家家開起來的商店,他們賣各種刀,各種鐵製品,這些刀,這些鍋,好看、漂亮。很快就沒人再找他打了,火爐一年也生不了幾次火。他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樣,一下子腌掉了,做事也變得不利索起來。有時他也有些憤世嫉俗了,說村人忘恩負義,說他們以前都求著自己,現在全不來了,他想不通,這些年他為他們打了多少刀,多少鍋啊,可是村人轉眼就把他忘了。雖然也是罵,但是他仍然苦苦地支撐著他的鐵匠鋪,他試著變些花樣,將東西不要打得那麼笨重,盡量要打得好看一些,但是到底沒用,人們已經徹底將他和他的鐵匠鋪忘掉了。他終於沒能繼續支撐下去,在一年冬天,他將他的鐵匠鋪關掉,不再打鐵了。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大醉了一場,算是給他的鐵匠生涯畫上了一個句號。

後來偶爾有零星的人來找他,說是市場上買的刀,一年就開卷了,不耐用,也不好用,市場上買的鍋,一兩年就漏底了,再讓鐵匠打,可是鐵匠到底沒有重新生火,他的火爐子就這樣再也沒有生過火。他應該是寒心了,寒透了,再熱的火,再熱的鐵也暖不了他的心。他一一搖頭拒絕,就這樣一兩年,人們就徹底忘記了他,見到他,沒人會想到他曾經是一個很厲害很受歡迎的鐵匠,他的身份只是一個普通的孤寡老人了。

有一次我回去,看到他以前打鐵的地方已經被修成了很寬的路,就是以前那一叢茂密的竹林也只剩幾竿蕭瑟的竹子了。一天在鄰居家的酒席上見到他,我叫他祖祖(是我們對長三個輩分的人叫法),我說:「祖祖,你現在沒打鐵了嗎?」

他將酒倒進碗里,喝了一大口後才說:「一是別人不找我打,二是就是找我打我也打不動了,所以就不打了。」

「你可以把手藝傳給水兵嘛。」

「還是讀書好些,像我這樣,飯都吃不飽,沒用。」他樂呵呵地說。

我說:「那些店裡賣的東西沒你打的好。」

他竟然眼睛放出光亮地看著我,有些得意地說:「機器做的哪裡有人打的好。」

我說:「你的手藝失傳了就太可惜了。」

他搖了搖頭說:「沒什麼可惜的,吃飯的嘛,而且這碗飯不好吃。」

他雖然這麼說,但是到底有些苦澀。

我就不知道說什麼了,那時我還在讀大學,對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的,是不會知道他心裡的悲哀的。

我只知道他後來越來越愛喝酒了,直到到了酗酒的地步,身上有一點錢,便去打酒喝,他喝那種便宜的包穀酒,一次打滿五公斤的酒壺,兩三天就喝得一滴不剩,常常喝醉了後,就在馬路邊亂罵,罵那個拐走了他妻子的人,罵他跟人跑了的妻子,罵所有他感覺對不起他的人,他都一一地罵出來,罵很難聽的髒話。這時他的侄子或兄弟就會出來阻止他,說他一把年紀了,還不知道羞,出來讓人笑。他不反駁,但也不聽,他侄子和兄弟勸不了,也罵罵咧咧地不管了,時間一長,人們就真把他當作了酒瘋子,全不在意他了。

他也果真成了酒瘋子,天天喝醉,邋裡邋遢,有好幾次甚至就在路邊醉倒了。一次他睡在路邊時,有幾個小孩子把尿撒在了他身上,他也不知道,像是醉死了一樣,太陽一曬,渾身發出惡臭。如果他醉倒時無人見到,那麼他興許就會在路邊,在溝里睡到酒醒。如果有認識的人見到了,就會跑去告訴他的侄子或者兄弟,但他們一聽,全是惡狠狠地說:「誰願意去背他回來誰去,反正我不去,讓他醉死好了。」這也不能太怪他們,因為他們去背過他好幾次了,他是絲毫沒改變的,終於將他們的最後一點耐心消磨完了。他的兄弟和侄子都對他沒了耐心,別的人就更不用說了。人們對他早幾年的尊重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對他越來越輕視,甚至他妻子跟人跑掉,兒子死去的事情也重新拿出來當作笑話說,所以他的生活就越來越悲慘了。

終於在他徹底沒錢的時候,他將他打鐵的工具,賣給了收廢鐵的人,還包括一些他自己打的小玩意,也一併當作廢鐵賣掉了,於是他和他的鐵匠身份再無一點關係。聽人說,各個行業,最不能做的就是把吃飯的工具賣掉,因為這是褻瀆祖師爺的事情,但是他到底不管不顧地賣掉了,我不知道他賣掉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東西時是什麼感受,我想無一人能體會他的那種心情吧。

在他死之前的幾年,村委會終於給他發了低保,他就靠著那點低保活了下來,因為那時候他的兄弟和侄子都徹底不給養他了,這低保就成為了他唯一的收入。當然這低保的錢大部分都是被他買酒喝了的,他在酒徒的路上越行越遠,最後死掉的原因也因為是喝酒過量,把肝傷到了。

他人生的最後幾年我了解得不清楚,因為我去了上海讀書,時間一長,也就慢慢將他忘記了。直到我大三的時候,有一次和我媽打電話,突然想起了他,我問我媽說:

「六兒祖祖現在怎麼樣了?」

我媽輕描淡寫地說:「三個月前他就死了。」

「啊,死了?」

「是啊,天天喝酒,能不死嘛。」

「那誰埋的?」

「他兄弟和他侄子合夥埋的。他們兩家還因為這個打了一架呢。」

「為什麼?」

「誰埋他誰就能得到他的房子和土地啊。」我媽頗為感慨地說:「活著的時候兩家都躲著,死了後反而來爭了。」

我聽到我媽這麼說,感覺脖子被什麼扼住了,說不出一句話,心裡空落落的,難受,我說:「埋的時候人多嗎?」

我媽說:「下雨,都沒人。」

我的腦海里一下子就浮現出衣服凄清的畫面,他的棺木被清冷的幾個人抬著上了山,沒有一點聲音。

他一生都在做打鐵的營生,他做得很好,他的手藝特別優秀,可是這些到底沒什麼用處,對他的人生似乎一點幫助都沒有,他還是那麼落魄,他的妻子還是跟人走了,他的孩子還是死去了。他一生都在做註定要被淘汰的事情。據我所知,沒有人向他學過這些東西,他也沒有教出來個徒弟,這些技藝就在他手裡斷掉了。

他也許並沒有把這當作技藝,也許只是當作謀生的工具。但是在他死後,我想起他來,我才明白,他也許是一個匠人,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這點,但是他的確是的,他是中國那些古老技藝的最後一代傳承人,他之前,是整個中國古代文明,他之後,是一派全新的中國新文明。

他的命運,就像是他手中的技藝,註定是要被淘汰的,他一生都沒有追趕上時代的潮水,他被遠遠地拋在後面了。

過年時我回到故鄉去,路過了他的墳,他的墳在一個很深的山坳里,長滿了野草,墳上掛著被雨打得不成樣子的白幡,看上去凄涼極了。其實我們那邊的人死了,差不多都是葬在一個地方的,或是田裡,或是樹林中,左右都有別的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墳還是孤零零地聳立在了那裡,遠遠近近就只有他一個。似乎他活著孤獨,死了也孤獨。

2017/7/27於貴陽


推薦閱讀:

郭襄:當時年少春衫薄
送行
一個好聽的人名,對小說真的重要嗎?
五帝城:邙山傳
這5位作家教你成為一個優雅的段子手

TAG:文学 | 文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