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史跡巡禮:關原
1885年,求賢若渴的明治政府邀請了彼時代表世界頂尖軍事水平的德國陸軍前來日本執教,在一次日本陸軍大學的授課中,受邀而來的米切爾少校被要求講解日本歷史上最著名的戰役——關原之戰。在沙盤上考量了一番雙方的布陣與兵力後,這位以戰史研究見長、實戰經驗匱乏、更對日本歷史一竅不通的軍事專家最終創造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梗——西軍必勝!
世人皆知,在這位「趙括」眼中穩操勝券的西軍最後一敗塗地,米切爾的這個尷尬的判斷故而也淪為了紙上談兵般的笑談。當然,後人對這則軼事的真實性多有質疑,但不可否認的是,僅從軍事理論而言,佔盡地利之便的西軍確實有顯而易見的優勢,然而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居高臨下卻同床異夢的西軍雖然一度望見勝利的曙光,卻最終敗在了叵測的人心上。作壁上觀的毛利輝元、大快朵頤的吉川廣家以及臨陣倒戈的小早川秀秋被後世冠以「關原三神」的謔稱,不僅給西軍的折戟沉沙蒙上了一層有些滑稽的喜劇色彩,也讓這場會戰成為了「戰爭是政治的延續」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的經典註腳。
時鐘撥回到200多年前的1600年10月21日,位於美濃國西部、琵琶湖東側一片被丘陵環繞的狹窄盆地中,15萬厲兵秣馬的將士在黑夜中枕戈待旦,隨著籠罩戰場的濃霧在微熹的晨光中逐漸散去,在這片名為關原的土地上,德川家康麾下的東軍與以石田三成為核心的西軍之間爆發了戰國時代規模最大的合戰。與雙方前期數月的攻防形成對比的是,這場主宰天下命運的決戰在半天內便分出了勝負,智商爆表、情商欠費的治部少輔在深諳權謀、老奸巨猾的老烏龜面前敗走麥城,覆巢之下的豐臣家徹底失去了翻盤的資本,給一百多年紛紛擾擾的亂世畫上了大半個句號。
與桶狹間之戰、長筱之戰、川中島合戰等一干高潮迭起的局部戰役相比,雲集全國各地主要大名的關原之戰好比《熱血高校》里源治和芹澤的全明星雨中大亂斗,由於參戰勢力多、波及地域廣、戰爭規模大、歷史影響深,加之小早川秀秋反水等戲劇性橋段,歷來是民間津津樂道的話題,其在司馬遼太郎、山岡庄八等歷史小說家的作品中均有濃墨重彩的描寫,更是大河劇、電影和遊戲中的常客,即便在深受當年明月的「村長打架」一說影響的中國也有一定的知名度。作為滿腦子都是《戰國無雙》、《太閣立志傳》和《信長之野望》的遊戲宅,在中部地區玩耍時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聲名赫赫的古戰場。
417年前曾作為歷史關鍵十字路口的關原如今位於岐阜縣不破郡,從名古屋乘坐東海道本線西行,在同樣作為重要軍事據點的大垣換乘後十幾分鐘後便可到達名為関ケ原町的車站,關原之戰的遺骸就散落在這個僅有7000多人口的小鎮中。
作為東海道地區的交通要道,關原地區地勢險要,飛鳥時代被稱為「三關」之一的不破關就坐落在此處,同時因為處於日本列島的中心地帶,關原一帶和我國的秦嶺與淮河一樣也是傳統意義上關東和關西的分界線之一。
如今作為日本知名度最高的古戰場,此處基本保留了當年的名稱與風貌。下面是關原之戰的布陣圖與該地區的谷歌地形圖,可以看出,對壘雙方的主戰場被四面環繞的丘陵擠壓成了狹長的口袋狀,山谷間的寬度僅有2公里,集中在盆地平原區域的東軍硬生生地被拉扯成了個一字長蛇陣,前後部隊脫節嚴重,極易發生混亂。而西軍則從大垣退守此地後佔據了西側的高地以逸待勞,在仍以冷兵器為主的戰國時代坐擁著「居高臨下,勢如破竹」的地形優勢,特別是南側的小早川和毛利軍團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般,足以對東軍的側翼產生毀滅性的打擊。僅從雙方布陣而言,西軍四面合圍包餃子的絕對優勢一目了然,也無怪乎德國教官會做出「西軍必勝」的論斷了。
反過來說,戎馬一生的德川家康之所以敢在這種絕對不利的地形中貿然開戰,必定也是有手中有糧、心中不慌,最終人心渙散的石田三成一眾在佔據天時地利的條件下一敗塗地,不免是對「大義在西軍」的莫大諷刺。
走出小巧的關原站,立馬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戰國氣息,道路兩側醒目的橫幅與迎風招展的軍旗讓人瞬間有種踏入歷史結界的錯覺,不禁讓戰國迷們熱血澎湃不已。
出站後的正對面就是觀光問訊處,門口能蓋到參戰各勢力的家紋紀念章,簡直是收集控的天堂。
家紋一物對於中國人來說相對陌生,日本和歐洲在漫長的歷史中都孕育出了千姿百態卻殊途同歸的家徽文化,歐洲的王公貴族往往使用虎、獅、鷹等肉食動物的圖案製作紋章,而日本從皇室到百姓則多以樸實的植物、文字等作為家族的象徵,織田家的木瓜紋、德川家的三葉葵、真田家的六文錢都是在大河劇和遊戲中常見的武士家紋。而中國古代雖然不乏隴西李氏、琅琊王氏等名門望族,卻並未形成使用家徽的傳統,究其原因,大抵是以文官政治為主導的中國有別於日本和歐洲主流的封建主世襲爵祿的貴族制,達官貴胄無法世代沿襲家族的政治地位,所以《三國演義》里的小兵都是扛著寫有曹、劉、孫的軍旗上戰場,而不是像《真田丸》里的足輕一樣身後綁著根印有六文錢的護背旗來區分陣營。
關原町畢竟是個小地方,車站小,問訊處也不大,工作人員只有兩名上了年紀的大叔大媽,一幅居委會的派頭。但是免費領取的觀光指南依然保持了日本旅遊服務的極高水平,一本小冊子里詳細介紹了關原之戰的始末、景點的導覽以及當地的美食,單張的旅遊地圖則標註了所有景點位置與官方推薦路線,可謂是躺著也能愉快地玩耍的傻瓜指南。
問訊處的旁邊則是紀念品店,可以買到各種關原之戰主題的食品、文具、模型與生活用品,種類相當豐富,質量也相當不錯,而且連行李寄存柜上都印有各勢力的家紋,可以,這很關原。
出門之後步行5分鐘來到 關原歷史民俗資料館 ,這裡除了有展示館和商店之外,最重要的是可以租借到自行車,整個關原古戰場並不小,可以說是一個野外的大型景區,因此騎車遊覽是最方便和舒適的選擇。
整個關原町是一片四面被丘陵所環抱的狹長平原,大部分地區都是以農耕為主的鄉村風貌,縱橫的阡陌分隔著成片的水田,初夏時節迎著拂面的暖風騎行穿梭在曠野再怡人不過。
平原的中心地帶,德川與石田的軍旗簇擁著一塊刻有「関ケ原古戰場決戦地」的石碑,據稱在小早川秀秋反水後,大勢已去的西軍就在此處與士氣如虹的東軍迎來了最後的戰鬥。時過境遷,一望無際的稻田早已掩埋了1600年的血雨腥風,只剩下幾面迎風招展的大旗象徵著時代的洪流曾在此滾滾東逝。
來到決戰地時正值中午,我坐在石碑旁的木凳上掏出了一份名古屋出發時買的便當,迎著呼嘯的罡風強壓著大喝一聲「開飯了」的念頭享用了一頓特別的午餐。戰況最為膠著的時候,手握尚未出戰的預備隊、但早已和德川家康暗通款曲的「關原食神」吉川廣家就是以吃盒飯為借口搪塞了石田三成的求援,使得勝利的天平逐漸向東軍傾斜。當然按兵不動比起臨陣倒戈這種操作還算有點節操,這頓吃不完的午飯也給西軍的敗北增添了幾分喜感。
零星散落在町內各處的史跡以德川家康、石田三成、島津義弘、小西行長等當年參戰大名的陣地遺址為主,以及在關原之戰中飲恨而終的島津豐久、大谷吉繼、奧平貞治等人的墳冢,大多遺迹都是隱沒于山林與荒野的殘垣斷壁,一塊墓碑、幾面軍旗加上一塊解說牌就組成了歷史的遺骸,以供後人憑弔緬懷。
由於關原之戰距今不過400年,現存史料記錄較為完整,因此整場戰役無論過程還是細節的記述都十分詳盡,從上午8點正式開戰至下午3點塵埃落定,各處遺址都有科普欄詳細介紹布陣與戰況,使得這場驚心動魄的「天下人」之爭顯得更加真實。
作為婦孺皆知的古戰場,歷史的烙印在面積僅50平方公里的關原町中無處不在,當地旅遊部門就連電線杆都不放過,愣是給貼上了小廣告似的關原之戰「豆知識」,可以說是相當貼心的歷史知識小科普。
通過騎行加徒步,逛完整個關原地區只需要半天時間,除了關原之戰的遺迹外,關原町內還有發生於672年的壬申之亂中的不破關等歷史遺迹,加之整個岐阜和愛知地區豐富的歷史旅遊資源,絕對是戰國時代的愛好者不可錯過的歷史聖地。
在關原町短短半天的旅程讓我有所感觸的一點是,作為國家指定的歷史遺迹,當地在古戰場的文化保護與旅遊開發上做的十分到位,按照旅遊部門的傻瓜式指南就可以全面了解這個重要歷史事件的始末。雖然遺迹本身並沒有太多亮點,但是對於希望借地懷古的歷史愛好者而言,一塊石碑與一段悼文就已經足夠供人憑弔緬懷。
而同樣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曾經在河南旅遊時,我從鄭州市區輾轉兩個小時來到郊外的中牟縣官渡橋村,想尋覓一番三國時期著名的官渡之戰的遺迹,然而在這片人跡罕至的田野,除了一座殘破不堪的塑像和一塊風化殆盡的浮雕外,這片曾經同樣轉動過歷史齒輪的土地如今卻沒有留下任何時代的印記,田邊漠然地耕作著的農民似乎在提醒旅人這只是一片再尋常不過的華北村莊,回想曹操與袁紹在此地爭奪河北霸權的龍爭虎鬥,不由得讓人有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落寞。
雖然官渡之戰與關原之戰的對於中國和日本的歷史分量不可同日而語,而且時間過於久遠的官渡之戰確實也難有遺迹留存,但是對於現代人而言,除了書本上的隻言片語,歷史是否在腳下的土地真正存在過,我們對此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實感。
而對於關原之戰,除了戰國時代規模最大的會戰這一標籤外,最令我感興趣的莫過於小早川秀秋戲劇性的倒戈一擊,如果這支沉睡在西軍卧榻之側的生力軍的攻擊目標是東軍側翼的話,那麼歷史恐怕就會被徹底改寫,這也不由得讓人感嘆,鐵與血的背後浮現的往往是政治與人心的雙重博弈,這在關原之戰上體現的尤為明顯。為人耿直、缺乏氣度的石田三成在開戰前就把一票朝廷大佬得罪了大半,加之老謀深算的德川家康對西軍將領的拉攏與分化,使得西軍中戰鬥意志堅定的只有大谷吉繼、小西行長等少數對石田三成忠心耿耿的嫡系部隊,剩下不少都是心懷鬼胎或搖擺不定的騎牆派,在豐臣氏這面蒼白的道義旗幟下,西軍的分崩離析在戰爭開始前多少就已註定。
而「忠義無雙小早川」的抉擇不禁讓我想到了滑鐵盧戰役,同樣是纏鬥至精疲力竭的野戰,反法聯軍最終得到了布呂歇爾雪中送炭的馳援,機械地執行著皇帝的命令、沒能及時趕到戰場的法軍元帥格魯希卻無情地掐滅了拿破崙與法蘭西第一帝國最後的一線生機。《人類群星閃耀時》將格魯希的猶豫形容為「決定世界歷史的一瞬」,茨威格在其中寫道:
「格魯希想了一秒鐘,這一秒鐘決定了他自己的命運,決定了拿破崙和世界的命運。它,在滑鐵盧附近的一家農舍里的這一秒鐘,決定了整個十九世紀,而這一秒鐘卻取決於一個相當勇敢卻又相當平庸的人的嘴巴,掌握在一個神經質地揉著皇帝的一紙命令的人的手中。」
在德川家康的鐵炮齊射下驚慌失措的小早川秀秋何嘗不是在一秒之內決定了日本的命運,令人扼腕而又無奈的是,這一秒鐘同樣取決於一個優柔寡斷的平庸之輩。比起最後被赦免回國還恢復元帥軍階的格魯希,作為背叛者的小早川在遭盡敗者唾棄、勝者鄙夷之後,在關原之戰兩年後就鬱鬱而終,年僅21歲。與其在千夫所指中苟且偷生,還不如在戰場上以武士之姿堂堂正正赴死,背負後世罵名的小早川在痛苦的餘生中不知是否為自己的選擇而後悔不迭而已。
比起叱吒風雲的拿破崙和德川家康,或許格魯希和小早川秀秋並沒有駕馭時代洪流的能力,然而彷彿是上帝給人類開的一扇後門,雖然英雄人物往往能左右天下大勢,然而最終決定歷史這艘巨輪的航向的,卻往往會是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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