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一本曾經的禁書,是怎樣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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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八十幾年前被當做色情小說家的人寫的被禁書籍,怎麼成為經典的呢?
1930年3月2日,大衛·赫伯特·理查茲·勞倫斯以44歲的年齡逝世時,英國公眾相信他是個「將可觀的才華虛擲於色情小說之上」的傢伙:不登檯面,略嫌可惜。
然而當時的大散文家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卻在勞倫斯逝世27天後,在一封信里,如此說道,「他是我們這一代最偉大最富有想像力的小說家。」
劍橋的評論家弗蘭克·雷蒙德·里弗斯則論勞倫斯的小說,代表「英國小說的偉大傳統」。
這種奇妙的衝突,恰好足以概括大衛·赫伯特·理查茲·勞倫斯——即DH勞倫斯——的文學人生。
1885年,DH勞倫斯生在諾丁漢一個礦工家庭,母親莉迪亞是個女工,此前當過老師。父母關係並不算好,一如他的成長環境:噪音、幽暗、骯髒、機械、英格蘭的群山、森林與荒野。
他和19世紀末20世紀初所有煤礦工人的孩子一樣貧窮,抬眼只能看見莽蕩荒原。他的父親像土地一樣貧瘠而血氣旺盛,他那做教師的母親得不時承當丈夫的求歡之請,然後一個接一個生孩子,讓家庭越來越貧窮……DH勞倫斯是家裡第四個孩子。
1910年他25歲,他出版了自己的處女作小說《白孔雀》,同年他母親逝世。有傳說他親手將安眠藥遞給母親,以成全那可憐婦女的安樂死。
此後,這個女人一直活在他的小說里。《兒子與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到處可見他母親的痕迹。他那部帶有自傳體色彩的小說《兒子與情人》中,莫雷爾夫人的死去成為主角人生的轉折點,這不妨視為勞倫斯的自況。
1911年,勞倫斯著手寫他第二部小說《侵入者》,小說題材來自勞倫斯的朋友海倫·科克,描述她與一個已婚男人慘烈的愛情故事。這是他對婚外情題材感興趣的開始。
1912年3月,勞倫斯遇到了他未來的妻子,大他六歲的弗里達·維克利。弗里達本是勞倫斯的現代英語教授恩斯特·維克利的妻子,她與勞倫斯私奔逃去德國。1914年,弗里達得以與丈夫離婚,1914年7月13日,弗里達與勞倫斯正式結婚。
1916·17年,勞倫斯寫作《戀愛中的女人》時——這部小說和《虹》出版時都曾遭禁——他與一位叫做威廉·霍金的農民感情好得過分。弗里達相信他倆發展出了同性性愛。
與此同時,一戰期間,反戰的勞倫斯被當局刁難。這一點令他對一戰留下了徹底的糟糕記憶。
進入1920年代,勞倫斯身體多病。他常居義大利,多次回英國旅行都不太快樂。1928年,他出版了《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他最後一本大部頭小說。小說最初在佛羅倫薩杜麗印刷,1960年才得以在英國公開發行——那是勞倫斯逝世三十年後的事了。至於此前此後,被禁被刪改引發的軒然大波,足夠另外寫一本比小說更長的論述。僅僅在美國,《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出版便被譽為「一場性運動革命」。
但那是1930年過世的勞倫斯,所無法料及的。
不難發現,勞倫斯人生中的許多印記,都在《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里閃現:
煤礦家庭;溫婉有學識的母親;拐帶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女人私奔;等候離婚;結婚……《兒子與情人》也許自傳體色彩更濃郁,但說《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投注了勞倫斯自己的神魂血氣,諒來相去不遠。
2
《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這小說,若要一言以蔽之,並不難:
年輕的康妮因為貴族丈夫克利福德癱瘓陽痿,於是與丈夫的獵場看守成了情人,同居,圖謀提出離婚。
僅此而已。
但這就是小說的妙處了:一句故事梗概,並不能帶出小說的全貌。
我知道許多讀者對這本書感興趣,是沖著「禁書」字樣來的。著名的性愛場景,奔放的肉慾,偷情的妻子——聽起來很刺激。
這大概也是同時代英國人的觀感。
但勞倫斯的野心,不止於此。
小說的大量篇幅,集中在風景。這是浪漫主義小說家們的愛好。在勞倫斯這裡,風景有了情緒,有了憤怒。19世紀的浪漫主義者相信民族、血統、神秘主義、懸崖、古堡、山莊、雷雨、家族故裔、海盜。而康妮與兩腿癱瘓、家資巨富的先生一起經過蕭索的平原,目之所及,不是流水或草坪,而是煤礦。
小說前六章的宴會、煤礦和小小的偷情故事,無非在暗示:工業時代的機械叮噹聲,正在屠滅自然、感官與慾望。
小說雖是全知視角,但主視角,基本在康妮。一個細節:小說里的奧利弗·梅洛斯,基本以「他」或「獵場看守」的字樣出現。
故我們不妨說,這是一個康妮蘇醒自立的過程——從肉慾,到精神,逐漸醒轉。在男歡女愛之中,她找到了久已被機械文明壓制的自己。
似乎生怕讀者不明白,勞倫斯周而復始地,借著獵場看守之口,佈道般地強調這一點。一戰的陰影,機械文明吞噬英格蘭大地的噪音,被煤礦生活異化得彷彿鬼魅的普通人,都是他要攻擊的對象。終於在漫長的對決後,癱瘓後滿腦子利益的克利福德與質樸的獵場看守,機械文明與自然主義,精神至上與狂野肉慾。康妮選擇了後者。
但還不止於此。
在小說中,康妮覺醒的肉慾,帶有一種母性的、土地的色彩。一個斯文的女人,投入一個帶有濃重口音的、「粗野的」獵場看守的懷抱,而且發現了生活的激情和樂趣。他帶著戀慕的調子,描寫康妮的動人形象:母性的溫柔,對世界略帶懵懂,在山林天風的呼嘯中,找回自己的血氣與靈魂。愛情是輝煌的,而愛的盡頭是性。用性與愛將情緒蒸熏而起,進入他所擅長的抒情節奏。
——我們不妨理解為,這是他懷念母親的方式。帶著絕望,但生機勃勃。
勞倫斯對現代文明,有一種斷然的決絕。他筆下的工業時代和煤礦,代表著他粗野的父親,以及令大地變得醜陋又現實的文明。所以康妮與克利福德的對抗,可以理解為英國傳統自然主義與現代文明的對抗,也是勞倫斯自己強調的:人類內心本能與機械文明的對抗。
所以某種程度上,小說真正的主角,是被機械文明開拓到荒蕪粗野的英國大地。
勞倫斯鍾愛這片大地,鍾愛女性的本真的溫柔。因為對抗強烈,所以他筆下決絕。勞倫斯小說中的人或事,美妙中總伴隨殘缺。
出版本書三年前的1925年,他如是說:
「一個人寫作是因為他無法忍住不寫作……他覺得他內里有些必須說的東西,比他以往所說的更好;如果你有才華而不與世界分享,那是絕對的錯誤。」
一般評論家都認為,勞倫斯有許多缺點:長篇小說的結構經常紊亂,對內心描繪孜孜不倦到幾乎忘我,進入抒情節奏後一發不可收拾。但你很難不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我不需要上天和天命的憐憫,我從骨子裡是一個鬥士」。
他是燃燒自己的天才,噴薄的熱情勝於敘述的理智;天生詩人,所以小說的語感奇妙的絢麗又柔美;世界忙於描繪文明與社會時,他卻返回內心的世界。他不是編年史家的陳述者,而是創造者。他從來拒絕妥協,令人意外的魯直,態度與小說一樣激情而突兀。
《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就是他作為鳳凰,最華麗的一次自我燃燒。暴雨,森林,肉慾不滅的火焰。這股熱情會灼傷一些人,卻令另一些人熱血沸騰。這就是大衛·赫伯特·理查茲·勞倫斯。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所謂「我們這一代最偉大最富有想像力的小說家。」
3
作為一個自由撰稿人,以及一個普通的勞倫斯愛好者,這是我第一次試圖翻譯英文長篇小說——我都不好意思稱之為譯作。
許多老先生翻譯家對我而言,大概是語言上的創世與啟蒙。傅雷先生,汝龍先生,李丹先生與方於先生,王科一先生,朱生豪先生,李健吾先生,郭宏安先生,王道乾先生,查良錚先生,陳良廷先生,陳東飆先生,趙德明先生,王永年先生,王央樂先生,鄭克魯先生,周克希先生,蕭乾先生,等等等等……也包括偶爾翻譯的韓少功先生(我讀過他譯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和西川先生等(我讀過他譯的詩)。我的少年讀書生涯裡布滿了他們的句子。我很知道自己終身都難達到他們的地步。即如《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一書,先已有饒述一先生、黑馬先生和趙蘇蘇先生的譯本了。
跟我談這本書的林老師,自己算個大文藝青年:是那種到了巴黎來,會讓我帶他去莎士比亞書店買書、特意在那裡買本《流動的聖節》之人。他當時這麼勸我:我自己是寫字的,又是勞倫斯的讀者;是不是按照自己感受到的勞倫斯的節奏感,翻出來,效果會不同些?
2015年秋天到2016年春天,翻譯這本書的過程里,不止一次地,我感受到了作為譯者的絕望與惶恐:翻譯能表達意思,而如勞倫斯這樣詩意盎然的小說家,其或磅礴,或微妙的音韻,著實難以一一照搬。
半個世紀前,查良錚(也就是穆旦)先生,曾與丁英一先生辯論翻譯。查先生如是說:
「有時逐字『準確』的翻譯的結果並不準確。……譯詩不僅要注意意思,而且要把旋律和風格表現出來……要緊的,是把原詩的主要實質傳達出來。……為了保留主要的東西,在細節上就可以自由些。這裡要求大膽。……譯者不是八哥兒;好的譯詩中,應該是既看得見原詩人的風格,也看得出譯者的特點。」
傅雷先生也抱持過類似的意思:
「理想的翻譯,應當是想像作者用另一種語言,將此書再寫一遍。」
所以翻譯一道,實在沒有止境。音韻與節奏既無法翻譯,譯者只能追求無限接近,卻無法徹底還原。與原文珠聯壁合、意韻皆襯的翻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對原作者越是崇敬,翻譯時的惶惑感愈重。
本書最難翻譯的,便是那些著名的歡愛場面。如上所述,因為歡愛過程基本意味著康妮本身的覺醒,所以每次語感和節奏,都稍微有點不同。
第一次這麼開場:
康妮以一種奇異的馴順,在毯子上躺下了。然後,她感到一隻溫柔的,摸索的,無限貪婪的手,觸到了她的身體,尋摸著她的臉。那隻手溫柔地,溫柔地愛撫著她的臉,無限慰藉,無限沉靜,最後,她的頰上來了個溫軟的觸吻。
她靜靜地躺著,如眠如夢。然後,她顫慄起來,覺出那隻手溫柔卻又笨拙地,在她衣服中摸索著。然而這隻手還是懂得,如何在它欲求的地方,解開她的衣服。他慢慢地,小心地,拉下了她薄薄的綢褲,直拉到她腳邊。然後,在極樂的顫抖中,他撫觸著她溫暖柔軟的肉體,在她的肚臍上吻了一刻。
第二次要熱情得多:
他俯下臉來,用臉頰摩挲她的小腹,她的大腿,一遍又一遍。他的迷醉,令她再次覺出了一點驚訝。她不理解,他觸摸著她鮮活而隱秘的肉體時發現了怎樣的美,怎麼就讓他如此沉醉歡欣。只有熱情才能意識到這樣的美。當熱情缺失或死去,便無法明了美所引起的驚心動魄,甚至還會顯得有些可鄙。溫暖的,生動的,觸碰的美,比視覺的美要深濃得多。她覺得,他的臉頰在她大腿上,在她小腹上與後臀上,溫柔地摩挲著。他的髭鬚,他柔軟濃密的頭髮,緊緊地擦著她;她的兩膝開始顫抖。
第四次已經很澎湃了:
她彷彿大海,只有幽暗的波濤起伏,澎湃成一個巨浪,於是慢慢地,整個幽暗動動了起來。她是幽暗海水洶湧翻騰的海洋。啊,然後在體內的深邃之處,緩慢分開卷盪,波濤悠長地湧入,搖擺蕩漾,直向她最敏感處的地方,在那中央探海者溫柔探尋的地方,深深的海底繼續分開,越探越深,越探越下;而她也暴露得越來越深,將她盪卷向岸邊的波浪越來越重,使她無所掩藏,於是探索越來越緊迫,探索那無可名狀的事物,她自己也如波濤,越盪越遠,超脫了肉體,將自己的肉體丟在了突如其來的、溫柔又戰慄的痙攣中。她整個生命中最美妙的地方被觸到了,她知道自己被觸到了,她的生命完整了。
在森林木屋裡臨別那次,已經燃燒起來了:
她的羞恥之心被這烈焰肉慾燒盡了,在最隱秘的地方,她最深遠最古老的羞恥之心被燒盡了。她儘力任他為所欲為、縱橫捭闔,她則曲意奉承,彷彿一個奴隸,一個肉體的奴隸。然而欲焰舔舐著她的全身,將她吞噬。當肉慾的火焰碾過她的臟腑與胸中時,她真覺得自己要死了:一種歡欣鼓舞、超凡脫俗的死亡。
相比起來,克利福德爵爺和他的那位博爾頓太太兩個庸人的對白,還好玩些,容易翻些:
於是博爾頓太太率先開始哭泣。她以手掩面,爆出抽噎之聲。「我永遠不會相信的,男爵夫人啊,我不相信!」她哭著,忽然就召喚來她所有的悲戚哀愁,於是為她所有的懊惱苦楚聲淚俱下。她一哭開了個頭,便越發真誠了:因為她確實有值得為之哭泣的哀愁。
克利福德想著,他如何被康妮這個女人背叛了,又經博爾頓太太一感染,便熱淚盈眶,順頰而流。他是為自己而哭。博爾頓太太一看見眼淚流下男爵那無表情的臉頰,急忙拿小手帕拭了淚,傾身向著男爵。「現在,您別煩惱,克利福德男爵!」她富有感情地說,「現在,您別煩惱,別煩惱,您這樣只會傷害到自己呀!」
綜上所述,我盡了自己所能,試圖展現我感覺到的勞倫斯的風格。當然有些地方力有不逮。
所以本書若有可取之處,都是勞倫斯先生的功勞。若有糟糕的地方,應該全是我的責任吧。
4
最後一點事。
真做過翻譯的諸位都知道,我國翻譯的收入相當不高。非只是剛入行的譯者,也包括許多我們名聞遐邇的老前輩。
直白地說,譯這本書所能得的酬勞,我大可以用其他合法方式來獲取到——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大概是翻譯這本書的十分之一甚至幾十分之一吧。
說這麼段話並非為了誇飾,更多是句實在話:雖然久已知道譯者的辛苦,但自己真動手翻譯過一整本長篇小說,才明白譯者有多不易。
所以,雖然已經說過許多遍,還是多說一句:
再一次致敬翻譯家前輩們。
以及,那些努力勞動、只在不顯眼處署名、默默聽譯、算著時間軸、咂摸著原文意思、尋找合適的詞句、偶爾耍個小機靈還可能被挑刺的、可能無意間創造了一種漢語語境(看各類彈幕、論壇聊天和字幕組,你會明白這中間結合得多麼親密無間),但不太會被提及的,漢化組和字幕組們。
5
謝謝您看到這裡。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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