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見你
1
2004年夏末,我十三歲,第一次離開小鎮,到縣城求學。
那時還不算正式開學,只是作為縣裡的重點學校,實驗中學需提前開始補課。
踏進新學校那天,我穿著一件白色的印著迪迦超人的短袖,手上拎著幾個姨媽上學時用過的小木箱,低著頭跟在姨丈身後,像一隻驚惶的小鹿。姨丈的皮鞋後跟一上一下,碰上水泥地板敲出清脆而單調的節奏。
分到寢室後,我才發現原來每個人都配有一個刷著銀漆的儲物櫃,我帶來的那個木箱根本用不上,但我還是把木箱留了下來。總覺得那些帶有人們長年使用痕迹的物體有著特別的力量,像被磨得光亮的拐杖,像磕平了稜角的木箱,總能讓我感到溫柔和溫暖。
我很想讓姨丈陪我多坐一會兒,但說不出口。姨丈走後,我坐在上鋪看新發的課本,並不是我有多熱愛學習,我只是不敢跟新室友搭話。
鎮里和我一樣考進來的有五個學生,其中「豆腐」跟我分到同一個班。豆腐下午才到宿舍,興沖沖地鋪好床就拉我去打球,順便叫上了室友,一場球下來,我有了新的朋友。
接下來,一個新世界在我面前打開。
我見到了許多之前從未見過事物,例如牙齒鑲鐵的女生,後來才知道那叫牙套。原來羽毛球是有球場的,原來足球球門不只是兩塊磚擺出來的,原來電視里那種綠色的草皮是真實存在的,就在跑道邊上,只是坐上去並不像想像的那麼柔軟,會戳屁股。更重要的是,我見到了許多從未見過的零食,其中炸豬皮是我的最愛。
小賣部阿姨用一個大玻璃瓶裝著切成手指寬的一條條炸豬皮,豬皮用辣椒和醋調味,用牙籤戳起一條,陽光下晶瑩剔透,咬上一口,世界多美妙!室友第一次帶我去買的那天,我吃著豬皮,聽著他的方言,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來來。我說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發音,我以為室友是個另類,但後來才發現,我跟室友一樣,都是另類。因為縣城裡的絕大多數人,口音都跟我們不一樣。
慢慢地,我開始了解這座所謂的城。縣城還有個名字叫陽明鎮,是當年王陽明剿匪的地方。在大人們眼裡,我們學校的學子都是從各個鄉鎮挑選出來的精英,是值得稱讚的。但校外的同齡人對我們卻是另一種態度。校外的少年大都是縣城或附近鄉鎮的孩子,他們不大喜歡我們學校的學生。經常傳出我們學校的學生在外被打或被勒索的消息,有同學說,出去的時候不要穿實驗的校服。
在我看來,那都是遙遠的事故,跟我扯不上關係,我也不喜歡出去,因為學校里新鮮的一切對我充滿著誘惑。我像乾癟已久的海綿遇到了水,瘋狂地嘗試和學習這新鮮的一切,短時間內我幾乎學會了所有跟球有關的運動,歇斯底里地狂笑著在各種運動場地狂奔,直到身體接近脫水,再灌入一支支碳酸飲料,可能不小心打通了任督二脈,導致那段時間我經常半夜流鼻血。也就是那段時間奠定了我的運動基礎,使我的大腿肌肉多年後依然保持結實有力。
2
正式開學之後,我們搬進了大宿舍。宿舍原來是一個大課室,整齊的上下鋪兩張或四張一組並在一起。比起補課的時候,我已經適應了許多,但學習上一直跟不上,數學課上老師在黑板上還沒寫完題目,下邊已經算出了答案的男生讓我驚嘆不已,英語課上那個流利地朗誦英文的女生讓我覺得匪夷所思。
但我並沒有與他們一較高下的想法,我的心思都在各種運動場地上,主要還是在各種新零食上。那時的我很瘦,而且不高,在班上坐第二排,無論誰的課,我都會趴下頭,偷偷往嘴裡塞點吃的,然後緊閉著嘴抬起頭,也不咀嚼,任由食物在嘴裡慢慢融化,無聲地灌溉味蕾。
有天升旗儀式,我看不到主席台,影影綽綽的人頭縫隙里傳來校長的訓話:「昨天晚上,啊,關燈後我在操場上走,休息鐘響過後二十多分鐘了,竟然還有學生在草地上,啊,還一男一女,啊,三更半夜,成雙成對,像什麼樣子!」
人群一陣聳動,同學們都在竊笑,這是一個令人好奇又羞恥的話題,豆腐拍了下我的肩膀,道:「笑那麼開心,你有份啊?」我頓時滿臉通紅:「呸!」
打那以後,我打球時就多了一份好奇,總想看看草地上那些成雙成對的人是怎麼樣的。但從來沒有遇到過,因為我是個遵守紀律的好學生,休息鐘響過之後,我肯定已經在宿舍的床上。
學校是全封閉式的,只有在周末學生才可以走出學校。那個周末大部分學生都回家了,晚上的籃球場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豆腐已經累得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喘氣,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投著球。突然來了兩個女同學,我以為她們只是路過,結果其中一個人撿起籃球就投了起來。
她說:「同學,你們教我們打籃球吧。」
她膚色有點黑,扎著馬尾辮,我還沒反應過來她是在跟我說話,豆腐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蹦起來了,衝過來搶了我手上的球,轉身兩步半打板一氣呵成。我發現豆腐的護腕比往常整齊得多地戴在手上,擺手時看起來特晃眼。
「璐!一起玩啊。」女孩說。
這時我才留意站在籃板邊上的女生,她大概比我高出一個頭,散著頭髮,臉很白,笑著說:「你們玩,我先看看。」
我莫名地覺得害羞,臉一陣陣發燙,球投出去柔軟無力,籃板都沒擦到,飛出球場,滾向草地。
接下來我一直覺得不自在,想走又不想走,一直玩到球場熄燈。我們四人坐在草地上休息。「我叫王婉,她叫曾璐,你們呢?」膚色略黑的女孩說。
「我叫阿武,他,他叫豆腐。」我笑著說。實際上我並沒有記清楚她倆的名字,我只是知道都是兩個字的,而在我認識的人中,名字兩個字的並不多。
王婉拍著豆腐的肩膀說:「叫我們學姐,知道嗎?」似乎知道名字後突然就變熟了,四個人聊了起來。我感覺聲音都是空洞洞飄在空中的,根本意識不到聊天的具體內容,一整晚,只覺得王婉的笑聲很脆,曾璐的笑臉我不敢看,以及離開時,我手上握著的一把翠綠的青草葉子,那都是我在聊天時,無意識地從草地上拔的,長短几乎一致,在掌心捂得發熱。
說再見的時候,曾璐笑著對我說,他叫豆腐,你也應該有個外號,叫小紅好不好?因為你經常穿著紅色的衣服打球。
隔了兩周,第一節夜自習下課後,我低頭從抽屜里拿出一袋炸豬皮,用牙籤戳出一根,將汁液小心翼翼地晃回袋子里,然後塞進嘴裡。突然聽到幾個人在喊我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有種做賊被抓到的感覺,猛地抬起頭,看到班門口好幾個同學都在望著我,我含糊地說:「幹嘛?」
「你姐叫你!」
我以為是同學的惡作劇,因為我沒有姐,所以沒搭理,默默地把炸豬皮放好,擺好袋口,準備上課的時候再吃。
「真的是你姐叫你!就在走廊,你出來啊。」
我走出去後才發現是曾璐和王婉,我把手放到屁股後面,偷偷把油蹭乾淨了,道:「學姐,是你們啊。」
「原來是學姐啊。「走廊上的男同學發出意味深長的笑聲。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又隱隱地有點自豪。王婉對旁邊的同學們說:「笑什麼笑!沒禮貌。」說完又對我說,要不,你就認我們做姐吧。我只呵呵地笑,上課鐘響了,曾璐往我手裡塞了個袋東西,我問是什麼,她低聲說,巧克力。說完就往樓梯跑去。
「放學叫上豆腐一起打球啊~」王婉挽著曾璐在一樓空地上招手道。我怕她們聽不清,等鐘聲停下來才大聲道:「好!」路上的老師和跑向教室的學生都被驚到,抬頭看我,我忙躲進教室。
此後,我們四人便經常一起玩,夜自習放學後不打球就一起逛操場,坐到草地上聊天,但我平時都叫學姐,從沒喊過她們的名字,曾璐堅持喊我小紅,我不喜歡但也不再拒絕。
3
天氣開始轉涼,我穿上了冬季的校服,把拉鏈拉到最頂上,擼起袖子在宿舍門口洗衣服。胳膊太細,衣袖不斷往下滑落,低頭的時候拉鏈扣剛好墜到嘴邊,我輕輕地咬住,跟著廣播室喇叭里放出的歌輕輕地哼:「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顛仔」氣沖沖走進宿舍,狠狠砸了宿舍的鐵門一拳,嚇我一跳。「顛仔」是班上很特別的一個同學,當時人們把他那樣的少年稱為「爛仔」,他的父親是縣城裡某個局的局長,他是花錢走關係進我們學校的。同學們私下常議論他,也都躲著他。「顛仔」跟宿舍里的同學說話一般都是吼著說的,不過他也不愛跟宿舍里的同學說話,說話的時候基本是在逼同學幫他洗衣服,許多同學都迫於威壓幫他洗過。
「幫我的也洗了,知道嗎!」顛仔踢過來一個紅桶對我說道,桶裡面的衣服散發著一陣陣酸臭。我曾設想過無數次這個場面,但真的發生時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我總是想如果他讓我幫他洗衣服的話,我肯定不洗,士可殺不可辱,怎麼能這樣呢。但我卻不敢直接拒絕,他說著順便把身上的衣服也脫了扔進桶里,我看到他背上一排被棍子打出來的淤青,嘟囔道:「晚些再說。」
顛仔出去後,我將他的桶放回他床下,一直在想如果他回來見到我沒洗會怎麼樣。直到下午放學後上街,才把這個事忘記。我在街上看到兩把很好看的水果刀,從小就喜歡刀,於是買了兩把回宿舍,一把平刃,一把鋸刃。
晚上顛仔再見到我的時候,我正躺在上鋪把玩著兩把刀,他抓著床沿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道:「威哦~想捅誰哦!」我這才想起之前洗衣服的事,突然發現自己買刀的時機有點尷尬。好在他也沒多說,留下一句,外面有人找你便走了。
我走出宿舍見到了面帶笑意的王婉和曾璐,在此之前,只有顛仔才會有異性同學來宿舍找他,我回頭看,顛仔正望著我們笑。
那天之後,顛仔對我的態度變了。雖然不怎麼跟我說話,但有時經過我床邊的時候,會朝我床上扔一根火腿腸,我仰起身子想說謝謝的時候,看到的只有他大搖大擺的背影。而他對其他同學依舊很兇,依舊逼他們洗衣服。我一直搞不清顛仔態度的轉變是因為那兩把刀還是因為王婉曾璐,亦或者是別的一些原因。
我成績依舊是不好不壞,在班上既不積極也不拖後腿,在老師和同學們眼裡都是可以忽略的沒有特點的同學。如果有特點的話,那就是我永遠在課上安靜地吃東西。家裡一個月給我寄一次錢,花在零食上的費用多了,吃飯難免就簡約了。有段時間缺口比較大,我買了罐筍乾,每天在飯堂只打飯不打菜。有天在飯堂碰到了曾璐和王婉,她們說,我這麼下去再也長不高了。
在一個周末的清晨,操場上鋪著一層潔白的霜,我哆嗦著打開宿舍門,曾璐提著個袋子站在門口,她氣喘吁吁地笑著,呼出的氣息化成白霧,兩個小梨窩在微弱的陽光下襯出兩個小小的影子。我呵呵笑著,不斷用手去按自己頭上翹起來的頭髮。
「什麼啊?」
「豬肉。」
「什麼?」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豬肉~」曾璐重複了一遍。
我不知道曾璐是從哪裡搞來的豬肉,自從進入這所封閉式學校之後,我就沒見過這些人間煙火。更重要的是,根本沒地方可以煮。
曾璐神秘地說,把你的飯盒拿給我就知道了。她將那些鮮紅的豬肉直接倒到我飯盒裡,讓我去打水。然後,她拿出了個小小的電熱棒。她扶著我的肩膀站到桌子上,高還是有好處的,她輕巧地拔掉了應急燈,將電熱絲插了上去。
我想,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喝電熱棒放進飯盒裡煲出來的豬肉湯。雖然調料只有鹽,但是很甜。
那天豆腐回了老家,王婉怕冷不願出門,四人組只剩我和曾璐在校園裡晃。我教她打乒乓球、羽毛球,她總學得很快。太陽猛了,她就帶我去圖書室,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兩個人玩就挺好。
多年後,我回想起來,覺得那碗豬肉湯溫暖了整個冬天。
4
還是個周末,我和豆腐以及另外兩個男生上街,路上豆腐整理了下他的零錢,被幾個少年盯上了。一個小我半個頭的小孩拿著根短棒敲了敲我肩膀,操著縣城口音道:「借點錢來買煙哇!」
「哈?」我以為他認錯人。
小孩重複了一遍,從他不友善的態度和搖晃的短棍里,我意識到,碰上傳說中的「蹲水」了。熙熙攘攘的大街,我從未想過有人會這麼名目張膽地勒索。我們都不敢應聲,只快步往前走,但又不敢跑,只越走越快。
他們幾個少年緊緊跟著我們,不斷地發出威脅,我估摸了下,他們四個人,我們也四個人,個子平均下來也差不多。打起來的話勝負還不好說,但就是怕,像喊,但都是旁邊的商販匆匆的路人,說的都是對方的口音。豆腐靈機一動,他大聲說,走!去我叔那兒,我叔就在前面。
我們瞬間明白了豆腐的意圖,齊齊說,走!去你叔那兒。但對方根本上當,其中一個人朝豆腐肚子打了一拳,威脅道:「別高聲!」我指著縣政府喊了句,去那裡!四個人一起跑進了縣鎮府大樓。果然,那幾個少年沒敢跟進來。
保安問我們幹什麼,我們說被人勒索。那幾個少年還在馬路對面喊:「出來!」保安讓我們報警,但我們又怕警察把他們抓進去後,他們會報復。因為前段時間就有個實驗的學生得罪了外面的爛仔被報復到退學。
我們躲在保安室不敢出來,幾個少年蹲在馬路對面也不走。保安讓我們打電話給班主任,讓班主任來接,但是我們都不記得班主任的電話。我想到了曾璐,我記得她的電話。
電話里曾璐讓我們別出去,她說她去找老師。如坐針氈地等了小半個鐘之後,我們發現馬路對面那幾個少年不見了。保安幫我們出去確認了兩遍,確實沒有可以人物。我們還是怕他們蹲在那些地方,脫了校服才敢跑出去。
路上我們紛紛說,下次出門再也不穿校服了。豆腐說,我還有一個辦法,把錢藏起來,下次遇到就讓他們搜,就說沒錢。然後他把幾張錢卷了卷,從衣服裡邊的一個小洞塞進衣領里,拍了拍,確實看不出來。後來我還發現校服下擺上有個類似的洞,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習慣把錢放在那兩個地方。
當時跑出很遠我才想起沒給曾璐回電話,好在走到西門橋附近就遇到了她們。曾璐和王婉坐在摩托車上。王婉先見到我們,遠遠地就招手喊:「小紅~~」我尷尬地笑著招手:「誒……」
我說,班主任呢?
曾璐說,可能放假回家了,辦公室沒人,我們怕出事就先打摩的出來了。
當天晚上宿舍里只有六個同學留校,風颳得窗戶嗚嗚作響。越是人氣旺盛的地方,人群散去後就越是陰森。我一個人躲在被窩,水都不敢起來喝,因為水壺放在窗前的桌子上,而窗口望出去是一座小山丘,白天能看到墳墓。曾璐說過那以前是個亂葬崗,我睡不著,也不敢下樓,因為曾璐還跟我講過許多鬼故事,其中一個叫十三級階梯,導致我每次走樓梯都會不由自主地數台階數。
豆腐和室友們回來的時候後面還跟著兩個女生,曾璐和王婉帶來了飛行棋以及各種零食。我們聚到宿舍中間四張床並在一起的上鋪上玩。王婉的笑聲常引得隔壁宿舍的男生跑過來偷看。我們宿舍的室友大都認識這兩個學姐了,也跟著一起玩。
學校過了十點鐘之後就會斷電,統一熄燈。熄燈時,曾璐和王婉還在我們宿舍,我們都感到意猶未盡,我說,要不你倆今晚睡我們宿舍吧?一會兒老師查床,你們就躲到邊上那張床的被子裡面。在室友們一致的附和下,她倆同意了。
於是,我們開始輪流講鬼故事,黑暗中,一個個詭異的世界重疊到一起。
當天的值日老師是我們的政治老師,他拿著手電筒來點名的時候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政治老師慢慢踱到了曾璐和王婉所在的那張床,說:「怎麼多了個同學?」她倆緊緊蒙著頭,根本不敢說話。
我趕緊說那是臨時留校忘登記的。豆腐也說,他感冒,很早就睡了。
政治老師一腳踩到下鋪上,吱呀一聲,將手伸向被子,我已經不敢看,只聽到政治老師冷冷地說了聲,出來。
走廊外的天空是淡藍色的,風吹得巨大的尤加利樹簌簌作響,狂舞的亂枝像九幽的惡鬼。我悄悄走到窗口張望,政治老師背著手身子不斷晃動,曾璐王婉低著頭聽他訓話。我聽不見訓話的內容,只看到曾璐擦了擦眼睛。
許久之後,政治老師走了進來,對我們說了很多,最後他嘆了一句,有些女生啊,就是不知道潔身自愛。
我突然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受到了冒犯和侮辱,胸口一陣陣揪疼。
5
從那以後,曾璐和王婉再沒到宿舍或班上找過我們,偶爾在球場上打球會看到她倆站在場外對著我和豆腐微笑,每次總是豆腐先發現她們。豆腐總激動地拍我,你看你看!學姐!
我也會放下籃球,跑過去和她們聊天,但除此之外再也沒聚過。
足球場上的草黃了又綠,我迎來了在實驗中學的第二個夏天。
校運會開始了,穿田徑服的少男少女們的汗水和喘息,讓空氣中瀰漫著如火山蓄勢大水漲堤般濃烈的向上生長的氣息。
我的目光停留在場地對面的曾璐身上,她剛跑完200米接力,額頭上掛著豆大的汗珠,陽光下,她穿著田徑服的腿白得耀眼。她正全身心地關注著賽場上的戰況,雙手無意識地抓著肚子前的衣擺上下翻撲,完全沒有意識到一翻一撲間露出的肚子和白色裹胸。
我彷彿被定住了,耳朵嗡地一聲失去知覺,大喇叭傳出來的運動員進行曲和周圍的喝彩聲一起越退越遠,越升越高,浮上天空,幻成一道耀眼的白光。
她終於發現了正望著她怔怔失神的我,窒了一下,忙放下衣擺尷尬地對我招了招手。我盡量自然地對她笑了笑。然後,回頭,刷一下跑了,越跑越快,竭盡全力。
在小賣部吃了一袋炸豬皮,灌下一瓶可樂後,我依然感覺無地自容。
運動會很晚結束,晚上不用上夜自習,豆腐說學姐拿了個二等獎,要請我們吃飯。好在再見到曾璐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忘了之前的事,依舊微笑著露出兩個熟悉的小梨窩。
王婉說她們最近又聽了許多鬼故事,而且宿舍有一套玩碟仙的套裝。這一下勾住了我們的好奇心,她們邀請我們去她們宿舍玩,我們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走到女生宿舍樓的時候,我突然緊張起來,因為女生宿舍,印象中一直是片禁地。她們宿舍在二樓,我穿過樓梯,在走廊上看到許多洗衣服的女生,走廊上方掛滿了衣服,我怕看到不該看到東西,一路低著頭。
她們宿舍里的學姐都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但我始終覺得不自在。曾璐桌子上放著兩本小說,我很訝異,這麼厚的書,得看多久才能看完?
曾璐拿出一個紅桶放在宿舍中間,鋪上一塊大紙皮,我們就在那玩碟仙。玩到一半,有人關了下燈,女生們一陣尖叫,完了又是大笑。我坐在曾璐旁邊,她的手指涼涼的。
晚睡鐘響了起來,這次輪到她們說:「我們宿舍還有張空床,要不你們就在那睡吧。」我和豆腐對視一眼,覺得不合適,而且還沒洗澡,自己宿舍班主任也要點名。儘管意猶未盡,但還是決定要走。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女生跑進來說,老師來查床了!
曾璐忙推著我,快藏起來!
我腦子裡第一反應是鑽床底,一群人手慌腳亂,藏哪裡藏哪裡?
好在她們是小宿舍,有廁所,王婉說:「進廁所!璐你跟他們一起進去!」
是個女老師,高跟鞋與地板碰撞的咯咯聲越來越近,我和豆腐幾乎不敢喘氣,曾璐捂著嘴偷笑。三個人站在廁所里大眼瞪小眼。
熄燈了,眼前一片漆黑,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外面是老師點名的聲音,點到曾璐的時候,外邊的人都笑著說,老師她拉肚子,一時半會出不來了!曾璐笑著應了聲。老師說,齊了就好,早點休息啊,不要聊天了。
聽見高跟鞋聲越來越遠,我們都長長地呼了口氣。
但我們依舊面臨著一個嚴重的問題,如果女生宿舍的大門鎖上了的話,我們就出不去了,我們必須得趁各班點名老師還沒走完的時候離開。
王婉和曾璐躡手躡腳在走廊上看了一眼,說,教導主任走了,快跑!
我們連蹦帶跳地沖了出去,下樓後果然看到大門口沒有人,趕緊沖,跨過女生宿舍的大鐵門時,我幾乎感到一陣眩暈。
「你們兩個!幹嘛的?過來!」
我頭皮一陣發麻,回頭看到教導主任和幾個值日老師從保安室里走了出來。
我和豆腐唯唯諾諾地走了過去,教導主任長滿鬍渣的下顎一陣陣顫動。
「那個班的!來這裡幹嘛!」
我說:「我們來找我姐。」
「誰是你姐!你姐那個班的?」
我想這次死定了,因為自從王婉和曾璐第一次介紹自己時說過自己名字之後,我和豆腐就一直叫她們學姐,我竟然記不清她倆的名字。
我說,就二樓那個宿舍。
「那個宿舍?你姐叫什麼名字?」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哈!你姐叫什麼名字你不知道嗎!」教導主任背著手圍著我們繞圈說道。
「我……」
樓上傳來許多女生偷偷傳話的聲音,但我聽不清,只聽到婉…璐….
我說:「曾婉和王璐!」
樓上響起一片鬨笑,教導主任的臉色黑得滲人:「我們這裡根本就沒有曾婉王璐!你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哈!叫你班主任來。」
我想,這次真的死定了。幸運的是,值日老師中有教我們班的地理老師,他證明了我們是本校的學生,教導主任訓了我們一頓之後將我們放了。
我和豆腐一腳輕一腳重地往外走,走出一段路的時候,後面突然有人喊:「喂!記住了~我叫曾璐!」另一個聲音也跟著喊:「我叫王婉~」
我回頭看到走廊邊上影影綽綽的人影,人影處傳出一陣鬨笑。教導主任吹了下口哨,指著樓上喊:「哪個班的!」人影又慌亂嬉笑著跑了回去。
從女生宿舍到我們的男生宿舍要經過一個足球場,我跑到中間的時候回頭大喊了聲:「記住了!」怕再被訓導老師抓回去,喊完便一口氣跑回了宿舍,我們的班主任還沒來點名,我蹲在地上,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
6
夏,無風。
我踮著腳尖把200電話卡插入樓梯口的電話機,熟練地撥出一串號碼。左邊的宿舍有餘興未消的男生在拍籃球,偶爾傳出幾聲浪笑。右邊的宿舍有同學在走廊用紅桶洗他積壓了一周的發酸的衣服。樓上是初一的女生宿舍,樓梯上不時走下一兩個髮絲未乾的女同學,濃郁的洗髮水香味撲面而來,令人心神一盪,我靦腆地別過頭。
看起來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周末,電話里小姨的聲音依然嚴肅而平靜:「阿武啊?」
「是,姨。」
「沒出去玩啊?」
「沒有呢」
「不要那麼經常出去玩啊,一出去就要用錢,沒什麼事就呆宿舍看看書。」
「嗯,我周末就打球。」
「哦,努力點啊,你媽在外面打工那麼辛苦,你自己生性點啊,這個月的伙食還有吧?」
「嗯,還有一點。」
「不要省下錢買飲料啊,飯可以吃多一點,下個星期你姨丈會上縣城,下個月的伙食到時候他拿給你。省著點用啊」
「好的,姨」我把電話線在右手食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心裡掂量著未到手的伙食費除了要還同學的部分還剩多少。
「還有件事,外公外婆都到深圳去了,你妹現在在我這邊念書,家裡沒人在,大放周你也不用回家,一來一回也要車費」電話那頭小姨平靜地說道。
「哦,外公外婆什麼時候回來?」
「不回來先了,你媽快生了,要幫忙帶小孩。」
「哦」
「下個學期你轉回來讀怎麼樣,你成績又不好,在外邊又沒人管,花錢還厲害,我聽說城裡很多學生都半夜爬牆出去上網,容易學壞,你覺得呢?」
我略一停頓,輕輕的哦了聲,心裡像突然壓了塊石頭,慢慢地沉下去。母親和繼父常年在深圳打工,我跟著外公外婆長大,小姨嫁得近,平時家裡大小事都由小姨跟外公外婆商量著打點,我知道這已是他們商量後的最終決定。
電話那端聽出了我聲音的異樣,補充道:「這是為你好,知道嗎?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你又不爭氣念書,要是成績好誰會要你回來。是你自己不好好珍惜機會,知道嗎?」
我羨慕那些抱怨父母作決定不尊重自己意見的小孩。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根本沒有「抱怨」這個概念。我理所當然地會體諒家長的艱辛,理解生活的不易。
離開實驗中學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雨,足球場上浮著一層細碎的草沫,我抱著木箱唯唯諾諾地跟在小姨後面,怕遇到認識的同學,低著頭目不斜視,就像來時一樣。
小姨突然問了句:「很不舍吧?」
我頓覺喉頭一熱,竟有淚意。
7
我調回了小鎮復讀初一,諷刺的是,抽煙上網、打架鬥毆,我都是在小鎮的中學學會的。期間曾璐給我寫了封信。信紙散發著濃烈的工業芳香劑的香氣,她埋怨我為什麼不告而別,說地址還是跟豆腐要的。
後來她又提起了那晚我說錯名字的事。認識那麼久竟然說錯名字,我自己也耿耿於懷,只是沒有機會證明點什麼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寫的字,很清秀。
落款是個璐字,簽名的旁邊有兩個用圓珠筆畫的愛心。
我忘了自己後來有沒有回信,能確認的是,那就是我最後一次得到與曾璐有關的消息。
時過境遷,一晃十多年過去了。
我二十六歲,混得不好不壞,放棄了一些對抗,從深圳回去報考縣城的一個事業單位。突然想起,離開實驗中學後,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炸豬皮。
於是,我重逢了實驗中學,只是這座全封閉式的學校,我已經沒有了進去的權利。
在保安室磨了好一陣,以探訪學生的名義登記過後才得以進校。
學校改建了許多遍,我找不到曾經的那個小賣部,新的小賣部里也沒有炸豬皮。
終究還是沒有吃上炸豬皮,出來的時候,我戴上耳機,音樂給世界鋪上色彩。
「奔跑吧!驕傲的少年......」
歌聲響起的瞬間,忽然湧起不可自制的感動,一股久未體驗的世界多美妙的感覺油然而生,我一路笑著走出去,徒留探頭摸腦不明所以的保安。
探訪登記欄里,我寫的名字是:初二(5)班 曾璐。
睡前故事3裙:559232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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