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部反科學主題幻想代表作(下) | 鄭軍

關注風雲之聲提升思維層次

解讀科學,洞察本質

戳穿忽悠,粉碎謠言

導讀

認為科學社會必然造成等級制,是對科學精神的無知。科學來自探索發現,沒有自由精神的推動,哪來的科學成果?如果等級制最適合科學,那麼科學應該誕生於印度。

前文參見:

十部反科學主題幻想代表作(上) | 鄭軍

十部反科學主題幻想代表作(中) | 鄭軍

八、《超人列傳》

對華人世界來說,不僅科學是舶來品,反科學思想也是舶來品。不僅科幻是舶來品,反科學科幻也是舶來品。所以,大部分此類作品缺乏自己的思考,只是抄襲國外科幻的成熟套路。

在中文反科學科幻裡面,台灣作品《超人列傳》尚可一觀。這篇作品以二十三世紀為背景,彼時,腦移植、計算機技術和系統論三家合一,形成「超人技術」,人類可以將腦挖出來放入機器。從此獲得兩千年壽命,還因為不需要肉體給養,便於進行宇航。其中一部分「超人」控制了地球上的政治和經濟大權,其他超人則星散太空,從事科學研究。

《超人列傳》

裴人傑是中國科學家,接受這種手術後成為126號超人。他的任務是訪問宇宙中那些已經成為超人的科學前輩,結果發現他們要麼冷酷孤僻,不近人情;要麼流戀舊日時光,希望重新獲得肉體。就這樣過去了一百年,科學精英更發明出人工腦。他們試圖招集超人秘密消滅舊人類,然後再將文明轉移給人工腦。

裴人傑經過百年蒼桑,懷疑此事的意義。但他無力阻止這一切,便從自己的後代裡帶走一對少男少女,來到一千光年外的生命行星上,開始新的「創世紀」。小說自始至終沉浸在悲涼的黑色幽默氛圍之中。

張系國雖然在文壇上很有名,本人卻是人工智慧專家。《超人列傳》里的科幻構思叫作「離身認知」,認為人類的價值無非在於理性,在於能夠認識和研究,所以有個腦子就夠了。極端的離身認知觀點認為,腦也有不同的功能分區,那些主管情緒、行為的分區也不必要,只要有大腦皮層就夠了。最極端的觀點認為腦子都還是肉體材料,不如把意識換成數字信號,輸入計算機了事。而這正是張系國的專業,他設想的人工腦就是生物計算機。

半個世紀前,科幻作家們寫了不少這種腦子被挖出來單獨存活的故事,後來又進化成將意識輸入計算機。《超人列傳》寫於1969年,張系國在當時作了悲觀的預言:將來再沒有政治家,只有行政管理科學家;沒有小說家,只有文字創作科學家;音樂家和畫家也久已改稱為音響創作科學家和色彩創作科學家。未來的文學評論只是文字統計,完全沒有價值判斷。

小說寫到最後,由斐人傑的後代愛彌麗點出了反科學主題。「(腦瘈病)大概又是一種文明病,現代文明真是害人。」到這裡,小說從質疑一種技術發展到了質疑整個科技文明。

張系國生活在科學家群體里,熟悉他們的價值觀和行為習慣。這篇小說無論批評一些人離群索居的生活習慣,還是批評「為研究而研究」的價值觀,都寫得很到位。不過,二十年後的心理學基本推翻了離身認知理論,建立起具身認知理論,從科學角度克制了過度強化理性價值的傾向。

有關這兩種理論的內容大家不妨去網路上搜索,這裡只說說它們的根本區別。具身認知理論認為腦在身體里,身體在環境里,我們通過身體與周圍環境的互相才能認識世界。情緒、感受、行為都是意識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每個身體都以獨一無二的方式與環境互動,所以我們也必然會有個性。

於是,凡是被理性派排斥的那些東西,在今天的心理學看來都是必要的。即使在小說里,張系國也初步探討過離身認知傾向的錯誤。斐人傑計劃接受超人手術前,希望能留住妻子丹娜。後者卻執著地認為,失去這個身體,他就不再是他了。斐人傑的腦被挖出來後,非常眷戀肉身的感覺。另一個超人戈德博士乾脆製造了擬人化的肉身,重新享受各種身體感覺。

人類不可能用論文代替文學,用圖表代替繪畫,用宇宙背景輻射代替音樂。科學能夠影響社會的每個領域,但從來沒想過要包辦它們。《超人列傳》中悲觀的未來並不會實現,因為沒有人真去追求它。

九、《文明毀滅計劃》

《文明毀滅計劃》由台灣作家駱伯迪創作,篇名直指主題,毫不隱晦。而這個「文明毀滅計劃」的組織者就是傳說中的軒轅黃帝。一個中國作家把黃帝作為主人公,顯然是要在他身上寄託以某種神聖的理想。而在本篇中,這種理想就是徹底的反科學。

故事中的姬軒轅生活在公元前二千七百多年。當時,人類壽命多達三百歲,大腦百分之九十的區域都可以使用。憑此基礎,當時人類發展出水平遠高於今天的科學技術。姬軒轅正是這個文明社會的政府首腦。然而他通過「心理史學」推算,認為物質文明的高度畸形發展必致大禍,於是開始秘密地、逐漸地解構科學技術。他讓嫘祖養蠶,以代替化纖織物。讓倉頡造字,以代表人們用腦波進行的交流。

黃帝軒轅氏及其三妃彤魚氏

最終,姬軒轅制定出全面的「文明毀滅計劃」,通過基因技術封閉了人類大腦的大部分區域,將平均壽命減少到幾十歲。又用「光解機」分解了所有科學技術的產物,掃蕩了天空中的所有衛星。完成這些壯舉之後,他帶著同胞投入了大自然懷抱。(所以,我們中國人就是一群反智分子的後代?)

小說結尾處,姬軒轅的一個忠實信徒這樣談起自己的體驗:過去我一直懷疑,失去一切文明的事物後,人要怎樣活下去呢?可是這一年來,我對生命有了新的體認,內心常常充滿了愛的感覺,忙碌、緊張、憂煩等都離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希望、喜悅與滿足(《台灣科幻小說大全》394頁,福建少兒出版社出版)……

小說中的「心理史學」顯然來自阿西莫夫的創意。不過在三十年代創作的《基地》里,謝爾頓通過心理史學發現人類將要陷入黑暗,他建立軟硬兩大基地,是為了縮短黑暗時代的長度。而在八十年代創作的《文明毀滅計劃》中,姬軒轅的動機完全相反。

凱勒的名氣不如阿西莫夫響,我不知道駱伯迪是否讀過《行人的反叛》,但他設想的光解機卻和米勒那台神奇機器如出一轍。它們能夠廢掉一切科技成果,最後廢掉自己,讓世間不留一絲科技的惡果。但我們卻不知道它們運作的原理,這兩篇小說甚至沒提到它們的外形、尺寸、重量,運轉時發出的是光還是熱。它們都是沒有形象的純概念。

能寫出如此徹底的反科學小說,充分說明當地社會思潮已經發展到哪一步,而在反科學道路上,今天的台灣尤勝當初。《文明毀滅計劃》將毀滅科技的過程寫得浪漫抒情,一群人彷彿只是離開城市,到鄉村去度假。確實,我所遇到的每個反科學人士都是如此輕描淡寫,將科技當成純粹的奢侈品。

然而我們可以腦補,假如真在台灣社會放棄劉銘傳以後所有現代化建設成果會怎麼樣?子女要在饑荒中告別死亡的父母,成年人被迫埋藏早夭的孩子,野獸再次成為社區的噩夢,台灣人口銳減到現在的七分之一,回到工業革命前的水平。

那些指望用愛發電的人們,真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十、《一萬年以後》

2015年,深圳一立動畫公司製作的《一萬年以後》登上銀幕,它以富有創意的畫風給觀眾和評論家留下了深刻印象。除此之外,也以毫不掩飾的反科學立場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部電影將背景設置在一萬年後,彼時科技消失,環境惡化,資源枯竭,地面上生存著各種變異物種。西域孕育出一個原始自然文明,他們將我們的科技時代稱為上古,認為這個時代的邪惡能量封存於眾神遺迹里。一個叫烏神的部落首領試圖復活這股黑暗的上古力量,主人公珠瑪要在各路豪傑幫助下,最終阻止了烏神的陰謀。

這部電影立項於2008年左右,當時,反科學氛圍已經在中國甚囂塵上。所以,影片直接設置了原始自然文明與物質科技文明的對立。在這個由「未來原始人」講述的故事裡,「上古魔法」就是科學技術,「邪惡的上古時代」就是我們今天這個科技時代。電影將科學完全設置成惡魔般的反派,編導對此毫不掩飾。

影片里不斷出現荒廢的當代都市景觀,許多著名科學家頭像與希特勒這樣的政治惡魔並列起來,第一千遍地重複著那個謊言——科技是人類貪慾的終極體現,科學家就是新時代的惡魔。然而,這從來不是科學家的理想。

甚至,科學在影片里直接化身成一道心魔牆,用台詞來現身說法,告訴觀眾就是他點化了愛因斯坦這些科學家,才把科學(或者說邪惡魔法)帶給人間。影片里還有一句直指主題的台詞——自然有自己的系統,上古人類卻想另建一個系統。影片把這個作為人類文明毀滅的原因,而這「另外一個系統」顯然就是指科學技術。

影片對世界完全持生態中心主義的立場:人類應該放棄科技文明,回到天人合一的狀態。所以,影片中正義一方從外形到生活方式,都是原始社會的人類。他們的生活背景幾乎就是現在的西藏,在許多小資派眼裡,這裡就是抵禦物質文明入侵的最後堡壘。

然而縱觀全片,作者不僅不熟悉科學,也不熟悉反科學,只會把各種科學符號拿出來亂燉。其中既有愛因斯坦、牛頓、特斯拉的頭像,也有齒輪、鋼筋水泥、汽車輪胎和手機這些物質科技的代表。影片對科技的批判不僅直白,而且往往不是由情節或者畫面支撐,完全靠心靈雞湯式的台詞。而這些台詞又只是抄襲媒體或者舊式人文知識分子的陳詞濫調,自己沒加入一點新東西。

《一萬年以後》中的截圖

可笑的是,製片方宣傳這部電影時,非旦不提它的反科學主題,反而認為它給中國動畫工業建立了新標準。影片的畫面質量確實不同凡響,這需要大量的高品質伺服器才能做到,而製造它們又會導致了不少重金屬和水污染。

如果作者真有心反對科學,何不編排一出環保的皮影戲?用高科學手段來反科學,外有《阿凡達》,內有《一萬年以後》,都是手不應心的典型。

結語

有了科學,才會有反科學。縱觀上面這些作品,最早的與近代科學同步產生,中間一些呼應工業革命,至今則成蔚然大觀。8、90年代後,西方科幻裡面反科學題材佔據了相當部分,甚至隱隱已成主流,而中文科幻也已經與這股世界潮流接軌。

所以,開篇處提到的科普界朋友交代的任務,其實並不容易完成。

然而,無論思想性還是藝術性,這些作品幾乎都達不到《勒皮它飛島》的水平。文藝畢竟要用形象說話,而不是空談抽象概念。斯威夫特在小說里塑造了優秀的文學形象,才能讓它越幾百年而流傳。當時歐洲知識階層人數很少,「科」、「文」並未分家,大家都在一起。斯威夫特不僅知道同時代科學家做了什麼,也熟悉他們的言談舉止,所以他能寫出鮮活的人物形象,而非空洞概念。

反觀後世作者,大都與科學界無緣,只是從舊式人文知識界的反科學言論中吸取營養,而這些言論往往缺乏實際內容,幾成八股文。於是,這些反科學科幻作品不僅思想上有問題,藝術上也逐漸流於形式。

《阿凡達》成了好萊塢反科學電影的最高峰,從那以後,這類主題逐漸失去市場,反科學故事已經講成毫無新意的陳詞濫調。反而是《地心引力》、《火星救援》、《太空旅客》之類正面歌頌科技進步的電影重新贏得觀眾。

(全文完)

背景簡介:本文作者為科幻作家鄭軍。本系列文章分十篇發於微信公眾號 重慶瑪嘉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風雲之聲獲授權結集發表。

責任編輯:郭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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