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婚姻,就能得到幸福嗎?

文/曹懷寧,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在這段婚姻中,我沒有愛情,沒有自由。於是,我看著自己的生命,一天一天,一點一點,慢慢死掉……」

我看著這段話,它寫在諮詢預約登記表的「情況說明」一欄里。輕輕淺淺的字跡中,那幾個「一」字筆觸卻格外深些,失重的感覺撲面而來。止若,我念著這個女孩的名字。

她來了。我對她沒有預設,卻覺得一切都恰如其分。高而瘦,頭髮看似蓬鬆地披在腦後,卻根根紋絲不動。清秀的臉上有一雙大眼睛,但經常變成一對無光澤的玻璃珠,顯示她已經神遊天外。她的手交握在一起,規規矩矩地放在腿上,但它的影子不時微微顫抖。

「我從小便是個很想優秀,很小心地驕傲著的人,我想要自己的未來是廣闊的世界,所以一直不停不停地奔跑,從重點小學跑進了重點初中,又一路跑進了重點高中和重點大學。但生命中沒有一刻我曾放鬆而釋然地覺得自己於『好』一字名至實歸。國內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五年前,我出了國,到了瑞士,那個清冷卻精神至上的地方。我在那裡念了文學,畢了業,遇到了現在的老公Ben。Ben事業有成,學識淵博,而且認識不久就認定我是最契合他的妻子。那時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到了一個女人應該結婚的年齡。他從各方面來說都是最適合我的人,我們結婚了。

「瑞士真的是個太清冷的地方,長時間地下雪,拜訪最近的鄰居要開車三十分鐘。我和Ben一起開了個公司,但其實主要由我負責。公司的業務大部分只需我在電腦上處理,於是,我便日復一日地在那個房子里,對著電腦,對著牆壁,對著外面與我無關的世界。久而久之,我覺得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和窗外的積雪融為了一體。曾經令我喜悅寧靜的圍爐夜讀,也變得模糊而粗糙起來,只剩下一個形式的軀殼。

「Ben對我很好,他待我就像待他的女兒,愛憐地摸摸頭,或者手把手地教我做事做人。但他不理解我,當我把自己的小情緒對他表露時,他絕大多數都是用頭腦在分析,而不是用心在感受。而且,他的意志非常堅定,一旦做出決定,除非有理有據地駁倒他,否則絕不會輕易改變。我從來沒有感覺自己這麼拙嘴笨舌過,一切嘗試表達的努力都彷彿成了戴著道理面具的胡攪蠻纏。我也想和他討論書與電影,但在語義理解上,我根本比不上母語是德語的他,就連英語他都比我說得好,結果,我們的討論更像是教學研討會。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己在努力做個好學生,好女兒,好妻子,但不是在做一個女人。同時,我不無驚愕與心酸地意識到,在我和他的這段感情中,似乎從來沒有過心醉神迷的體驗。

「高中時期我曾有過一個男閨蜜阿蕭,我們志趣相投,三觀契合,短短的校園塑膠跑道在我們的腳下一圈一圈彷彿沒有盡頭,不知承載了多少歡聲笑語。雖然高中畢業後我們天各一方,但每年總要聯繫一兩次敘敘舊。有一天,我在家裡百無聊賴地閑坐時,忽然收到他的微信,那是一條語音:『嘿,白月光,你最近好嗎?』

「這管聲音彷彿一下子喚起了我內心深處最悠遠最溫暖的回憶,讓我穿越千山萬水,在無數時光的呼嘯聲中回到那鳳凰花開的路口,重新成為那個一襲白裙、神采飛揚的小女生,夢想著在路上的、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一刻,我淚如雨下。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聯繫,用微信,連結世界的兩端。阿蕭會給我分享生活中的點滴,逗我開心,而我會把對生活的渴望與幻滅在一個個深夜裡,飽蘸那不知是失落還是幸福的淚水,一字一句地寫給他看。他總會心疼地發來一個抱抱的表情,說理解我的痛苦。他漸漸地成了我內心的支柱,發的微信他如果遲遲沒有回復,我便會失魂落魄地陷入狂熱的胡思亂想。我想緊緊、緊緊地靠在阿蕭的身邊,聽他真真切切地說愛我。

「但這一點恰恰是我做不到的,我甚至不敢太過要求他及時回復我的微信。我只能反反覆復地苦苦思索:『他為什麼不回我的微信?不可能沒看到,那他到底是不想回,不願回還是不屑回?』所有的可能性都導向一個共同的可怕結果:他沒那麼在乎我。

「阿蕭到底在不在乎我?如果他不在乎我,為什麼要每天噓寒問暖,微信傳情?但如果他在乎我,為什麼卻又讓我感覺若即若離?那一個個擁抱、親吻的表情,難道它們什麼也不是嗎?難道它們毫無意義嗎?難道它們連一絲一毫的承諾都不意味嗎?他的在乎,是不能,還是不願?

「是不是因為他知道我有家庭,所以不願意讓我為難?是不是因為我們現在天各一方,所以他覺得沒有未來?如果……如果這一切都能改變,那麼,我和他之間,會不會大不一樣?熱烈的擁抱,溫暖的笑臉,一起走天涯的期盼,是不是就會變成現實?

「這個念頭抓住了我,它如影隨行,再也揮之不去。每當感覺不到阿蕭的存在,那將我圍在中間的四面高牆便會沉默而巨大地朝我壓過來,令我窒息得想要發狂。

「我想離開這四面楚歌的圍城。

「我的老公Ben對我的心路歷程一無所知。他按部就班地生活在既定的軌道中,渾然不覺我已經快要脫軌,直到有一天,我厭惡地推開他伸向我身體的手,他才用費解的眼神看著我,問我:『親愛的,怎麼啦?為什麼不讓我抱你?』

「那句話掙脫了我的心和舌頭,一往無前地沖了出來:『我沒辦法和你繼續生活下去了,我想離婚。』

「話一出口,曾經在心裡無比翻騰的情緒有一瞬間的平靜,但下一刻,我看到他臉上浮現出震驚而又痛苦的神色——在滿堂傢具的映襯下,他忽然好像變小了,不復之前高大、壓迫、佔據一切的威壓感時,一股混雜著愧疚、心疼和恐懼的滋味湧上心頭。我知道自己為什麼愧疚,為什麼心疼。但是,恐懼,我為什麼會恐懼?

「Ben和我開始了一席徹夜長談。我隱瞞了阿蕭的存在,只告訴他自己被一成不變的生活和工作磨磋掉了所有的熱情和嚮往,而他的不理解與難以溝通令我更不堪重荷,被迫心若止水的狀態我再也無法忍受。Ben認真地聽我訴說這一切,我覺得他從來沒有這麼認真聽我說過話。漸漸地我越說越多,越說越激動,甚至童年時的心酸與悲涼也源源不斷地從心中流淌出來。說到動情處淚難自抑,Ben默默無言地抱著我,讓我靠在他懷裡哭泣。待我說得差不多,也哭得差不多了之後,他告訴我會讓公司馬上再去招一個人來分擔我的工作,不再讓我枯坐家中。如果我想要出去社交,參加社會活動,他會全力支持。

「在那一刻,我知道了自己為什麼會恐懼。因為我感到了Ben對我的愛,那種踏實厚重的愛。這種愛不假雕飾,只以其份量與質地打動人心。如果離開了他,我也許一輩子再也找不到能這樣愛重我的人,而現在這樣安穩有保障的生活也將不復存在。

「但是,我心裡另外一個聲音也在同時大聲呼喊:『你忘了那片白月光了嗎?你忘了在路上的自由洒脫了嗎?你忘了與阿蕭的契合與心動了嗎?那是自由,那是愛情!那是你這些年夢寐以求卻苦尋不得的東西!你這個懦夫!就為了那點安全和保障,你就要把這一切都賣了嗎?!』

「但是,阿蕭真的是愛我的嗎?我無法確定這一點。我真的能適應在路上的生活嗎?我也無法確定這一點。我確確實實想走,想離開這固化的生活,但前方似乎只有一個寫著『愛情與自由』的路牌,具體的路卻依然掩藏在濃霧之中,看不分明。曹老師,走,還是留,我到底該怎麼辦?」

止若的臉很蒼白,真像那一抹白月光,美得嬌弱動人。可難道這抹白月光,永遠都只能成為夢的裝飾嗎?

「止若,我理解你內心的矛盾和彷徨,理想與現實在拉扯著你,一邊是愛情與自由,一邊是安穩與依靠,這兩條路都各有快樂與隱憂。世事古難全,也許你想這麼說吧?

「但你是否有想過,也許理想與現實並不那麼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縱觀你三十多年的生活,止若,我感覺你一直在尋找價值的依附點。小的時候,你的價值依附在學習成績和大人們的認可之上。你很努力地考出一個又一個高分,攻克一所又一所重點學府,因為這樣才能符合你內化了的價值評判標準:只有做到最好,得到他人嘉賞,你才是個有價值的人。

「但隨著你一天天長大,你越發感到疲憊了,對不對?因為你發現皆大歡喜越來越難。小的時候,一張滿分試卷就足以讓老師開心、父母舒心、同學交心。但是後來,要成為「完美女神」,不僅需要成績好,情商高,還得有個性、有內涵,只有滿足了方方面面的需要,你才覺得「好」之一字實至名歸。但這實在太難了,你越來越深地體會到無力、無能感。漸漸地,耀眼的陽光蛻變為柔冷的月光,哪怕你一直很優秀,但對自身的認定卻越發動搖了。

「於是你開始想逃,逃出這充滿競爭,每時每刻都彷彿是價值檢驗的生活模式,逃離「考學、工作、結婚、帶娃」的魔幻現實主義。於是,你逃到了瑞士,逃進了和Ben的婚姻中,讓他為你構築了符合另一種「好」的標準的生活。

「但你能逃開主流形式,卻逃不開依附的實質。你的價值感始終需要外部世界的人與事來認可。你能從Ben的照顧和愛護中得到被他人認可與接納的成就感,卻得不到因實力凌駕於他人而獲得的欣賞與崇拜,因為你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與他之間的差距。『我是個弱者,在強者面前,弱者只能膜拜並順從。』在這句魔咒之下,你漸漸成了毫無自主之力的弱女子。

「但這不符合你一貫以來的自我價值要求。你是天之驕女,你需要去征服他人,去證明自己。這時,阿蕭出現了,他原本就是欣賞並仰慕你的,於是他順理成章成了你最有可能獲得征服感的對象。

「生活中最可怕的是求而不得的狀態,你在阿蕭身上體驗到的,正是患得患失、若即若離的求而不得。他似乎為你傾倒,這傾倒卻不甚牢靠;他似乎有承諾,這承諾卻薄如蟬翼;你們似乎有未來,這未來卻虛無縹緲。你太想以他的全面臣服來填補內心的情感與價值空洞了,所以,你只能不斷不斷地給這段關係加碼,將自由與愛情的名義都賦予它,好說服自己繼續投入與付出。

「但他真的能帶給你這一切嗎?止若,你心裡其實很清楚,真正的自由來源於對自身清醒篤定的認識,真正的愛情萌生於切切實實對生活的共同經歷。你對自己沒有篤定的認識,你們之間沒有共同的經歷,他和他所代表的生活,只是你又一次想要逃避現實而製造出的海市蜃樓罷了。

「沒有哪個人能夠以一己之力創造出一種生活來圓滿你對價值的渴望,瑞士的Ben不行,在路上的阿蕭也不行。只有你,止若,只有你自己創造出來的生活,才有可能平復你內心的悸動。

「我知道你在怕。你怕自己不夠好,不夠有能力去創造這一切,因為你從來學到的都是符合外界的標準,而不是肯定自己的內在。所以在面對Ben看似無法超越的優秀時,你的反應是表面上的順從和以逃避為表現的隱性攻擊。但這樣要麼征服,要麼逃開的關係永遠無法讓你發自內心感到幸福。成長是艱難的,但我們需要成長,才會真正變得越來越好,對不對?Ben對你有著踏實的愛,你們的婚姻也是當初你自願締結的。你雖然並沒有義務一定要留在婚姻中,但你有責任為了挽救它而給對方一個機會,共同做出努力。

「恪守底線,雙方儘力去磨合、改變,才是對婚姻最好的負責。」

「給Ben,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好嗎?」

皎潔的白月光,其實原本也是明亮的陽光,只是它在迂迴曲折的道路行得太久,漸漸迷失了自我。找回自己的道路是艱難的,但望著止若漸漸寧定的眼神和不再顫抖的雙手,我相信,她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好心情精神心理平台」(haoxqi),原標題為《白月光的選擇》

作者簡介:曹懷寧,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諮詢實踐超千小時,主擅領域包括婚戀情感、人際交往、兩性心理、人生規劃、家庭關係等。自2011年開通新浪微博以來,粉絲六萬多人,堅持定期回復私信,無私為近六千名求助者提供諮詢,諮詢解答超千萬字。《婚姻與家庭》雜誌特邀專家,多家媒體簽約撰稿人。

微信公眾號:心理諮詢師曹懷寧(caohuai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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