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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一故事)一個人的巴塞羅那

北國冬季侵襲,萬木凋零的時候,我獨自來到巴塞羅那。

西班牙的陽光果然名不虛傳,只是清晨,熾熱的陽光撲到臉上,如火熱的玫瑰之吻,扎透皮膚。

蘭布拉大道上,夜晚時林立的小酒館早已關閉,浪漫和情調一掃而空,而藝術家們還沒來得及接接管此地,只偶然幾個遊客早起,大都結伴而游,三五成群。

我獨自一人,漫無目的晃蕩,衣著隨意,馬尾綁起,倒像是蘭布拉大街上最出名的街頭流浪者。

如果身形再帶幾分落寞,臉上再添幾分失意,流浪味更是十足了。

邋遢便邋遢吧,沒有觀眾,不用管端莊美麗。

女人的美麗,本就是自我表演,六七分的美貌就要花了十二分的精力去維持,稍有鬆懈,就有裂縫。

華服褪去,脂粉一洗,疲態盡顯,堪比上演畫皮

蘭布拉大道

一隻鴿子不知從何處飛來,咕嚕咕嚕跳著覓食。歐洲各大城市,除了浪漫的建築和遊客,最多的便是鴿子。平時看出不巴黎的鴿子和倫敦的鴿子有何不同,只知道米蘭的鴿子特別凶,此時卻覺得腳邊的鴿子分外可愛。

於是忍不住沖著鴿子吹了個口哨,卻未成功。大約是嘴太干,我舔了舔唇,撮起嘴,又試了試。

一個響亮的哨聲響起,鴿子嚇得飛了一下,我忍不住嘿嘿一笑,於是乾脆找了個凳子,拿出剛買的麵包開始喂鴿子。

一個小麵包不一會兒便已經撕完,我拍拍手,坐在椅子上不想起來。

「Excuse me, Do you speak Chinese?」我抬頭,看到一個男人一身精裝遊客打扮,正拿著地圖,站在旁邊。

我點點頭,他立馬友善地露出兩個酒窩,改說中文:「你知道哥倫布紀念塔在哪裡么?我好像有點迷路了,但是手機導航又打不開,該死的中國移動。」

我站起來,忍不住笑了,給他指路:「你沿著街道走到盡頭,就是哥倫布紀念塔,再前方便是奧利匹克港。」

他摸了摸鼻子:「找不到路很好笑么?異國他鄉,人生地不熟。」

我點點頭:「大名鼎鼎的蘭布拉大道是一條直道,稍微做過功課便不需問路,作為遊客,你並不敬業。」

看他愣住的樣子,我又忍不住調侃:「幸虧你碰到的是另外一個中國人,要不國人勤勞的形象要被你破壞,須知中國人就算旅遊也是精心規劃,早起晚歸,看最多的景點,排隊伍最前面。」

今天太過散漫,懶得隱藏「惡意」。

對方果然不是吃素:「那你這一大早的不去景點排隊,卻在喂鴿子,不是也不敬業?」

也是,不過是問個路而已,被人搶白一通,換我也不高興。

我拿出教養應付起來:「抱歉,我話太多,哥倫布在前面等你,祝你愉快。」

說完,擺擺手,也不管對方作何反應,轉頭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我隻身來巴塞羅那,不是為了期待邂逅一個異國他鄉單身男女的奇遇劇本。

石板街角

我取了街後小道,石板鋪成的笑道旁櫥窗精緻,被厚重浪漫的建築環繞,和寬闊的主街道不同,這是另外一番天地。

這是高迪的巴塞羅那,高迪的自然主義的浪漫影子,在每個街道隨處可見,滲透到了這座城市的每個細胞。

清晨的太陽還沒有照進這條將醒未醒的小街,不遠處卻傳來了教堂的鐘聲,一聲一聲,撞進了我的心裡。

我從牛仔夾克的內袋裡摸出一個白瓷瓶,握在手心裡:你看,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巴塞羅那。

小道的盡頭是另外一條馬路,街上居然開始遊人涌動,車輛喧囂,這座城市徹底醒了過來。

我沿著馬路慢悠悠地晃蕩,遠遠地看到一片廣場,有海鳥盤旋,高大的棕櫚樹挺拔青翠,還有一片片的桅杆若隱若現,前方便是奧林匹克港了。

有人說過,巴塞羅那的海,會使人想起加州,因為有一樣的陽光。

棕櫚樹和陽光

我沒有見過加州的陽光,她卻熟悉得很,她在那裡盤旋好幾年,終於在那裡落地。

加州和巴塞羅那的陽光是不是一樣?我捏著瓷瓶,忍不住微笑起來。

隨著人潮穿過馬路,我走到廣場,旁邊是一個巨大的蠍子雕塑,張牙舞爪,活靈活現。大海已然可見,一片湛藍,天空也是湛藍,只是波光閃耀,於是海與天得以區分。

海邊一排台階伸入海水裡,臨近水面,有個木製的平台,供遊人拍照休息。我在平台上找了快乾凈的地方,盤腿坐下。

白瓷瓶還在手裡捏著,我摸了又摸,猶豫再三,揚起手臂,把瓶子扔進大海。

再見,我愛。

所有前塵往昔,都沉寂大海,你得解脫,我只留懷念,忍不住鼻子一酸。

」喂~,又是你?「

我回過頭,身後幾步之遙的台階上,站著早上問路的男人。

」亂扔東西,有損國人形象。「他熟絡地調侃。

我轉過頭去,匆忙摸了摸臉,把眼角的濕氣抹去。

他似沒察覺我的窘迫,不遠不近地也坐了下來:」你一個人來旅遊?「

見我沒有答話,他有點尷尬:」哎呀,好不容易碰到個國人,不要這麼冷漠。「語氣活潑帶輕佻。

我嚴肅道:」剛剛,我扔的瓶子,裡面裝的是骨灰。「

他一臉震驚,吐了一句:卧槽!

看著他的樣子,我樂了:「真要是骨灰根本過不了海關好吧,騙你的。我就是懶得找垃圾桶而已。「

說罷,起身拍拍屁股,準備走人。

他居然也追了上來:「你下一站去哪兒,不如一起?「

「一個人隨便走走,晃到哪兒是哪兒。「

「誒誒,那我跟著你晃吧,我英語不太好。「

借口顯得蹩腳,卻也過得去,我停下腳步。

他跟上來:「太好了,有個人說話就不會悶了,要不連個拍照的人都沒有,只能自拍。我拍照技術很好的。「說著,揚起揚手裡的單反。

海岸和女孩

有個人在旁邊確實分散了一些注意力,我們不遠不近地一路看著風景。走到港口的盡頭,有一排紅房子,是酒吧和咖啡區。

他提議坐下來喝點東西,我從善如流。

」一個女孩子跑到巴塞羅那旅遊,倒是夠文藝的,但是看樣子,你又不像個文藝女青年,文藝女青年沒你這麼隨便的,還是學生?「

我放下嘴邊的咖啡:「你不也是一個人?文藝男青年?我看你也不像。「

」那你說,我像什麼?「他倒是大大咧咧。

我假裝打量了他一眼,一副閑散貴氣模樣,說:」反正跟我這種攢一年工資,勉強跑一趟歐洲的,不是一路人。「

說完,發覺這怨氣實在多餘,於是立馬打住話頭,專心喝咖啡。

「年輕又漂亮的女性,若真不想太辛苦,有的是辦法。「他說得倒直白。

「你這樣的女孩,需要什麼樣的婚姻?「他追問。

「有錢。「我接得流利,似對台本。

「多有錢?「

「越有錢越好,糖心爹地也不介意。「我坦白到底,說完忍不住笑了。

他看著我,眼神深邃:「第三次看你這麼笑了,嘴角一邊撇起,和喂鴿子的時候的笑容完全不一樣,我猜這是嘲諷。「

我舉起咖啡被遮住嘴角:「金龜婿和糖心爹地均不能從天而降,我是白日做夢。「

當然,每個人都多多少少做著白日夢,幸運的人可以一直做下去,在不恰當的時候醒來,只會痛苦難耐。

她就是醒得太早,太突然。

咖啡見底,我覺得意興闌珊,正想起身。

「我要坦白,今早和你搭訕,是被你初見時笑容迷住,你有一顆難得的赤子之心。「對面的男人突然正式切入主題。

嚯,他看來是鐵了心要把台本演到底,我忍不住哈哈笑場,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我擦擦眼角:「先生,按照你的台本,我要如何接,以補你這杯咖啡?」

他似乎沒聽到我的嘲諷:「我猜,你剛剛完成一場告別?不如,試著來一個新的開始。」

他居然這麼敏銳又直接,更要死的是,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居然有星星。

我色令智昏,居然覺得這劇情頗為有意思,於是好生坐下,調整心情,全身投入,眼含笑意看向他:「依你看,我要如何開始?」

「我懂你這樣的姑娘,既要精神豐富,又要物質富足,可惜精神與物質,二者相互依存,又有矛盾,是一個周期里的正餘弦函數,互相波折,永不統一。」他緩緩道來,卻直戳痛處。

「所以,你有解?」

「我可以幫你排除物質干擾。」他說得淡定又誠懇,「我今年三十有二,身體健康,頗有薄產。」

光天化日,哪來白掉餡餅的事情?!這條件確實誘人。

我起身:「我們換個地方走走。」

高迪的巴塞羅那

我們有沿著蘭布拉大道往回走,他提議試著走到高迪的聖家堂,雖然頗有距離,但是可以穿越小半個巴塞羅那,可以仔細看看這個城市。

我們邊走邊聊天,沿途所見他都能點評一番,見識頗豐,又體貼風趣,真是旅途良伴。

一路居然也走到了聖家堂,這座為了頹廢的人們向神靈祈禱,獲得寬恕的教堂,看起來更像是建築藝術品,不如科隆大教堂般肅穆,也不像多模大教堂那樣典雅端莊。它的色彩是翠綠的草,是艷麗的花,它的線條是河流的蜿蜒,是雲朵的自由,是時間的綿延。整個建築如夢似幻,濃烈的生命感蓬勃而出。

我眼睛被這生命力溢滿,面向陽光,忍不住淚流滿面。

我指著教堂里色彩斑斕的石頭說:「除了你之前說的物質與精神的周期循環,生活還有另外一種循環。」

他轉過身,替我遮住陽光,靜靜看著我。

「還有一種循環,叫做西西弗斯的石頭。」

他瞭然地點點頭:「希臘神話中,被懲罰推著巨石上山,又不斷滾回山下,日復一日,永無止盡的西西弗斯。」

「 如果生活是日復一日的繁瑣與乏味,像不斷推著石頭奔赴山頂。如果到達一座山頂,看到的是另外一座山頂,那麼,當有一天力有不逮的時候,如果無權休息,那就中途退出,和巨石一起滑落深淵。」我撫摸這牆壁上一顆顆晶瑩可愛的石頭:「也許這種力有不逮只是一瞬間,就足以讓人粉身碎骨,走向死亡。」

對於她選擇讓石頭隕落,中途離場,這背後的原因,我隱約能觸及,卻不敢深究。重壓之下,一個人面對荒誕而沒有盡頭的世界的恐懼和孤立無援,中途放棄,似乎毫無意外。所以西西弗斯才是英雄,她不是,我也不是。

他給了我一個擁抱,遠比西班牙的問候式擁抱更為溫暖,我有一瞬間的沉溺,眼淚無聲流出。

悲傷是深水海藻,在怪石嶙峋中盤旋,尋著點陽光,就蔓延而上。

此時,在外人看來,我們看起來像是一對普通的情侶,依偎在神聖又浪漫的聖家堂。

我踮起腳,親吻他的唇,他偏過頭似本能,卻還是接住了這個吻。

只蜻蜓點水,就能探知溫度,雖然溫柔。

我拍拍他的背,離開這個不止於禮貌的懷抱,還有一閃即逝的吻:「謝謝你。」

婚姻不是解藥,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能指望依靠婚姻來擺脫牢籠,獲得解脫,它恰恰是另外一種泥淖。

即時有所謂的愛情做註腳,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也是另外一塊要往山頂推的石頭。

樹蔭與教堂

「在那個吻之前,我幾乎要相信,我是幸運兒。」坐在教堂前的大樹下,我伸長了腿,望向天空。

只一面之緣,便開出誘人婚姻的籌碼,對面的男人,英俊,有趣,還不缺錢,我幾乎以為自己被餡餅砸中。

只是八點檔言情喜劇里的劇情,哪裡這麼容易上演。

他又摸摸鼻子:「你現在並不覺得幸運了么?」

我哈哈一笑:「和一個永遠不可能喜歡你的人結婚可不好玩。況且,一個周期里的正餘弦函數,不是此消彼長,而是相互支撐。」

日復一日,推同一塊石頭上山,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平凡的人能成為西西弗斯的秘密也許是,在走向終點前,可以有兩塊石頭,甚至更多的石頭,換著推。

「你給我一個避風港,我也要用相應報酬交換。你看中的我的赤子之心,是保證這場交易公平的最大籌碼,這個切入點,讓我感激。「我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可是生活再狼狽不堪,也得自己面對,西西弗斯們只能指望自己。我們就此別過吧,祝你一切順利。「

順著我的手,他把我拉入懷裡:」你知道,我完全可以不玩這個交易遊戲的。我天生如此,早就認命,所以遊戲人間。只是看過你的笑容之後,我便忍不住想讓你開心。我想,也許我可以嘗試一下。」

這個擁抱比之前更為溫暖和坦然,我也伸出雙臂抱回去:「無論如何,謝謝你。」

只是,我來巴塞羅那註定是為了告別,一個人到來,也能一個人離開。

在聖家堂的門口,我走向左邊地鐵站,他走向右邊十字路口。

這是一場沒有再見的告別,和她,和他,和巴塞羅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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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剛從葬禮回來,一個朋友選擇中途離開。而寫這篇文的時候,心裡很難受很難受,想試著說服自己,這是ta個人的選擇。但是,對於還要繼續前行的人來說,還是需要一個儀式感,去告別。)

我知道小說的劇情還能繼續延展,但是我已經努力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

我也是第一次嘗試遊記小說寫作,你有什麼意見和建議,歡迎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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