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我將為這被照亮地方歌唱—《白夜行》

所謂白夜，是被剝奪的夜晚，還是被賜予的白晝，將黑夜偽裝成白晝的太陽，是出於善意，還是出於惡意？我一直在思考這些，總之我已經厭倦了繼續走在這分不清白晝和夜晚的世界。——東野圭吾

決絕的姿態、清艷婦人、沉默男子、謀劃、犧牲與保全、性、殺人、惡意.......他總是迷戀這些話題，常常出現大段的冷靜敘述之後，情感突如其來的洶湧，我試著猜測，東野圭吾總是想要駕馭這一切——寫一本書，或者是寫許多書，人物中影影綽綽帶著之前作品的影子。他並未試著去顛覆或者淺嘗輒止，這似乎是在進行一種作家與讀者之間的遊戲，雙方皆是興味盎然。只有這種猜測，才能夠稍作解釋東野圭吾一直以來的高產與主題重複。

1985年，《放學後》獲得日本江戶川亂步獎，此後東野圭吾辭去工作成為職業寫作者，後續作品《秘密》、《嫌疑人X的獻身》也紛紛獲獎。在採訪中，談到關於他剛出道不久時，在推理小說的範疇內不斷挑戰各式題材的時期之心境。他是這麼回答的。

「那時的我只是非常單純地覺得自己必須持續寫下去，必須持續地出書而已。只要能夠持續出書，就算作品乏人問津，至少還有些版稅收入可以生活；只要能夠持續地發表作品，至少就不會被出版界忘記。出道後的三、五年里，我幾乎都是以這種態度在撰寫作品。」

東野圭吾並不滿足於成為一個「校園推理小說家」，他嘗試了各種切入點——科幻、古典等等。1980年代後期到90年代初期的日本泡沫經濟也推動了推理文學的暢銷，這為東野圭吾在推理小說方向的各種嘗試提供了寬裕空間。寫作初期那種單純以「詭計」為切入點的風格，也開始走向更多的可能性。從對於「作案動機（《惡意》1996）」的解釋到對於「作案手法」（《偵探伽利略》1998）的說明，東野圭吾在逐漸擺脫日本傳統推理小說的約束，增加更多的現代主義、社會問題和個人風格。

但這種嘗試在當時並未受到廣泛關注，一是東野圭吾個人的文風與題材選擇，淺白樸實自成一派；二是1987年以綾辻行人等年輕作家為首，提倡復古新說推理小說的「新本格派」之風盛行。2000年，《白夜行》入圍第122屆直木獎，無疑可以成為作為東野圭吾在這一時期創作的代表作品。

故事開始於1973年10月，大阪某座大樓中發生命案，52歲的當鋪老闆桐原洋介被利器所殺。一個月之後，兩位主要嫌疑人寺崎忠夫和西本皆意外死亡，案件不了了之。但當時負責此案的警官世恆潤三並未放棄追查，經過19年之久終於發現真實案情：

案發當日桐原洋介將西本雪穗帶至案發地進行施暴，此時其子，同時也是雪穗同學的桐原亮司由通風管進入該房間，目睹了父親的行為。在悲憤之下將父親殺害。自此之後十多年間，雪穗在明處，通過自己的天分與美貌獲取信任，為亮司提供情報；亮司在暗處，為雪穗查明並清除對二人不利的人和線索，經營著非法生意。二人的人生看似毫無交集，但已經把對方作為自己生存的唯一理由。

身為推理小說作者，通常不會浪費任何筆墨去描寫「不必要」的事物和場景。《白夜行》並非如此，無論是大段大段的情景描寫，還是對於亮司和雪穗的神態刻畫，東野圭吾最大限度地發掘出一個場景能夠引發的主觀感受。文字中有著老練的殺人手法和腥澀的血液，近似於案情報告般的剋制冷靜；有著孤注一擲的恨意和無處可走的深愛，又像是日本純愛小說。整部作品篇幅較長，這充分完整了故事的敘述，也有利於讀者進行自我調整，以跟上作者的節奏。

身為父親的桐原洋介之死，二人的生活開始被放逐，身為男性的桐原亮司選擇保護雪穗，成長為沉默，古怪，冷淡而內斂的男子，以自己的方式付出代價，生活從精神和物質兩種層面開始飛速下墜，這種下墜似乎沒有底線。

雪穗在此事件發生之後，生命中男性的影響力於她來說，幾乎已經成為提供高層次生活必要的物質需求，看似高貴脫俗，光圈加身，投身於不同男子的身邊，完成目的之後迅速離開，雪穗的靈魂，早已在母親將她作為雛妓時就已經離她而去，她只能選擇視而不見，否定自己的一切過去，假裝能夠和哪些生活正常的人相處。二者的生活只是不同的流浪方式，即便是黑夜也從此熄滅，然後吞噬白天。

雪穗喜歡小說《飄》，希望能夠過上書中的生活，亮司說：

「我找到了一個夢想。可能你會笑我，我想成為白瑞德那樣的人。用盡智慧，跑遍世界，賺很多錢。把這些錢拿來給你盡情享用。比如說，就像白瑞德為郝思嘉做的事情，為了讓她逃亡而準備馬車。我想給你一顆大大的寶石。然後，想給你永遠寧靜的夜晚，和振奮人心的早晨。那不公平的人沒有給你的東西，不管是什麼我都會給你。這就是我的夢想。」

小說中曾經數次出現「白夜」這個中心題旨，桐原亮司說：「希望能夠在太陽下面走路。」與「我一直都在白夜裡面行走。」案件的進展緩慢，直到最後一頁，整部作品到達沸點——「只見雪穗正沿扶梯上樓，背影猶如白色的幽靈。她一次都沒有回頭。」《白夜行》的迷人之處也在這裡，二人的下墜過程，反而產生了一種向上的推力，東野圭吾細緻刻畫了這一過程，通過一種行為產生了完全相反的作用力，二人由此達到共生，無比強悍地地掃清一個個障礙，完成「生存」這一目的，但是為此而身負的罪孽卻早已萬劫不復。

整體來看，小說中人物眾多，之間的關係也頗繁複，社會背景的描寫更為龐雜，這是東野圭吾的野心所在。《白夜行》不僅是一部推理小說，結合當時日本的歷史環境來看，處處皆是隱喻：

以當鋪老闆，女工等人為代表的底層階級，到以茶道老師、私家偵探、公司管理人員為代表的中層階級，再到雪穗嫁給了筱冢康晴，自己也開了服裝店，小說中又出現了上流階層。以及對於一些社會現象的描述，如亮司拉皮條的客戶，一些中上層階級的虛榮和做作，作者在龐大的布局下逐漸推進，將社會與人性的互相碰撞分解之後重新排序，呈現給讀者。

時間、角度、排列方式是小說創作中極為重要的部分，東野圭吾對於這一點極其注意，選取了亮司與雪穗生活中較為關鍵的時間點，以角色自身和其身邊人的角度，主管和旁觀敘述交叉進行，將這種敘述排列在十九年之久的時間裡，無論讀者是否有此意識，都能夠發自內心接受這樣一種扭曲的感情和生存狀態。最終，以桐原亮司跳樓自殺為終點戛然而止，二人在小說中從未碰面，這種突兀和意外，與小說的寫作手法交融之後大大增加了可讀性和衝擊力。

這種相互交融的「二元結構」也貫穿了整部作品，殺戮與生存、罪惡與正義、自私與深愛、光鮮與陰鷙、晝與夜，東野圭吾沒有明顯界定區別，故事想要表達什麼，也無法簡單用一兩個標籤和概念來給出定論，貫穿始終的對立在整部作品中也始終顯得不夠重要。唯一明確的，大概是兩個孤獨的靈魂在社會的明暗處流浪，雪穗那句冷漠而疏離的：「我不認識。」就是一道白夜裡的傷口，裡面漾出十九年來所有的苦澀。

感謝作者蟲二為我們帶來的文章

作者的公眾號：南水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