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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漢魏六朝詩講錄——曹丕

(之前找的版本只有上半部分,這次找到了下半部分,重新排版了一下發出來~)

第三章 建安詩歌

第五節 曹丕之一

講到魏文帝曹丕,我想請大家看一些參考的資料,首先是鍾嶸《詩品》中對曹丕的批評和對曹植的批評;其次是劉勰《文心雕龍》的《明詩篇》和《才略篇》中所提到的關於曹丕和曹植的話;還有就是王夫之《姜齋詩話》里對曹丕和曹植兩個人的比較。在鍾嶸的《詩品》里,曹丕的詩排在中品。《詩品》卷中的第一個人是秦嘉,第二個人就是魏文帝。而他的弟弟曹植呢?卻排在上品。《詩品》卷上的第一個是《古詩十九首》,第二個是李陵,第三個是班婕妤,第四個就是曹植。可是你要知道,《古詩十九首》的作者是不知姓名的;李陵詩有人認為是偽托之作;班婕妤的詩也有人認為不見得是她本人所作。那麼,曹植就成了上品中第一個真正可信的作者。而且,《詩品》對曹植的那種讚美,真可以說是推崇備至。在整個《詩品》裡邊,得到讚美的話最多的一個詩人就是曹植。所以很顯然,《詩品》認為曹丕不如曹植。而另外那兩家的評語呢?劉勰的《文心雕龍》認為這兩個人各有長短;王夫之的《姜齋詩話》則認為,曹丕比曹植好得多。

我在講詞的時候曾經說過,在中國的詩歌裡面,有一類是屬於純情詩人的作品,有一類是屬於理性詩人的作品。在詞人中,李後主的作品屬於前者,晏殊的作品屬於後者。那麼巧得很,我們現在要開始講的曹丕和接下來要講的曹植,也恰好是這麼兩種不同的類型。曹丕· 比較接近理性詩人的類型,曹植比較接近純情詩人的類型。這兩個人的風格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在講《詩品》、《文心雕龍》和《姜齋詩話》對曹丕的批評之前,先要對曹丕這個人作一些簡單的介紹。

曹操做到魏王,他宮中的姬妾自然是很多的,他的兒子也不少。而曹丕和曹植乃是同母兄弟,他們的母親是卞夫人,也就是卞皇后。後來曹丕做了皇帝,她就稱為太后了。卞夫人有四個兒子,最大的一個是曹丕,下面依次是曹彰、曹植、曹熊。

在我們中國歷史上,經常可以看到一門父子都是出名的人物,比如宋朝的「三蘇」,父親蘇洵、哥哥蘇軾、弟弟蘇轍,父子三人都以文學著名,這可能與遺傳有關,同時也與家庭教育有關。這些家庭的母親,往往都是很了不起的。像蘇東坡,他的父親喜歡到外邊去訪友求學,經常不在家中。所以蘇東坡小時候就跟他母親念書,有一次就讀到《後漢書》的《范滂傳》。這范滂是東漢很有名的人物,因反對宦官而被殺。《范滂傳》中說,當范滂被逮捕時,他對他的母親說: 「我是不怕死的,但我死之後,丟下母親在堂不能奉養,心裡覺得很不安。」他的母親就說:「一個人怎麼能夠既得到令名又得到富貴壽考呢?你能夠這樣去死,死有何憾!」讀到這裡,蘇東坡就問他的母親:「將來我如果做范滂,你能夠做范滂的母親嗎?」蘇東坡的母親說:「你要是真能做范滂,我當然能做范滂的母親!」所以你看,母親的教育,對一個人實在有很大的影響。那麼曹丕的母親卞夫人是怎樣一個人呢?她本來是一個倡家女子。曹操這個人,年輕的時候行為是不很檢點的,他喜歡音樂,喜歡歌詩,也常常和倡家女子來往。他娶了卞夫人只是做一個姬妾,並不是他的正室夫人。可是當董卓作亂的時候,曹操起兵討伐董卓,由於勢力孤單而失敗了,只好隱姓埋名逃跑,因而與家中消息隔絕,於是就有人造謠言說曹操已經死了。他手下的這些人信以為真,就要四散離去。這時卞夫人就站出來說:「曹君雖然蹤跡不明,但生死未可知。假如你們現在散去,萬一有一天他回來的話,大家有什麼面目和他相見呢?即使真的不幸,我們不過是一起死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

因此大家就沒有散去,而曹操果然也就回來了,而且成就了大事。所以曹操非常看重卞夫人,認為她是一個有見識的女子,在建安初年立卞夫人為繼室,並且把別的姬妾所生的兒子也都交給她去教養。曹操這個人大家也知道,他本來是文武雙全的,所以曹丕兄弟都從小就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和訓練,這在曹丕自己的文章中也有記敘。曹丕的作品散失得很厲害,《新唐書·藝文志》記載說有十卷,但到《宋史·藝文志》的記載就只有一卷了。清代嚴可均編了一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其中收集了曹丕的文章四卷。曹丕曾寫過很多篇《典論》,到現在留傳下來的最有名的是《論文》和《自敘》兩篇。他在《自敘》中說,漢末天下大亂,那時他只有五歲,父親就教他射箭,六歲就教他騎馬,八歲時他就精通騎射了,經常跟著他的父親到各地去征戰。而且歷史記載,魏文帝八歲時就能夠寫文章,後來又博通經史諸子百家之書。——順便說一句,曹丕這個人確實是多才多藝,三國時代流行一種遊戲叫彈棋,據說曹丕可以用手巾的角來彈,彈無不中。後來,在建安十六年,曹丕就以五官中郎將兼副丞相,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五歲。建安二十二年他被立為魏太子。曹操死於建安二十五年,而在曹操死後不久,曹丕就篡漢做了皇帝。

現在我們後人講曹魏之代漢,用了一個「篡」字,但在當時不叫篡,叫作禪讓。因為據說堯曾讓位給舜,舜又讓位給禹。所以,禪讓乃是三代的盛事。可是自從漢魏以來,歷代就有不少人假禪讓之名,行篡奪之實。但你要知道,這裡邊其實是有一點點分別的。後人在篡奪的時候,一定要把被迫禪位的那個皇帝置於死地,比如晉恭帝禪位給劉裕之後,他們拿毒酒給恭帝喝。恭帝不肯喝,他們就用一個土囊把他的頭按住,悶死了他。南唐的李後主已經投降做了階下的俘虜,後來還賜了牽機葯把他毒死。如果這樣比較起來你就可以看出,魏文帝在所有那些篡奪天下的人之中,還要算是一個不失仁厚的人。他把漢獻帝廢了之後封他做山陽公,給他一萬戶人家的封地,准許他行漢正朔,以天子之禮郊祭,上書不稱臣。漢獻帝是得到善終的,他禪位後又活了十四年之久,一直到魏明帝的時候才病死。當曹丕的新朝建立起來之後,很多漢廷的舊臣都歸向新朝,但有一個老臣叫作楊彪,堅決不肯做曹魏的官。一般的篡位者,對不肯歸附自己的人是一定要殺死的,可是曹丕沒有殺楊彪,而且始終以禮相待。所以,明末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中評論曹丕說: 「至待山陽公以不死,禮遇漢老臣楊彪不奪其志,盛德之事,非孟德可及。」還評論他的篡漢說, 「當日符命獻諛,璽綬被躬,群眾推奉」,那是因為「時與勢迫」,不能完全歸罪於他本人。魏文帝在即位後,曾下了息兵詔,下了薄稅詔,下了輕刑詔。他實在是一個很有理想的皇帝,希望能夠把天下治理得更好。但是很可惜,他只做了七年的皇帝就死了,死的時候只有四十歲。

雖然我在後邊將對曹植作專章的介紹,可是在講魏文帝的時候,我們也必須把他和曹植作一個比較,才能夠更好地理解魏文帝和他的作品。曹丕和曹植雖然是親兄弟,但兩人的才性並不相同。曹丕是一個有反省有節制的人,而曹植卻是一個任性縱情的人。一般人認為曹植的文學成就比曹丕高。據說曹操建築了銅雀台,讓大家作賦歌頌,這曹子建所寫的《銅雀台賦》當場就壓倒了所有的人。有一段時間,曹操幾乎考慮要不要讓曹植做他的繼承人了。可是,曹植做了幾件事情使曹操很失望。有一次,他「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這司馬門是皇宮的外門,平時是不可以開的。但曹植是魏王的兒子,他一定要開,人家不敢不開。曹操知道了十分震怒,殺死了負責看守司馬門的官員。當然,這個人是該當倒霉,替曹植頂了罪了。還有一次,前方打仗失利,曹操想派曹植去救援,但曹植喝酒喝得大醉,曹操只好作罷。曹植做事是沒有反省沒有節制的,所以他作為詩人也是屬於純情的一類,有點兒像李後主。我在講李後主的時候曾說過,純情的詩人大半都是心隨物轉,被外界的環境所左右。就是說,這一類人在順利的環境中生活上和感情上就很放縱;可是一旦遇到挫折,他就沉溺在深深的哀傷裡邊。李後主是如此,曹子建也是如此。曹植的詩分成前後兩期,早期寫得任縱飛揚;而當他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以後,他被封在外邊做一個王,平時不許到首都來,還受到很多嚴格的限制,這時他所寫的詩就非常哀怨。他的詩以才與情取勝。所謂情,就是他那種不加反省和節制的、真率的感情;所謂才,就是他驅使辭藻的能力。

可是曹丕完全不是這樣的,曹丕的詩是以感取勝。什麼叫以感取勝?這話很難說清。可是我認為,這「以感取勝」,才真正是第一流詩人所應該具有的品質。所謂「感」,指的是一種十分敏銳的詩人的感覺。就是說,你不一定需要遭受什麼重大的挫傷或悲歡離合,僅僅是平時一些很隨便的小事,都能夠給你帶來敏銳的感受,也就是詩意。這是一種十分難得的詩人的品質。而曹丕顯然就具有這一種品質。讀曹植的詩可以發現,他的好處能夠被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美麗的辭藻,他那飛揚的或者哀怨的情意,都是具體可見的。而曹丕詩中的好處,卻是一種很難說清楚的好處,所以王夫之說曹丕和曹植相比有「仙凡之別」。因為「凡」是一般人可以學習達到的,而「仙」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詩品》之所以抬高曹植,也正是因為他的風格適合了文學演變的潮流和後人學習的需要。

曹丕寫過一篇文章叫《與吳質書》。吳質是曹丕一個要好的朋友,這個人《三國演義》上也提到過。說是曹丕和曹植爭奪地位的時候,曹丕想找吳質幫他出主意,又不能讓曹操知道,就讓人把吳質藏在一個大簍子里抬進宮去,假說簍子里裝的是絲絹。曹植手下的人知道了這件事,就到曹操面前去打報告。曹丕的消息也很靈通,他知道曹操曉得了這件事,第二天就又抬了一個簍子進宮。曹操派人檢查,這一回簍子里真的都是絲絹,於是曹操就認為曹植那些人是故意陷害曹丕。但我現在還不是要說他們兄弟之間爭奪地位的事,我是要說,曹丕寫給吳質的這封書信,真是一篇很漂亮的好文章。其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

白日既匿,繼以朗月。

同乘並載,以游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

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

這是回憶他和朋友們過去的一段生活。古時候還沒有冰箱,古人在炎熱的夏天就把水果浸在清涼的水裡。他說,白天的飲宴很快就過去了,但太陽沉下去還有月亮,於是我們幾個人就一起坐車到後園去遊覽。當車輪慢慢轉動的時候,隨從的侍衛都小心翼翼,不弄出一點兒聲音來,就這樣靜靜地在花園裡走。可是,一陣夜風吹來,帶來遠處低低的吹笳聲,他說這時候我的內心之中忽然就產生一種說不出來的哀傷。這種感情,真是很難講!有的感情是比較容易說出來的,如曹子建被封到外邊做王之後,他希望回到朝廷里來,可是他的哥哥和侄子都不准許他回來,所以他就悲慨;他和白馬王彪不能同行,必須分離,所以他就哀傷。這都可以理解。可是曹子桓現在寫的是這麼美好的事情,是他和朋友們愉快的遊樂,他為什麼悲哀呢?這就是很難講清的一種詩人的感受了。曹丕還有幾句詩也表現出這種敏銳的感受:「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他說,高山之上一定有高起的山頭,林木之中一定有林木的樹枝,可是我的憂愁襲來的時候從來就沒有一個方向,我根本就說不清它們是怎麼來的!對於曹植來說,當發生什麼不幸的時候,他可以有非常強烈的反應。而曹丕卻是在那些人人都不留意的細微的小事之中,能夠有非常敏銳的感受。而且,他有反省,有節制,不是像曹植那樣完全發泄出來,因此就能夠引起讀者的尋思和回味,於是就產生了「韻」。所以說,曹丕的詩,是以「感」與「韻」取勝的。

鍾嶸《詩品》把曹丕排在中品,並批評說,曹丕的詩「率皆鄙直如偶語。惟『西北有浮雲』十餘首,殊美瞻可玩」。「偶語」,就是兩個人相對講話。他說這些詩都太俗、太樸實,就像人們平常相對講話一樣,只有那十幾首《雜詩》寫得還算可以。那麼鍾嶸又是怎樣批評曹植的呢?他說曹植是:

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 嗟乎! 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 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 抱篇章而景慕, 映餘輝以自燭。故孔氏之門如用詩, 則公幹升堂, 思王入室, 景陽、潘、陸,自可坐於廊廡之間矣。

這是《詩品》批評文字中最長的一段了!什麼是骨氣奇高?所謂骨者,是敘述的口吻和結構,也就是說把內容的情意與表現的文字結合到一起,使它能夠站得住。所謂氣者是指作品中表現出來的一種氣勢的力量。這氣和骨是結合在一起的。唐朝韓愈曾經把氣比作水,把言比作水中的浮物。他說,如果你的氣盛,那麼你的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在講完曹丕之後,我將講曹植的一組詩《贈白馬王彪),那時你們會看到,他的每一首詩之間,在口吻和結構上都有呼應,都是連貫的,從而產生了一種很強的氣勢。而且,曹植的文字很美,有很多漂亮的對偶的詞句,這是「詞采華茂」。什麼叫「情兼雅怨」呢?司馬遷曾經說過一句話: 「《國風》好色而不淫, 《小雅}怨悱而不亂。,』因為《詩經》的《國風》有很多是從各地採集的民歌,其中就有不少是寫男女愛情的內容;《詩經》的《小雅》有很多首詩反映了時代政治上的弊病與民生的不幸,裡邊自然有一種不滿意的哀怨。可是《國風》儘管寫男女愛情,卻不致於發展到放縱淫亂的地步;小雅》雖然寫不滿意的情緒,卻也是有節制的。這就叫做「好色而不淫」和「怨悱而不亂」,這是中國古人所提倡的一種「溫柔敦厚」的詩教。曹子建抑鬱不得志,內心當然有很多哀怨。可是在中國的封建社會裡,你要是對天子不滿意,是不能直接寫在書里的。曹植的詩裡邊有一組《七哀詩》,他把這些哀怨都借女子為喻托表現出來,雖然是寫哀怨,但寫得都很美麗、很含蓄、很有文采,所以鍾嶸說他「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陳思」就是指曹植。曹植被封為陳王,死後謚為思,所以後世稱他為陳思王。說到陳思王在文學上的地位,鍾嶸用了一連串的比喻,說他像人中的周公孔聖,像飛禽走獸中的龍和鳳凰,像音樂中最美好的琴與笙,像女工中最精美的刺繡。他說曹子建使得後來那些作文章的人仰慕得不得了,都要借他的一點兒光亮,意思是說都要學習他的字句和文采。鍾嶸還說,假如孔老夫子用詩歌作標準來衡量他的學生,那麼公幹,就是劉楨,剛剛登上外邊的大堂,而陳思王已經進入內室了。至於張協、潘岳、陸機等——這是西晉太康時代最出名的幾個詩人——都可以坐到兩廊去。 好,這就是齊梁時代鍾嶸的看法。

人們常常說這樣兩句話:「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所以你買東西不要完全相信廣告上的說法,一定要多看幾家的貨用來比較。現在我們欣賞詩歌也是如此,只看一首詩怎能知道他的好壞?你一定要比較,而且一定要找時代相近的、作用差不多的或作風截然不同的詩人來對比。只有經常作這樣的比較,才能夠養成我們欣賞判斷的能力。現在我們恰好就可以用曹植來和曹丕作一個比較。鍾嶸《詩品》是把曹植抬得很高,把曹丕貶得很低的,其主要原因在於鍾嶸所生活的齊梁時代重視詞采。那麼我們再來看,同是生活於齊梁時代的劉勰在《文心雕龍》的《才略篇》里是怎樣說的:

魏文之才, 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 然子建思捷而才俊, 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 故不競於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 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 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

剛才我說過,曹植的詩是以才與情勝,曹丕的詩是以感與韻勝。那麼為什麼劉勰現在所稱讚的是「魏文之才」呢?要知道,一般人所說的「才」是一種泛論,所指的就是一個人寫作的能力。而我把情與感分開來說,是作了一個更仔細的分辨。我所說的「才」,是偏重於曹植的那種才氣和技巧,是和「感」對比來說的。而劉勰現在所說的這個「才」,從下文來看,指的也正是魏文帝的那種感與韻。他說魏文之才就好像流動著的清澄的水波,過去人們貶低他,說他比曹植差得遠。但曹植靠著思路敏捷、才情傑出,把詩寫得很美,顯得超出了別人;而曹丕是一個有反省、有節制的人,他的詩中感染力量的傳達是緩慢的,所以不能夠以此論高下。順便說一句,西方人讀中國的書總是弄不明白,為什麼同一個人有很多不同的稱呼。像劉勰在這短短的幾句話中,前邊稱魏文,後邊稱子桓、文帝;前邊稱曹植,後邊稱子建、陳思。他們不知道,中國人寫文章是很注重文章之美的,由於對偶或平仄聲調的需要,有時要用一個字,有時要用兩個字,有時稱名,有時稱字,有時稱封爵,在駢偶的文章中尤其如此。劉勰這段話用了這麼多稱呼,其實就是說的曹丕與曹植兩個人。詩人有兩種不同類型,有的人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有的人寫起東西來就比較慢。詩也有兩種不同的類型,有的詩給人直接的感發,一句話就把你打動了;有的詩必須仔細吟味,才能品出它的好處。李後主說: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那真是一開口就能打動你。可是晏殊說:「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就須要細細地體會,才能感受到那裡面所包含的感發的力量。曹丕的詩就屬於這後一種。另外,劉勰還說,曹丕的樂府詩寫得很好,他的《典論》說理也很清楚。這話說得很對。曹丕的樂府詩寫得清新超逸,而他寫的《典論》,雖然現在已不完整,但從剩下的這兩三篇文章中也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有眼光有見識的、富於理性的作者。自古以來,秦皇漢武都迷信方術,連魏武帝曹操都不免寫幾首遊仙詩,而曹丕的《典論》中有一篇論方術的文章,表現出可貴的反對迷信的傾向。另外他的《典論·論文》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一篇很重要的理論文章,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劉勰就指出:曹丕和曹植各有短長,這是必須辨別清楚的一件事情。可是一般人他們不肯用心思,也不肯用腦筋,總是跟在別人後邊嚷嚷,人家說曹植好他也說好,人家說曹丕不好他也說不好。於是,就因為曹丕篡位做了天子而貶低了他的詩,因曹植在政治競爭上的失意而抬高了他的詩。這種做法,實在是不正確的。中國人常說, 「愁苦之言易工」;又說, 「詩窮而後工」。一個人越是遭到不幸的打擊,他的詩越是容易寫得好。為什麼呢?因為詩是一種感發的生命,這種感發的生命有兩個來源,一個是自然界給你的感動,一個是人事界給你帶來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你要是沒有這些遭遇,就難以引起內心的感動,也就難以寫出能夠感動別人的好詩來,可是,偏偏就有一些人雖沒有碰到過很大的挫折失意,生活上比較順利,卻也能夠寫出好詩來,這樣的人,必然是具有更好的詩人秉賦的人。詞人中的晏殊、詩人中的魏文帝,就都屬於這一類人。好,以上我所講的,是劉勰《文心雕龍》的看法。下面我們再來看王夫之的《姜齋詩話》是怎樣說的。

王夫之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儒,學者們稱他船山先生。明朝滅亡之後他就不出仕,是一個很有品節的人。因為他的品德學問都非常好,所以跟隨他學習的人很多。而且我還要說,明末清初的幾位大儒像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他們都不是只談文學,而是要講經邦濟世之學。經世致用,這是中國古代讀書人最主要的理想,並被認為是一個人最高的成就。王夫之曾寫過《讀通鑒論》,還有《宋論》。我在講宋詞的時候就曾建議看一看王夫之的《宋論》,那是王夫之對宋代盛衰治亂的形成和結果的看法。看了他的文章,你就會對宋代的歷史背景有更清楚的了解,從而對宋詞也就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王夫之對歷朝政治的盛衰、得失,有很深刻的見解,他真的是一個很有眼光的人。正因為他有眼光,所以當他批評詩的時候,也不隨波逐流,常常能夠看到一些別人所沒有看到的東西。王夫之的《姜齋詩話》說:

曹子建鋪排整飾,立階級以賺人升堂,用此致諸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 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為所掩。子建以是壓倒阿兄, 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豈子建所能壓倒耶?

還有一段說:

曹子建之於子桓,有仙凡之隔, 而人稱子建, 不知有子桓,俗論大抵如此。

王夫之說曹植「鋪排整飾」,說得很對。曹子建寫詩用對偶用詞采,往往一點點意思寫了一大串相似的句子,這是鋪排。他還要把外表搞得精彩、漂亮,這是整飾。而這種對偶和詞采,你可以一點點地用功去修飾,它是人力可以達到的。就好像他一步步上台階,他的每一步的痕迹你都可以看到,可以效仿,所以很容易就能跟著他上去。其實王夫之這一句和鍾嶸《詩品》讚美曹植的「抱篇章而景慕,映餘輝以自燭」,都是指曹植的詩可以被後人學習而言,但卻有貶與褒、抑與揚的不同。鍾嶸讚美曹植,就因為曹植的詩可以給後人做一個學習的階梯;而王夫之不喜歡曹植也是為此,他說曹子建的詩招引來一些喜歡辭藻的人跟著他學,大家寫出來差不多全是一個樣子。這話說得不錯,我們看一看宋齊梁陳的詩壇就可以知道,曹子建那種重視詞采和雕飾的趨勢已經被發展成一種普遍的風氣了。可是曹丕呢?王夫之說他是「精思逸韻」。他的詩不只是一個感情的直接反射,而是有一種思索的意味在裡邊,這是精思;他那種敏銳的感受是一般人所沒有的,而且他也不在文字上進行雕琢,如果你沒有他那種感受,你就沒有辦法也沒有途徑去學他的詩,這是逸韻。這種詩,它的境界較高,很少有人能夠攀登到這種高度,所以大家就不願意追隨曹丕而寧願追隨曹植,曹子建也就是憑著這一點壓倒了他的哥哥,這話也是事實。你看人們講詩都講曹子建,說他有八斗之才;而提到曹子桓,有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誰!可是王夫之說,曹子桓和曹子建相比,那簡直一個是神仙,一個是凡人。但人們為什麼只知有曹子建呢?那是由於世俗的人不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肯用自己的心靈去感受,不肯用自己的頭腦去思索,而只知道人云亦云的緣故。

要想全面地了解曹丕,就應該看他多方面的作品。曹丕留下來的作品有詩,有文章,還有賦。他寫過《感物賦》、 《感離賦》、《悼夭賦、《寡婦賦》、 《愁霖賦》、《喜霽賦》,還有的賦現在只留下序文,原文卻沒有留傳下來。建安十三年,曹操帶兵去攻打劉表,曹丕也跟隨曹操到了荊州。當戰爭結束他回去的時候,路過故鄉譙郡——就是現在的安徽亳縣——寫了一篇《感物賦》。我們且看他這篇賦的序:

喪亂以來,天下城郭丘墟,惟從太僕君宅尚在。南征荊州,還過鄉里,舍焉。乃種諸蔗於中庭,涉夏曆秋,先盛後衰。悟興廢之無常,慨然詠嘆,乃作斯賦。

他說,自從國家發生戰亂,也就是黃巾起義和董卓之亂以來,天下各地很多城市都變成了一片廢墟,在故鄉也只剩下一所老房子沒有被毀壞,當我從荊州回來的時候,就住在這所老房子里,並在院子里種了很多甘蔗。過了夏天,又過了秋天,我親眼看到了它們從茂盛生長到衰落凋零的過程,於是就覺悟到「興廢之無常」的道理,所以就寫了這篇賦。你們看,這曹丕是多麼善感!而且,他的善感之中還含有一種哲理的思致。曹丕還寫過一篇《感離賦》:

建安十六年,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諸弟皆從,不勝思慕,乃作賦日:

秋風動兮天氣涼,居常不快兮中心傷。

出北園兮彷徨,望眾慕兮成行。

柯條慘兮無色,綠草變兮萎黃。

脫微霜兮零落,隨風雨兮飛揚。

日薄暮兮無驚,思不衰兮愈多。

招延佇兮良久,忽踟躕兮忘家。

這是曹操出兵打仗,曹丕獨自留守時所寫的思念父母兄弟的作品。從中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父母兄弟家人是非常有感情的。曹操死了以後,曹丕寫過《短歌行》來哀悼他的父親,寫得也非常好。在他的賦里有一篇《悼夭賦》,是哀悼他的一個十一歲死去的族弟;他還有一篇誄文,是哀悼他的小弟弟曹蒼舒,寫得都很感人。建安七子裡邊不是有一個阮璃嗎?他死得很早,留下了妻子兒女生活很苦,於是曹丕就經常去看望和周濟,並且寫了《寡婦賦》以表示對孤兒寡婦的同情。同時,作為天子,當他看到霖雨傷稼的時候就寫了《愁霖賦》;當他看到雨過天晴,就寫了《喜霽賦》。從這些作品中你可以看到,曹丕實在是個感情豐富的人,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人。曹丕的文章也寫得很好。我剛才曾引了他的《與吳質書》中的一段,是為了說明他有敏銳的感覺。這段文字駢中有散,散中有駢,本身也非常漂亮。還有他的《典論·論文》,不但有見解,持論公正,而且文字上也是駢散結合,搖曳生姿。他不是那種偶然寫出一篇好文章的作者,而是一個能夠保持一貫水平的人。他對父母、妻子、朋友都很有感情,這種感情不是虛假的,因為他那些文章里真的帶有一種感發的力量。倘若內心沒有這種感發,是寫不出那種文句來的。曹丕是一個感性和理性兼長並美的人,他的很多詔命就充分表現了他理性的這一面,例如他有《禁復私仇詔》,要求人們互相親愛,嚴禁為復仇而相殺戮的行為。這是非常有道理的。因為漢末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你殺我,我殺你,倘若每一個人都要報復的話,冤冤相報就沒完沒了,社會就永遠不會安定。所以他下令禁止報復,倡導和解,要使天下養成一種祥和的氣氛。曹丕還有一篇《營壽陵詔》,思想也很通達。古代皇帝都是在沒有死的時候就開始營造墳墓。曹丕做了天子,所以也有人給他營造墳墓。可是你看曹丕是怎麼說的?他說:

夫葬也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骨無痛癢之知,冢非棲神之宅。禮不墓祭,欲存亡之不黷也。為棺槨足以朽骨, 衣衾足以朽肉而已。故吾營此丘墟不食之地, 欲使易代之後, 不知其處。無施葦炭, 無藏金銀銅鐵,一以瓦器, 合古塗車芻靈之義。棺但漆際會三過, 飯含無以珠玉, 無施珠襦玉匣, 諸愚俗所為也。

他說葬本來就是藏的意思,人死了,不能眼看著他腐爛,所以要把屍體裝進棺材埋葬起來。而且他還說,「欲使易代之後,不知其處」。這真是有反省!秦始皇自稱始皇帝,他的兒子稱二世,打算以後子子孫孫傳之無窮,可事實上又有哪家王朝可以傳之無窮?你看人家曹丕對歷史的盛衰興亡就有一種覺悟和反省,他知道曹魏早晚也是必然會滅亡的,所以他不主張厚葬。他說:我的棺材裡不要放葦炭,不要放金玉寶物,也不要仿效那些愚蠢的世俗之所為,因為保持屍體不朽是沒有用處的。另外曹丕還寫過論方術的文章,不相信那些迷信的方術。總之,你讀了曹丕的作品就會感到,他的立論、他所持守的禮法,都是平正通達,很合乎人情事理的。另外,我還要補充一句:曹丕的文章能夠把駢散結合得這樣好,把抑揚的節奏配合得這樣好,這一點,沒有感性和理性的結合,也是很難做到的。

這節課就講到這裡。

第六節 曹丕之二

這一節課我將講曹丕的《燕歌行》。這首詩很多選本都選了。它雖然也是一首樂府詩,但又是最早的一首七言詩。上節課我曾提到,劉勰《文心雕龍》的《才略篇》曾特別指出曹丕的樂府詩寫得清新超逸。為了對曹丕的詩有更全面的了解,在講《燕歌行》之前,我們先簡單看他兩首四言的樂府詩,這兩首詩的題目是《善哉行》。

上山採薇,薄暮苦飢。溪谷多風,霜露沾衣。野雉群(句+隹),猴猿相追。還望故鄉,郁何壘壘。高山有崖, 林木有枝。憂來無方, 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 歲月其馳。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轉薄, 有似客游。策我良馬, 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知音識曲, 善為樂方。哀弦微妙, 清氣含芳。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綺麗難忘。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顧鼓翼, 悲鳴相求。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這真是很好的兩首四言詩,第一首是寫行旅途中的艱辛。大家知道,曹丕從很小就學會騎馬射箭,經常跟著他的父親出去打仗,所以這一首寫的應該是軍旅之中的生活。他說,在軍隊中當糧食沒有了的時候,我們就上山去采野菜,那當然吃不飽,所以到了黃昏時每個人都很飢餓。深山溪谷中風很大,寒霜冷露打濕了衣服。山中的野雞互相追逐,猿猴也都緊隨著它們的伴侶。可是,我的故鄉和家人在哪裡?故鄉那麼遙遠,所以我心裡總是在悲愁。每一座高山都有山崖,每一棵樹木都有樹枝,可是我內心的憂愁湧上來了,都不知它們是從哪裡湧來的,誰能理解我並聽我述說呢?我曾說過,曹丕是一個理性的詩人,理性的詩人是有辦法排遣憂愁的。我們讀過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還有「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那是晏殊的排遣方法。那麼曹丕怎樣排遣?他說「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人生本來就短暫得像一個旅客暫住在旅店裡一樣,如此憂愁有什麼好處?為什麼要讓歲月在憂愁之中度過呢?而且他說:我在外邊漂泊,就像河裡的一隻小舟,隨著水波流轉,不知道該停在哪裡。所以,我就要騎上我的馬,穿上我的皮裘,去盡情地賓士,以此來忘掉我的憂愁。你看,他是有辦法的,絕不會像李後主那一類純情的詞人那樣無可救藥地陷入深深的悲愁之中「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二首寫一個美麗的女子,說她看起來溫柔和婉,而且眉目秀美。這「清揚」二字是指女子眉目的美麗,出於《詩經?鄭風》的《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揚婉兮」。而且,這個女子還不僅僅是容貌的美,她還有才能的美。「善為樂方」,是說她很懂得彈奏音樂的方法和道理。她彈出什麼樣的音樂?是「哀弦微妙,清氣含芳。流鄭激楚,度宮中商」,能夠彈非常流利的那種鄭國的音樂,也能夠彈非常激動的那種楚國的音樂,而且都合於音樂的樂律,所以就感動了聽的人,引起了一種聯想。下邊就是作者的想像了。他說,有一隻孤獨的鳥,黃昏投宿在水中的沙洲。你看它伸長了它的頭頸,扇動著它的翅膀,在那裡悲哀地鳴叫,希望找到一個伴侶。 「眷然顧之」的「眷然」,是一種很多情的被感動的樣子。他說,我看到這隻鳥的樣子,就使我的內心也產生了和它同樣的一種孤獨的悲哀。下面他說, 「嗟爾昔人,何以忘憂」——像這種孤獨寂寞,像這種對美好東西嚮往而不可得,難道只有我一個人遭遇到這種憂愁嗎?你們古人如果遇到這種情形,你們是怎樣解脫的?這首詩也確實不錯,無論是感覺、感情,還是韻味,都寫得很好。王夫之對這兩首詩說了很多讚美的話。對「上山採薇」的那一篇,他說是「微風遠韻,映帶人心於哀樂,非子桓其孰得哉」。在詩歌中,所謂風,是一種感動人心的力量;所謂韻,是能引起讀者尋思回味的一種情韻。魏文帝的詩所表現的,是「微風」和「遠韻」。它們都不是強烈的刺激,而是一種緩慢的感染。他說,現實之中那一點點並不很強烈的刺激,就能夠引發內心之中哀樂的感情,這種境界,除了曹子桓還有誰能達到呢?王夫之還讚美了「有美一人」的那一篇,說它的結尾「嗟爾昔人,何以忘憂」寫得非常好,是「古來有之,嗟我何言。如此胸中,乃許言情」。確實,這首詩中間的轉折寫得很好。他從這個女子容貌的美麗,以及她的音樂所代表的感情的美好,寫到大自然景物中一隻「離鳥」的形象。他不直接寫自己的感情,而是假借這鳥的形象把自己的感情和大自然的景物融合在一起,這是情景交融的寫法。而他在結尾也並沒有怎麼寫自己的哀傷,只是說古人也有過這樣的哀傷。這樣一來,就把他自己的哀傷融會到千古以來所有的人都感到孤獨寂寞都追求嚮往美好這樣一個主題中去了。所以王夫之說,一個人胸中要有這樣的感受,才能夠寫好感情。有的人心中並沒有多少感動,卻說我十二萬分高興或者我十二萬分悲傷,那樣寫感情是永遠不能感動別人的。王夫之還稱讚這首詩說:「排比句一入其腕,俱成飛動。」這是指的「流鄭激楚,度宮中商」這一類句子。這類句子結構相同,本來很容易顯得死板,可是一到了曹丕的筆下就產生了一種飛動的氣象,不但不死板,而且顯得流利婉轉,十分動人。

這兩首《善哉行》,當然是很不錯的詩,但它們都是四言體,四言體的詩古已有之。而曹丕的《燕歌行》,很多人認為是七言詩之始。那麼,我們講過楚歌的「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難道不是七言詩嗎?不是的,它們雖然是七個字,但其節奏並不同於七言詩的節奏。而且楚歌也並非通篇都是七個字的句子。上次我們還看過張衡的《四愁詩》。我說過,那也不是真正的七言詩,只是七言詩的濫觴,因為它是從「楚歌體」變化而來的。還有漢武帝和群臣聯句的《柏梁詩》也是七言,但後人已考證出它是偽作。因此,曹丕的《燕歌行》就成了古代流傳下來的最早的七言詩了。曹丕的《燕歌行》一共有兩首,我們課本上的這一首是大家常選的。另外還有一首普通選本不太選,其實也是很不錯的詩,大家可以課下去看。現在我把課本上這一首讀一遍: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何為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何梁?

這首詩讀起來聲音很好聽。我常說,詩歌傳達一種感發的生命。而在這傳達過程中起作用的,除了所用的形象、敘述的口吻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聲音。所以,首先你一定要注意魏文帝這首詩聲調的諧婉,它裡邊包含著一種可以感動你的力量。其次,我還要先解釋一下詩的題目。《燕歌行》的題目古人有說法,有兩本解釋樂府詩題的書,一本叫《樂府廣題》,一本叫《樂府詩題》。《樂府廣題》解釋《燕歌行》說:燕是地名,.這個題目是說良人從役於燕,而為此曲。「良人」,就是丈夫的意思,是有一個男子到燕地當兵,他的妻子寫了這個曲子。照這樣講,《燕歌行》就是思婦之詞了。但實際上不盡如此。唐代高適也寫過一首《燕歌行》,其中有「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之類的話,寫的都是戰場上的情形,那當然是征夫之詞。所以《樂府詩題》就有另外一個說法,它說在歌行的上邊加上一個地名,比如《燕歌行》、《隴西行》等,都是以各地聲音為主。就是說,是當地流行的曲子。可是後世聲音失傳,作者就以之歌詠各地風土了。燕這個地方,從東漢末到曹魏徵戍不絕,常常打仗。所以凡是寫《燕歌行》這個題目者往往作離別之語。即是說,不管是思婦還是征夫,總而言之是寫戰爭所帶來的離別的悲哀。不過,曹丕的這首《燕歌行》比較明顯,寫的是思婦離別的悲哀。

《燕歌行》用的是七陽的韻,但實際上,曹丕那時還沒有這種韻部的名稱。所以我們應該說,他用的是「ang」的這種語尾的聲音。而你要注意到,凡是「ang」的語尾都是鼻音,它有一種迴響——一種共鳴的迴音,是不是?因此這首詩的聲調之所以使人覺得很美,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它語尾押的韻是「ang」的聲音,它本身就造成一種和諧的感覺。而且,這是一首很完整的七言詩,所以它在中國的詩歌史上是一篇很重要的著作,是對一個新詩體的開創。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論杜甫七律之演進及其承先啟後之成就》,其中曾談及七言詩的起源。我以為,中國五言詩的興起乃是時勢所趨,是大眾化的事情;而七言詩的興起,則似乎與一些天才詩人的創造與嘗試有密切關係。為什麼說五言詩是大眾化呢?因為漢朝跟西域往來,於是就有一種新的音樂傳到中國來了。這種音樂最容易配合的歌詞是五個字一句的歌詞,而且這種音樂又流行一時,所以大家就都寫五言,這種風氣就使得五言詩流行起來。可是七言詩,你不要看它只多了兩個字,對古代做詩的人來說,多了兩個字就得在音節和句法上費一點功夫子,所以七言詩做起來就比較困難,就不是大眾化而是個人化了,是一些傑出的天才,而且是那種理性和感性兼長並美的天才,帶領和推動了七言詩的演進。因為,只有這樣的天才能夠從感性上把握七言詩的特色,而且能夠用理性對章節句法做適當的安排。第一個這樣的天才是張衡,他把楚歌變化成了七言,可是張衡的《四愁詩》中還有殘留的楚歌句法。而接下來的另外一個天才就是魏文帝曹丕,他消除了楚歌殘留的痕迹,寫出了成功的七言詩。這是很值得注意的。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這開頭三句完全寫的是景物,並沒有直接寫感情。清朝有一個文學批評家沈德潛批評這首詩說, 「和柔巽順之意,讀之油然相感。節奏之妙,不可思議。句句用韻,掩抑徘徊」。他這「油然」兩個字用得非常好。你騎自行車的時候,要是給輪子加一點油,騎起來就有一種柔滑的感覺,對不對?那我現在就要說,文學作品有很多種不同的感動人的方法。清末民初的學者梁啟超先生曾寫過一篇《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他說小說對人的感染有四種方式,即「熏、浸、刺、提」。熏就好比燒香的時候,那煙慢慢慢慢地向你籠罩過來。浸是浸泡,煮紅豆湯時紅豆不容易爛,你要是頭一天把它泡在水裡,讓那水分慢慢地浸入,明天再煮就爛了。所以熏和浸的感染是慢慢的、不知不覺的。刺和提就不同:刺,就像針扎了一下;提,是一下子就把你提起來了。所以刺和提的感染都是比較強烈的。李後主說: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他一下子就給你一種很強烈的刺激;而晏殊則說: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台樹色陰陰見。」小路上的紅花慢慢地就稀少了,郊外的青草不知不覺地就綠遍了。這,就是一種慢慢的感染了。其實李後主和晏殊的對比與曹植和曹丕的對比很相似。曹丕的詩給人的感染就是慢慢的、不知不覺的。他總是先培養出一種感受和氣氛,把你慢慢地引到裡邊去。「秋風蕭瑟天氣涼」,是很平常的句子,而且並沒有說出懷念的意思,但懷念卻是從這裡引起來的。李商隱說:「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所謂素秋者,是那萬物凋零凈盡的秋天。那種寒冷,那種肅殺,就很容易引起離人的思念。所以,這「秋風蕭瑟天氣涼」的寒冷之中,已經醞釀有相思懷念和孤獨寂寞的感情了。

而下一句,「草木搖落露為霜」,就比第一句的力量更大了一些。「草木搖落」是很平淡的四個字,但它出於《楚辭》。宋玉的《九辯》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所以,中國文學從此就有了一個「悲秋」的傳統。其實,人們真正所悲的並不是秋天的季節,也不是草木的搖落變衰,而是由草木搖落變衰而聯想到人的生命的無常。那是眼看著大自然中的生命被摧傷而聯想到自身的一種感受。什麼是「露為霜」?露和霜雖然都是水氣凝結而成,但二者的作用卻完全不同。露使草木滋生,而霜給草木以摧殘。從滋生到摧殘——這真是慢慢地把你帶進這種氣氛中來。

《古詩十九首》中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兩句,也許可以用作這一句的註解。他是說,倘若人的生命長存,那麼只要我們都保持感情不變,就可以一直期待下去,總有希望等到見面的那一天。可是人的生命是多麼短暫!就算我願意等待,我又有多少生命可以等待呢?「草木搖落露為霜」,其中就暗含有這樣的意思。可是你看,無論是李商隱的「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還是《古詩十九首》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說得都比較明白,表現得都比較有力量。而你看人家曹丕,人家就只是寫景!而且下一句還是寫景,「群燕辭歸雁南翔」——那些候鳥,不管是小的燕子,還是大的鴻雁,天氣冷了都要飛回南方。可是我所懷念的征夫,他為什麼就不跟那些大雁小燕一同飛回來呢?你看,他那種相思懷念的感情是一步步逗引出來的,到了這一句才比較清晰起來。這三句看起來都很尋常:「秋風蕭瑟」是古人常用的句子,像曹操的《碣石篇》里不是就有「秋風蕭瑟,洪波湧起」嗎?「天氣涼」更不用說,正是鍾嶸批評他「鄙直如偶語」的那種地方。「草木搖落」是宋玉用過的;「露為霜」是《詩經》里用過的;《詩?秦風?蒹葭》里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而且白露和霜降都是中國的節氣;大雁和小燕也都是人們常見的尋常景物。曹丕就是用這些尋常的語言、尋常的景物來漸漸引出感情。然後接下來他才說:「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何為淹留寄他方?」這個「慊」字有兩個不同的讀音。有的時候讀qie(四聲),是心裡邊滿足的樣子;有的時候讀qian(四聲),是有遺憾不得滿足的樣子。這在訓詁學裡叫作反義。類似的字還有「面」,本來是「面對」的意思,可是有的時候卻又是「背對」的意思。比如《史記?項羽本紀》里寫到項羽兵敗烏江,遇到呂馬童,說「馬童面之」。這呂馬童本來是認識項羽的,這時就背朝項羽,暗地裡指給別人看,說這個人就是項王。所以你看,這個面」就當「背」講。而曹丕用的這個「慊」不是滿足,是有遺憾、不得滿足的意思,讀qian(四聲)。你要注意這兩句:「念君客游思斷腸」,是說思婦思念徵人,那麼為什麼「慊慊思歸戀故鄉」,說的又是征夫了呢?其實他這兩句的意思要連下來讀,他是說:因為我想念你,所以我就想到你一定也想念我,也想回到家裡來看我。杜甫有一首詩說「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蘇東坡有一句詞說「我思君處君思我」,也是同樣的意思。下面的「淹留」,指長久地停留。他說:可是你為什麼就長久地寄居在那麼遠的地方不肯回來呢?「賤妾煢煢守空房」, 「賤妾」是女子的自稱;「煢煢」是孤獨的樣子;這「空房」二字則使人聯想到剛才說過的李商隱的詩「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中的「空床」。底下他說「憂來思君不敢忘」。「憂來思君」是說:我的內心常常湧上一種憂傷的感情,那時候我就非常思念你。可是什麼叫「不敢忘」?為什麼不說「不能忘」?這就是沈德潛所說的「和柔巽順之意,讀之油然相感」了。我已經講過「油然」,就是慢慢慢慢地把你帶進這種感情的氣氛里來。這當然也可以說是一種柔婉的方式,但實際上「和柔巽順」幾個字還不是如此簡單。要知道,這四個字本來是形容「婦德」的。「巽」是八卦中的一個卦名。《易經》中的八卦都有象徵的性質,既象徵大自然中的一切,也象徵人間倫理的一切。而「巽」卦所象徵的是一個家庭中的長女,是女性的卦。這首詩所寫的是思婦,也就是說,是一個徵人的妻子。中國傳統的「婦德」主張,作為妻子,無論丈夫怎樣,你都永遠不能背棄他的。現在中國說婦女是「半邊天」,那與古人的主張不同。古人說「妻以夫為天」。丈夫在上邊,是天;妻子在底下,是地。你要變成半邊天,那怎麼得了!如果說「憂來思君不能忘」,那就是單純講感情,或者說叫愛情。而「憂來思君不敢忘」,裡邊就多了一層尊敬的意思,是愛情再加上尊敬。中國古人常常用夫妻男女的關係來比君臣的關係,所以這裡邊還有著忠誠的含義。因此,這「不敢」二字正表現了沈德潛所讚美的「和柔巽順之意」,用得很好。下面「不覺淚下沾衣裳」的「不覺」兩字也用得很好,那是說你內心之中生出感情,不知不覺就流出了眼淚。這也是一種「油然相感」的感受。

「援琴鳴弦發清商」寫得更好,你一定要仔細地讀才能感覺到。要知道,當你內心有一種感情在動蕩的時候,你必須找到一種安排的方法和寄託的所在。如果你懂得音樂,你就把你的感情用音樂表達出來。我們講完建安詩就要講阮籍的詩,阮籍《詠懷》詩的第一句就是「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我當年在大學念書的時候寫過這樣幾句詩:「驚濤難化心成石,閉戶真堪隱作名。收拾閑愁應未盡,坐調弦柱到三更。」因為我上大學時,正是北京淪陷在日本手中的時候。我一生經歷過很多災難,有國家的災難,也有我自己家庭的災難。人生在這種患難之中難道心裡就沒有什麼感動嗎?當然有的,然而我無可奈何,所以我說「驚濤難化心成石,閉戶真堪隱作名」,我只有關起門來念書。可是我內心之中有很多感情不能夠安排,而這些感情必須加以收拾整理,所以就「坐調弦柱到三更」。當然,阮籍可能真的是起來彈琴,而我並不會彈琴,我只是用一個典故。就是說,當你有很多憂傷或感動以至夜深不能成眠時,你的內心就有一種需要安排整理的感受。所以你看,他是怎樣從「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轉到「援琴鳴弦發清商」的?那是說,這個女子內心有這樣的感動沒有辦法安排寄託,所以就借著琴的音樂來安排寄託。「援」,就是把琴取過來。所謂「清商」,是一種憂傷的曲調。中國古代常用宮商角徵羽的「商」來代表秋天的季節,而秋天的季節是肅殺哀傷的,所以歐陽修《秋聲賦》才說:「商者傷也。」「短歌微吟不能長」,為什麼不能長?當然你可以說因為歌詞和曲調本來就是短的,這是最簡單的解釋。但人在哀傷的時候要借彈琴來排遣哀傷,可是彈起來反而更加哀傷,覺得不能夠再彈下去。這也是「不能長」的一個原因。歐陽修有一首《玉樓春》的小詞說,「離歌且莫翻新闋」,因為「一曲能教腸寸結」。所以,當這個女子,越彈越悲哀的時候,她就不能夠再彈下去了。

「明月皎皎照我床」也寫得很好。一個人在半夜不能成眠時,就會覺得月光特別明亮,特別寒冷。我曾經寫過一首題目叫《詠懷》的五言古詩,其中有兩句說:「空床竹影多,更深翻歷歷。」那是在抗戰時期,我的母親在北京去世,我父親遠在後方,家中只有我和我的兩個弟弟。我家住的是北京的那種四合院,我住在西廂房,那時候我們睡的是炕,晚上躺在炕上可以看到月亮從東邊升上來。母親在時,我和母親一起睡在炕上,可是母親去世了,我覺得那炕忽然間就空出來一大片。我小的時候曾在窗前種了很多竹子,當月亮升上來時,就把竹影都投射到炕上,到了夜靜更深時,那些竹影顯得特別清楚。所以,「明月皎皎照我床」的那種空寂和悲傷的感覺,我是曾經有過感受的。另外你們還要注意,魏文帝這首詩是從自然景物寫起,慢慢過渡到離別的哀傷。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這兩句,是從離別的哀傷又回到自然景物,他過渡得很自然。什麼叫「星漢西流」?這要通過觀察才能知道。我家院子很大,夏天屋子裡悶熱,小時候一到天黑我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我認識很多星,什麼大熊星座,什麼牽牛星、織女星我都認識,而且那時候北京天上的星星和銀河都特別清楚。我覺得現在沒有以前清楚了,可能是由於空氣污染的緣故吧?你要知道,銀河在一年四季方向是不同的。北方有句俗話說:「銀河掉角,要穿棉襖。」所謂「銀河掉角」,就是說銀河的方向改變了,變成東西的方向了,這就到了深秋的季節。

「漢」是水名,古人把銀河想像成一條水。「星漢西流」就是說,銀河向西方流下去了。 「夜未央」的「央」是終盡、終了的意思,「夜未央」是說長夜無盡。人們常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當一個人寂寞孤獨時,就覺得天總是不亮,夜簡直沒有盡頭。而且這也不僅僅是感覺,因為到了秋天,夜晚果然也就長了。然而你們也要注意』到,這裡雖然過渡到大自然的景物,可是其中卻也仍然結合著離別的哀傷。「牽牛織女遙相望」,你在夜空可以看到,牽牛星是一顆較亮的星,兩旁有兩顆小星;織女星是三角形的,隔著銀河與牛郎星遙遙相對。所以你再看曹丕這首詩結尾的一句,真是畫龍點睛之筆:『『爾獨何辜限何梁」。你們本來是相愛的一對,可是你們到底犯了什麼過錯而被阻隔在銀河的兩邊呢?作者本來是寫自己的離別憂傷,可是現在他忽然把筆鋒一轉說:我們人間有離別憂傷,你們天上難道也有離別憂傷嗎?這一句,實在是無理之詞,然而又是至情之筆。就像李商隱也寫過兩句: 「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人間的苦難已經是註定了,只好任憑它去,可是你們天上就不要再有這樣的苦難了,否則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希望呢!「爾獨何辜限河梁」,他把自己的悲哀結合了天上的悲哀,寫得如此廣遠,茫茫一片。這一句,使得全篇都振作起來了。

下面,我們再看曹丕的一首《雜詩》: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

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

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

鬱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

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

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魏文帝在《典論》的《自敘》中說過,他從少年時就常常跟隨曹操到各地去征戰,經常處在軍旅途中。這首詩,也是他在行軍征戰途中思念故鄉的詩。從這一點上看,它和曹操的《苦寒行》有某些相似之處。然而同樣寫思念故鄉的詩,你看曹操寫得多麼有氣魄,而曹丕的詩就不以氣魄見長。這首詩頗有點兒像《古詩十九首》,而且它很明顯是以感與韻取勝的,是屬於「熏」和「浸」的那一類。魏文帝的《雜詩》有兩首,另一首是「西北有浮雲」。這兩首詩都以感與韻取勝,但「西北有浮雲」比較短,熏的力量不太夠,所以比較起來,還是這一首寫得更好。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這首詩的起句和《燕歌行》一樣,都是從大自然的景物寫起的。到了秋天,白日就越來越短,夜晚就越來越長了。「烈烈」,是形容北風很強勁很寒冷的樣子。魏文帝是一個有銳感的詩人,他的詩寫得都很平淡,都不表現強烈的感情。他自己在那種平淡而又平凡的景物中是能夠有所感受的,所以我們讀的時候就也要運用我們的感覺,從平淡和平凡之中去體會他的感受。「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就是「徘徊」,是一種走來走去無所依託的樣子。他說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就披上衣服出來徘徊。清人黃仲則說:「為誰風露立中宵?」為什麼夜中不能成眠?為什麼出來徘徊?他們都沒有說。五代馮正中有一首很有名的小詞《謁金門》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風和月都是大自然之間的景物,和詩人有什麼相干?這件事很難說清楚。但北宋歐陽修說得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玉樓春》)那是你詩人心中自有一段憂愁哀傷,和外邊的景物有什麼相干!佛教的禪宗語錄里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位高僧住在一個廟裡,晚上出來散步,見兩個小和尚在那裡爭論。因為廟裡的竿上有幡,風一吹幡就飄動起來。一個小和尚說這是風在動,另一個小和尚說風哪裡看得見?這是幡在動。他們見高僧出來了,就一起向他請教。這位高僧說:「也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們自己的心在動!」人和自然景物本來沒有什麼相干,可是當風突然在水面上吹起了一片漣漪的時候,詩人那敏感的心就動了。謝靈運的《歲暮》詩說:「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明月、積雪、朔風都是大自然景物;哀,卻是詩人的內心感覺。至於這景物為什麼會引起這感覺,並不是都能夠說得清楚。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忽已久」是說,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已經徘徊了很長時間了,重複使用「彷徨」,是為了加強和上一句在語氣上的連接。而這句的本身又與下一句「白露沾我裳」有因果關係的連接。李白《玉階怨》的「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就與這兩句十分類似。說到這裡我想起一件事情,前幾天有一位中國當代詩人到溫哥華來訪問,我和他談起了中國的舊詩,他說他當初寫詩就是由讀中國的舊詩而引起的興趣。我說那為什麼你沒有寫舊詩而只寫現代的新詩呢?他說,中國的舊詩看起來差不多都一樣,沒有多少新鮮味道。他的這種看法很有代表性,不但寫現代詩的中國人有這種感覺,研究我們中國詩的西方人也有這種感覺。尤其是西方人,他們特別注重個體的獨創,追求說別人沒說過的話,使用別人沒有用過的形象。而中國的舊詩有固定的形式,如五言詩、七言詩、律詩、絕句,都有固定的字數和句數,聲音的平仄也有很嚴格的規定。而且還不僅如此,中國古詩注重吟誦和直接感發,那吟誦的調子也大同小異,當你吟熟了之後就形成一種固定的形式, 「仄仄平平仄,千平仄仄平」,你這樣吟熟了就出口成章,說出話來自然就帶有這種聲律節奏。我的小侄孫女從一周歲起就開始背詩,現在背得多了,說出話來就有了平仄。有的時候她把詩背錯了,但卻是合乎平仄的。李商隱《登樂游原》中有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賀之章《回鄉偶書》中有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我的小侄孫女就背錯了,她說:「夕陽無限好,只是鬢毛衰。」這「近黃昏」和「鬢毛衰」,平仄是相同的。「近」和「鬢」都是去聲, 「黃」和「毛」都是陽平,「昏」和「衰」都是陰平,而且它們的意思也有一點兒相近之處。所以,這是一種傳統的習慣性,出口就是如此了。西方注重思索安排的技術,從他們的眼光看起來,中國的舊詩讀起來都差不多,形式也一樣,平仄也一樣,連常用的那些形象如明月啊,清風啊,也都差不多。所以他們就認為中國的舊詩沒有新鮮感。可是你要知道,中國舊詩的特色在哪裡?就在於從傳統的相同之中寫出了不同。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我講過中國的詞,它們大多都是寫男女的相思離別,可是在我講的時候你們已經看到,不但作風相差很大的作者,如蘇東坡和柳永,風格絕對不同;就連五代的馮延巳和北宋的晏殊、歐陽修,這三個人作風十分相似,以致他們集子中的作品也常常相混,可是仔細研究起來,他們詞的風格也有很大不同。從這些不同之中可以看出,他們的性格、思想方式和對人生的態度也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欣賞中國的舊詩一定要注意這一點——分析它們在相似之中的不同。

好,現在我們返回來再看曹丕的「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它和李太白的「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一樣,都是說在外邊徘徊得太久,以致衣襪都被露水打濕了。所以你要注意中國的舊詩,它一方面帶有個人的感發,一方面還帶有一個歷史的傳統。而這歷史的傳統實際上就是千百年來無數作者的共同的感發。有的人就認為,這歷史的傳統是一個限制。其實,正是由於中國詩裡帶有這種歷史的傳統,所以它就把個人的感發擴展得更大,不但有普遍性,而且有歷史性;這是中國詩的一個特色。另外你們還應該注意到:這「沾我裳」三個字實在用得很好,一個「我」字,就使那寒冷的白露一下子貼近了你的身體,使人產生一直冷到心裡的感覺。我的老師顧隨先生曾寫過一首詞說:「自添沉水燒新篆,一任羅衣貼體寒。」馮正中的詞也曾說:「波搖梅蕊當心白,風入羅衣貼體寒。」寫的就是這種毫無抵擋地被寒風冷露侵入的感覺。這也是詩人一種敏銳的感受。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兩句也很難講。因為,一首詩如果有很強烈的感情或很深奧的詞句,你就可以從這些地方下手去講它。可是像「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這樣的句子,卻讓你根本就沒有下手之處。但它真正是好詩,說出了一種詩人的感覺。李白《靜夜思》說: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舉頭望明月」,不就是「仰看明月光」嗎?他為什麼就「低頭思故鄉」了呢?抬頭看見明月可以產生很多不同的觸動,你必須設身處地進入他所寫的那個環境,才能夠有所感觸。我們可以想像:天上既有明月,那麼在清水波上也一定有一輪月影在蕩漾。此時此地,你會產生一種什麼感覺呢?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這是寫秋天的夜空。銀河到了秋天就接近東西的方向。「三五」指星星,這個詞最早出於《詩?召南?小星》「(口+彗)彼小星,三五在東」。「縱橫」,是指天上的星星排列不整齊的樣子。「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秋天聽到蟋蟀等草蟲的叫聲,總會使人產生一種歲月如梭的悲哀;而在那疏星點綴的夜空之中,忽然就看見有一隻孤雁向南方飛去了。你看,對於相似的景物,不同的詩人總是有不同的聯想。曹操《短歌行》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他對那隻夜飛的鳥所產生的聯想,是賢臣要尋找一位明主。曹丕現在也寫了一隻夜飛的鳥,他的聯想卻是對故鄉的思念,孤雁都飛回故鄉去了,遠征的人何時才能回去呢?於是,在描寫了這麼一大堆自然的景物之後他終於寫到了感情:「鬱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古詩有「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這「綿綿」既可以指空間距離的遙遠,也可以指時間距離的久長。他說,我願意飛回故鄉去,可是我沒有翅膀;我想跨過隔斷歸路的河流,可是河上邊根本就沒有橋樑。這一句,有的版本是「何無梁」。那就是一種問話的口氣,也是可以的。於是,詩人就向著那烈烈的北風發出長嘆,因為對故鄉的思念使他的肝腸都要寸斷了!

這首詩,我說它是魏文帝年輕時跟隨他父親在行軍征戰途中所寫的思鄉之作,這只是講法的一種,這種講法有些過於落實。其實,本來也可以不這樣講的。你就把它看成是表現心靈中的一種追求好了:詩人想要尋找一個人生的歸宿之所,可是卻沒有找到,所以就感到苦悶彷徨。抬頭看,天上的星辰是那麼高遠;低頭聽,地下草蟲的鳴叫是那麼凄涼。在這茫茫的宇宙之中,你是無能為力的,「願飛安得冀,欲濟河無梁」,你的精神沒有辦法飛起來,你追求的東西沒有辦法得到。他所要寫的,就是這麼一種在寂寞孤獨之中的追求和懷思的感情。

魏文帝,確實是一個感情很豐富的人,他的詩風和他父親是完全不同的。曹操的詩是以其雄偉的氣魄打動人,而曹丕卻是用一種非常柔順的力量去慢慢地感染人。下一節,我們將講他的弟弟曹植,曹植的詩又是另外一種風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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