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吃飯會是一種折磨? | 從大腦活動理解進食障礙
公眾號:心食解構 |
演講者:Laura Hill,醫生。1979年起從事進食障礙的治療,曾任全美進食障礙負責人。
從大腦活動理解進食障礙_騰訊視頻 https://v.qq.com/x/cover/a0541ph7hxs/a0541ph7hxs.html演講文稿
翻譯:緩緩 何一
食物是最基本的能量來源。我們不僅從食物中獲取日常生活的能量,也圍繞著食物建立了一種喜悅、溝通和歡慶的文化。可以說,食物就是我們社交的方式。
但是那些對於食物有特殊反應的人呢?比如說那些患有1型糖尿病的人,他們就無法像沒有這個疾病的人一樣吃糖。他們的胰腺發生了故障,不能幫助糖分進入細胞,致使過多的糖分留在血液中,而身體則在挨餓。
當你想到糖尿病的時候,你是如何看待這一疾病的?社會疾病?心理疾病?亦或者是生理上的病變?你們有多少人覺得它是生理病?
(現場大多聽眾舉了手。)
大多數人都會說是生理上的病變,因為我們知道它是導致糖尿病的主要原因。
但是當你想到進食障礙的時候,你是把它當作社會疾病、心理疾病、還是生理上的病變?你需要知道的是,雖然進食障礙可能有社會和心理的一面,但這一疾病也有著重要的生理基礎,且與大腦機能有關。跟胰腺出現故障不同,根據我們現在的理解,那些患有進食障礙的人的一些大腦路徑,無法像非進食障礙者一樣去運行。
今天,我會把重點放在厭食症上,並從內到外來理解這個疾病。首先你們需要知道的是,根據全美進食障礙協會(National Eating Disorders Association)的數據,有大約1千萬美國人患有貪食症或厭食症,還有數以百萬計的人患有暴食症或者其它類型的進食障礙。在所有的精神疾病中,進食障礙有最高的死亡率。所以進食障礙絕對不是一件可以被輕視的事情,治療也很有難度。
正常飲食者吃飯時的大腦活動
我們先從沒有進食障礙的人說起。大家來聽演講之前,應該都已經吃過了早餐吧?你們從早餐中獲得了能量,來迎接新的一天的生活。所以對於一個沒有進食障礙的人來說,他可能會給烤麵包片加一點果醬,享受它的味道,從食物中得到愉悅,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但是對於患有厭食症的人,當他們吃飯的時候,他們會感受到高度的焦慮、嚴重的思慮干擾、刺耳的噪音。我想讓你們大概了解一下那個噪音聽起來是什麼樣的:
「胖、胖、胖」、「你這個傻蛋」
「我應該寫些什麼」、「我應付不來」「我感覺好撐」、「我沒有任何感覺」……………………(演講者播放了一段音頻,有無數個聲音同時在說話)
一個患有進食障礙的人吃了早飯,TA現在準備去上課,去工作,刺耳的噪音和干擾跟隨著TA。在噪音中,TA試圖辨別教授的聲音,試圖去聽老闆的聲音,與周圍的人互動,TA試圖在噪音中集中注意力。TA還得吃午飯,晚飯,噪音一直沒有消停。TA怎麼能正常地工作學習?TA怎麼能與周圍人正常交流、完成課題?
TA找到了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法:不吃。
我的一個病人跟我說:「希爾醫生,如果我不吃的話,我能更清晰地去思考。希爾醫生,求求你,請不要讓我吃早飯了;這樣我就能把這個任務完成,然後我會再去吃點什麼。但是別讓我在吃完早飯後去考試。因為如果我這樣做了,我就不得不在噪音中思考、答題。我就不得不在噪音中完成我的任務。」
食物觸發的噪音令他們難安,然而他們又需要食物。我們到底該如何去幫助這些患有厭食症的人?
讓我們先來了解一下,當我們吃飯的時候大腦都在做些什麼,這樣我們能更好地理解那種焦慮和噪音。通過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術(fMRI),我們能夠觀察到大腦的活動方式。這項技術能讓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圖像這麼簡單,我們能夠觀察到一個三維立體的、運作中的大腦。研究者會給被試者一項任務,然後觀察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大腦的活動,觀察氧氣和血液的流動情況。
所以,當你吃飯的時候,會有信號進入你的大腦。這些信號通過丘腦(thalamus),進入腦島(insula)。腦島就是大腦中給出饑飽指示的部位。「我覺得我有點餓了,我最好還是吃點早飯吧」。「這個烤麵包味道太贊了!」味道和飢餓的程度都來自腦島。
緊挨著腦島的是你的杏仁核(amygdala),這是你的警報系統。它會說「這片烤麵包有什麼問題嗎?沒有。那好,我會淡定,我會安靜。還有什麼問題嗎?沒有,我挺好的。」
杏仁核保持淡定,於是信號來到紋狀體(striatum)的底部,你來到了管理愉悅的大腦迴路。在這裡,當多巴胺水平有所升高,你會覺得「哦,感覺真好」,「我想再來一點」。每當你做一個決定、並從中得到愉悅時,你的多巴胺水平會有上升。「要不再抹點果醬吧?」你又嘗了一點,「哦,口味不錯,我還可以再來點。」你感覺到了一陣陣的愉悅感。
然後,前額葉開始解讀這一切。「你喜歡這個味道,杏仁核也沒有拉響任何警報,那麼,讓我們繼續吧,再多吃一點。」尾狀核(caudate)也介入了,「這到底是好還是壞?吃起來味道不錯啊,我喜歡這個烤麵包,我餓了」。大腦的前扣帶皮質 (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說「我會繼續吃掉它。」
然後我們就來到了背外側前額皮質(dorsal 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這裡就是CarlySimon唱到的預期的地方(譯者註:Carly Simon是美國著名歌手,曾發行專輯《預期》),我只是說關於食物的預期,而非其他領域。我們來看看大腦關於下一口的預期,「我想我會再來一份」「不錯啊,我會再來一口」。
頂葉(Parietal)然後開始審視我和周圍事物的關係。「我看起來不錯」。然後你又吃了一口。「我看起來還行,不錯,我會繼續吃,我會再來上一口。」「我看起來還是不錯。」你又吃了第三口。
當你吃抹了果醬的烤麵包的時候,你說:「這麵包難道不好吃嗎?為什麼她就不能享受她的食物呢?來來來,我會幫你解決這個問題,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這個。它味道真的棒極了。」
厭食症患者吃飯時的大腦活動
現在輪到有厭食症的這個人。同樣的大腦,同樣的腦內各個站點. 我們先看腦島。當這個人咬下麵包時,我們看到腦島實際上並沒有收到信號。它的反應非常平淡,並沒有飢餓的信息給到腦島。沒有信號說明,飢餓在越來越嚴重。所以,當他們的身體實際上出於飢餓狀態時,信號發了出去,但是腦島卻接收不到。它讓神經遞質血清素就那麼通過了,但是訊息卻沒有記錄下來。
所以他們和旁人之間的互動會是這樣。「我不餓,你吃吧。」「你怎麼可能不餓?」「我真的不餓。」他們沒有收到飢餓的信號。
但是,為了迎合你,他們咬了一口烤麵包,這樣他們感覺別人就不會太注意他們。所以他們可能還是會吃一點麵包。他們可能能感覺到味道,但是我們發現的是,他們對味道反應很平淡。「這個嘗起來就跟紙板一樣,味道太不好。」
現在他們開始吃了,但是他們並不餓。他們吃了一點東西,但是味道又一般。杏仁核開始有點著急了,「我現在有點擔心了。如果你不餓,你又沒有嘗出什麼味道,我怎麼知道這個東西不會帶來什麼傷害?」所以杏仁核開始越來越活躍,感到越來越害怕和恐慌。
然後我們來到多巴胺區域。它們會得到愉悅感嗎?不。它們也反應平淡。腸道的感覺並沒有被記錄下來。「就算那片麵包抹了果醬,我也沒有從那一口中得到滋味,或是愉悅。」
前額葉開始嘗試解讀這一切,「等等,她不喜歡這個。它味道糟透了。哦哦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再吃一口。我們就此打住吧!」
大腦嘗試搞明白這些信號的缺失,所以尾狀核開始想,「現在這情況到底是好是糟?可能是糟糕的。可能這個麵包很糟糕。可能這個果醬很糟糕。也許我壓根兒就不該吃它。好吧,我決定了,我不吃它了。」
現在,背外側前額皮質不知所措了。「那我到底該吃什麼?哦,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我的病人一遍遍地告訴我:
「希爾醫生,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處理下一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吃它,我真的是在盲目地吃,因為我不知道什麼行得通,什麼行不通。」
讓我們回到頂葉區域,他們對自我的感知。我們看到,不安感爆表了。隨著食物的信號進入他們的大腦,他們感覺自己在膨脹,在放大。這種幻覺的影響是強烈的。
體重恢復對於厭食症患者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所以對於罹患厭食症的人們,當我們開始重新餵養處在飢餓中的他們,過去我們會說,「吃吧。你會感覺好起來的。」我現在不再那麼說了。我現在說,「你要去吃飯,它會讓你覺得很痛苦。當你吃的時候,你不會感覺很舒服,你的想法也不會讓你很舒服。因為當我們幫助你重新進食的時候,當你的體重在逐步恢復的時候,你將會感覺到越來越強烈的令你不安的想法。你會感覺苦不堪言。甚至即便你的體重恢復了,你可能還是會有強烈的不適的念頭,你可能會有這些反應很長一段時間。對於一些人來說,那些噪音的音量從來不會減弱。對於有些人,這個音量會變小。」
所以,有厭食症的這個人,即便當他們處在一個正常的體重,他們的想法和感覺都可能比之前過瘦時更糟。當他們達到正常的體重,他們所有的朋友都跑來說,「哇哦,你看起來超贊,你看起來很健康。」他們卻生活一個正常、健康的體型所帶來的噪音、不安、和痛苦之中,毫不誇張。所以,為什麼複發率這麼高,也就說得通。因為通過不吃,我可以讓哪種痛苦靜音。
食物如同藥物:吃了不舒服,但是能救命
如果我們來重新理解食物,對於你來說,食物是社交,是開心,是愉悅。但是對罹患厭食症的人們來說,它們就像胰島素之於糖尿病患者。它是一種藥物。我需要服用我的藥物,這個藥物有一點副作用,但我不得不吃我的食物。
通過合作,我們在測試和探索,我們是否能夠把那個噪音的音量調小?所以,也許我們需要提前計劃食物,提前安排好劑量,開好處方,這樣他們就能知道他們將要吃什麼。
所以,正如跟一位有糖尿病的朋友外出時,你問「你帶了胰島素嗎?」當你跟一位有厭食症的朋友一起外出時,你說「你帶了你的食物嗎?你的飲食計劃是什麼?」如果患者知道他們將要吃的是什麼以及分量,他們有意識地反覆練習吃某些食物,患者們報告說,那些噪音會減弱。那些噪音也許不會消失,但是我能辨認它,我能正常運轉,我能與他人正常交往,我能渡過。
一位患有厭食症的成年人跟我說:
「我意識到,使用同一個飲食計劃並不是疾病的一部分,而是治療方法的一部分。」
當家人能理解這一切
有一位父親很好地明白了這一點。他說,「好的,希爾醫生,我們不在飯桌上挑刺,我們開始提前計劃。」因為有一場節日家庭聚會,一家人會去餐廳一起吃飯,他們開始提前做安排。這個女孩跟進食障礙方面的營養師溝通過,她知道她會點什麼東西,點多少分量。但是她也決定帶上她的午餐盒,作為她的備選用餐計劃,正如糖尿病患者需要攜帶胰島素一樣。
她的媽媽,爸爸,叔叔們,阿姨們,每個人都知道。她非常緊張,她不希望有人注意到她,注視她,她只是希望和其他人一樣,參與這次聚會。
服務員來了,問大家要點什麼。這名父親側過身去,讓她女兒點餐。她看完了菜單,說「我要這個這個這個」。服務員回復說,「親愛的很抱歉,這些我們都已經賣完了。」
她僵住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她有一個備選計劃。她的父親抬起頭:「請再給我們一分鐘好嗎?」服務員於是走開了。這位父親對女兒說:「OK,你不能吃到那些,這兒沒有。你帶了你的午餐嗎?」「是的爸爸,但是我不想把場面弄得很誇張。」「沒有關係,你就把你的午餐拿出來吧。」
這位父親又叫了服務員過來,他說,「我女兒對這個菜單里的一些食物有特殊反應,她帶了一些她會吃的東西。我們其他人會繼續點餐。」
然後,全集人點了餐。他們一起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他們都相互交流。女孩能聽到的噪音很低,她能按計劃吃完她的午飯,盡她所能地享受與家人的交往。
關於預後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預後。未來會發生什麼?厭食症和其他進食障礙會朝著怎樣的方向發展?在厭食症方面,有些人的情況會得以穩定,把持住那個狀態。尤其是青少年,他們的大腦繼續發育, 他們堅持飲食計劃的時間越長,康復的狀態保持穩定,那些噪音事實上可能消失。只要他們保持在健康的界限內,他們會不斷在康復中前進。有些厭食症患者會康復穩定;對於某些人,有某個子部件會一直不好,但他們能學會如何應對噪音。
這是我眼中的關於厭食症飲食的視覺比喻。
這個叫「3種不同的延續不斷的直線」。有碳水化合物,有蛋白質,有脂肪,在具體的分量之下,不斷地延續下去。
或者,它會像這幅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一樣,包含多種多樣的線條,呈現出清晰的形象。
所以,一頓飯,是不是只有當它持續時間長、變化多樣、包含各色食物時,才算是一頓飯?或者,對某些人來說,一頓飯是帶你渡過難關的某種東西,吃了它你才能享受生活?
當我在準備這次演講的時候,我經歷了很多焦慮,我告訴我的病人們我很緊張。他們對我說「希爾醫生,如果你上台了,你向別人分享我們的聲音,你告訴大家我們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們會與你在一起,我們其實和你一齊站在台上,我們與你在一起。」所以,他們此刻和我在一起。讓我們一同攜手,幫助他們積極生活。正如海倫-凱勒所說的,「世界充滿掙扎,但也充滿超越。」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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