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愛的逃兵。

最讓人絕望的戰爭,不是你怎麼也打不贏,而是你根本不知道這仗,到底怎麼打才算贏。

(一)

郝冰覺得,自己大概是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之所以用大概,這樣不確定的辭彙,是因為他以前從來沒喜歡過什麼人,這導致他無從知曉喜歡一個人這種十分私人的感覺,到底是種怎樣的體驗。

聽見她的名字,就心頭一震,算不算?

『算啊,當然算!』老羅說道。

『少打岔,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你偷偷在捏我的心臟?』郝冰不耐煩地敲了兩下面前的那架鋼琴,懟出一陣聽起來有些難受的呻吟。

忘了說,郝冰是個十八線鋼琴演奏者。

而老羅,是一隻住在鋼琴里的男鬼。

(二)

郝冰姓郝,老羅姓羅。

這是廢話。

但如果往前倒個幾十年,從血緣關係上來說,老羅應該算是郝冰的祖先之一。

這跟老羅當年的工作性質脫不開關係。那時候別說革命尚未成功,帝國主義列強甚至還以租界的形式盤踞在祖國大地之上。作為最早的留洋一派,家底還算殷實的老羅出國學習鋼琴,學成回國後,他在中學裡頭找了個音樂老師的工作,沒事兒還總往歌舞廳跑,搶人家老外的飯碗。

可以說,無論是在音樂領域,還是在把妹領域,老羅都是天賦異稟的。

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

『他單靠著十根修長有力的手指,就能撩得各路妹子合不攏腿。』

年少成名,接受過西方先進文化的老羅身邊自然『佳話』不斷。

而郝冰,就是其中一段沒那麼起眼的佳話的副產品。

(三)

無巧不成書,雖然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個祖宗的存在,郝冰最終還是選擇了鋼琴。

事實上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的他,原本從一出生就註定要十分的無產階級。

雖然當過兵的郝冰爹,給兒子起名叫好兵,可他一輩子最佩服的人,卻是他當年支援邊疆參加建設兵團的時候,部隊上分配來的總工程師。按照他的話說:

『你別看俺們孫工,平時自個總憋悶在屋裡頭不聲不響,那鼓搗出來崩山的炸藥,可是真他娘的響啊!俺們帶去產仔的母豬都愣是讓他給整流產了!還有俺們那個連長脾氣臭滴啊,指導員見了他都得繞道走,可在孫工跟前兒,連長屁都不敢放一個,兒子你說,這是因為個啥……』

總之,兩彈一星鄧稼先,是郝冰爹替寶貝兒子打小就樹立起來的人生榜樣。

至於音樂、美術、文學……這些小資情調的玩意兒通通都和他沾不上邊。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姑娘,可能午夜夢回後留在棉被上的那幅前蘇聯戰略地圖,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藝術成就了。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姑娘。

(四)

郝冰上小學的時候,姑娘跟著媽媽搬到了他家隔壁。

與郝冰見過的所有小丫頭片子都不一樣的是,姑娘天生一副文文弱弱的白凈臉龐,性子也是喜靜不喜動。跟郝冰做鄰居這麼些年,最親近的舉動大概就是有一回過年,姑娘幫郝冰補上了一條開襠褲。

其實開襠褲本來並不開襠,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那些年日子過得緊張,除非過年,不然哪家哪戶都沒那個放炮聽響的閑錢。可到了年底除夕剛過,就會有很多孩子憋著勁兒地起個大早,帶上根兒草香,去街上戳那些一掛鞭裡頭沒能成功爆炸的悶炮,過過乾癮。

而經過郝冰爹的多年熏陶,郝冰自然是這群熊孩子裡頭的個中翹楚。也不知道是誰給的他靈感,郝冰愣是用這些悶炮,攢了根兒足有小臂粗細的麻雷子出來,趁著爹媽不注意,他逮了個機會偷偷摸出門來,打算實現一個小目標。

按理說放炮這事兒,應該去東街廣場上,在萬眾矚目之下一鳴驚人,隨後雲淡風輕一笑,邁著八字步接受人們的瞻仰與慰問。

可是郝冰不太敢,他怕碰上那幾個時常欺負他的小混子,不僅容易挨揍,還容易被人家搶走他苦心打磨多日的寶貝。

保守起見,他把地點選在了自家門口。

可好死不死,郝冰剛把捻子點著,準備往門後的安全區域撤退,迎接這個光榮而又偉大的時刻,姑娘從隔壁走了出來。

郝冰瞅了瞅麻雷子,又瞅了瞅姑娘煞白的臉,一時間情緒極其複雜。他想起了董存瑞捨身炸碉堡,想起了黃繼光胸口堵槍眼,想起了邱少雲在烈火中一動不動……

好吧,時間並不允許他想那麼多,真實情況是,郝冰腦子一熱,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一屁股坐在了麻雷子上頭。

必須感嘆的是,那個年代用來過冬的棉褲,質量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含糊。

所以被炸開的不是菊花,是棉花。

(五)

也許是出於感激,又也許是出於對智障的關愛,姑娘把郝冰帶回自己家裡,幫他補起了褲襠。

蓋著棉被光著屁股趴在姑娘家炕上,郝冰覺得煤油燈下補褲襠的姑娘,特別好看。

但他又不太好意思直勾勾地盯著人家,於是他假裝把視線轉移到了其他地方,用餘光悄悄地看著姑娘。

『那是我爸爸。』

『啊?』郝冰沒反應過來。

『我說,你看的那張照片上的人,是我爸爸。』姑娘又重複了一遍。

郝冰這才明白,原來自己的目光看上去是在一張照片上。照片里的男人坐在一架鋼琴後面,露出來的表情眉頭緊鎖,看上去,就像是在跟誰較勁。

『你會彈鋼琴嗎?』姑娘問。

郝冰很老實地搖搖頭。

『我爸爸就會,他彈得可好啦。』姑娘水靈靈的大眼睛裡泛著崇拜與自豪,『我媽媽總說,她就是看中了爸爸這一點,才跟他結的婚。』

『因為鋼琴,所以結婚?』郝冰覺得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知道鋼琴是啥,可他覺得那玩意兒就算再敲,也不可能比一根炮仗響。

『嗯。』

可姑娘堅定的語氣,打消了他的疑問。

或者說,他已經失去了產生什麼疑問的必要。

(六)

沒人知道他到底經歷過什麼,才讓郝冰爹同意他如此徹底地改變自己的志向。

總之,郝冰開始學鋼琴了。

而事情的發展也的確和大家所料想的一樣,他根本不是那塊料。

郝冰的手指就像是不會分瓣的鴨掌,每次與琴鍵的接觸,都是一場災難。

三年下來,除了磕磕絆絆地彈出過一曲致愛麗絲,他再無建樹。

終於有一天,在聽完了兒子的演奏之後,郝冰爹喝了一宿的悶酒,說什麼也不願意再替他交學費了。

可這並不能阻止郝冰的熱忱與叛逆。為了彈琴,他甚至學會了在半夜翻進學校的圍牆,以及如何撬開音樂教室的門鎖。

班主任管不了他,值夜班的老頭更受不了他。

這午夜琴聲,也太他娘的滲人了。

到後來,還是郝冰爹心疼兒子,秉承著『與其把人丟在外頭,不如丟在家裡』的指導思想,他也不知道從哪個遠方親戚的庫房裡,淘來了一架歷史悠久的鋼琴。

大家都說不太清楚這架鋼琴的來頭,只聽說這琴最開始的主人,似乎是一位音樂老師。

(七)

因縱慾過度,而在上個世紀死於腎衰竭的老羅,其實已經在鋼琴里沉睡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

如果不是郝冰,恐怕這隻鬼到現在都還不會和人類產生什麼交集。

畢竟,這麼些年來,還從來沒人敢像郝冰那樣對待一架鋼琴。

可現在,時代變了,規矩壞了,操蛋的年輕人們當家做主了。

鋼琴到郝冰手上還不到三天,老羅就再也忍不了了。

『你彈得,太難聽了。』

『誰,誰在說話?』郝冰正沉浸於如何掀開肖邦同志棺材板的藝術之中,忽然被嚇得一個激靈。

『我是你祖宗。』

講道理,老羅這話一點兒毛病沒有。

(八)

『我認為爵士鋼琴,或者說爵士樂,最精髓之處就在於,演奏者賦予它的隨性,以及其因此而產生的不可複製性……』

幾十年第一次出來透透氣的老羅顯得很興奮,坐在鋼琴上頭侃侃而談。這個小老頭的姿勢雖然不太雅觀,卻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風度,讓人對其所說的內容根本無法抗拒。

當然,也許是郝冰現在渾身僵硬受制於鬼的處境,讓他同樣生不出半點脾氣。

聽著老羅的掰扯,郝冰感覺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乏味的課堂之上,所不同的是,課堂上除了聽課之外,他至少還能偷偷去看坐在側前方的姑娘。

大概是看出了對方眼神中的渙散,老羅也有些興緻缺缺,他略加沉思道。

『有你祖爺爺我在,誰家閨女那還不都是手到擒來?』

郝冰眼前一亮。

『唉,想不到你小子學鋼琴,居然還真就是為了個女人。』老羅嘆了口氣,『跟你祖爺爺我當年,一個逼樣。』

郝冰翻了個白眼,暗自腹誹:

我可跟你不一樣,我是為了一個,你那是為了一幫……

(九)

一夜之間,郝冰的琴藝突飛猛進。

街坊鄰居們都在傳,老郝家祖墳上冒了青煙,還是蹭蹭往上竄的那種。

某種角度上來說,這話也一點兒毛病沒有。

不過不明真相的郝冰爹對封建迷信那一套並不感冒,他認為是自己對兒子無微不至的關懷與呵護,終於算是見著了成效。這兩天他沒事兒就拎著二兩白酒出去串門兒,享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唾沫星子。

郝冰自己也很高興,因為他覺得今天上課的時候,好像看見姑娘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那一抹回眸的風情他再熟悉不過了。

跟姑娘那天看她爸爸照片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下課的時候,班主任特意把郝冰叫了過去。她告訴郝冰,下個月學校為了感謝傑出校友捐款回報母校,想要組織一個文藝匯演,而他郝冰的鋼琴,將是這次演出的壓軸節目,在全校師生面前露臉的機會不多,班主任要求他要好好把握。

是啊,可真的有太多東西,需要他去好好把握了。

(十)

匯演的日子到了,學校里張燈結綵,傑出校友們的大頭照片掛滿了四周的圍牆,老師和同學們穿梭於操場與舞台之間,到處都洋溢著歡快的氣氛。

晚上七點,演出正式開始。

離郝冰出場的時間還早,他坐在後台,對著面前的鏡子微微出神。

看上去,鏡子裡面的世界跟現實中不太一樣。

區別在於,前者多了一個老羅。

『想什麼呢?』老羅一手搭住了郝冰的肩膀,『別擔心,等下就還像我們之前做過的那樣,把你的身體,交給我就好。』

郝冰搖了搖頭:『不,我只是在想,一會兒結束的時候,我該怎麼去跟她表白。』

老羅聽完先是一愣,隨後樂了出來:

『哈哈哈我當是什麼呢,你甭管了,到時候,你聽我的就行。』

郝冰看了老羅一眼,沒有回答,他起身走開,透過簡單的帷幕看向舞台下面的觀眾。

(十一)

聚光燈下,郝冰上台,鞠躬,在鋼琴後面坐了下來。

全場安靜,人們都屏住呼吸,像是不願意讓任何一絲期待,從自己的肺里流出。

郝冰爹穿上了他最喜歡的那套軍裝,胸前別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軍功章;班主任捉空看了看校長的方向,發現對方正在沖她微微頷首;值夜班的老頭也特意早起了一會兒,站在人群外面使勁兒朝里張望……

而那個姑娘,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長裙,渾身上下都彷彿散發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光。

一如當年,那個煤油燈下的女孩。

郝冰笑了笑,把手扶在了琴鍵上。

沒人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對在場的所有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至少在郝冰開始演奏之前,沒人知道。

除了一隻鬼。

(十二)

這世上實在是有太多讓你摸不清頭腦的事情。

比方說,為什麼郝冰在演出前的最後一秒,會選擇不再依靠老羅的助力。

比方說,為什麼我寫的明明是個愛情故事,有關姑娘的篇幅,卻只佔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比方說,愛一個人這件事,到底是有關於她,還是有關於自己。

我有一個朋友,曾經喜歡過一個姑娘,很傻很傻的那種喜歡,可能就是因為太傻了,姑娘不為所動,直到後來他學會了很多套路,才終於算是俘獲了姑娘的芳心。

可我這個朋友卻很快便用一個莫須有的理由,遠遠地逃開了姑娘。

他說,他實在是分不清讓姑娘喜歡上的,到底是他,還是他的套路。

這個問題,我也同樣回答不了。

或許,我們每一個人,都只不過是在這場永遠分不出勝負的戰爭之中,

做了一個,愛的逃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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