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胤然再說「陸羽不是茶人」——與林治老師商榷

黃胤然文

按語:前不久筆者發布一篇《陸羽不是茶人》的文章,後看到林治老師寫文反駁。此文作為回應及重申。

這裡牽涉到一個關鍵的概念:【茶人】的定義到底是什麼?這個必須首先要明確,否則對茶人的定義有不同的理解,就有可能你論你理,我持己見,結果雙方都沒錯。我和以林治老師為代表的茶文化學者關於「陸羽是不是茶人」的分歧只是表,根子實際在這裡。

在我前後兩篇《陸羽不是茶人》的相關文章中,我都按古代中國語境,給出了自己對【茶人】一詞定義的解讀。但林治老師的反駁文章中,並沒有明確提出他對茶人的定義及理解。對此我稍感遺憾。

據筆者依現有資料考證,最早茶人一詞恰好出自陸羽《茶經》(可參看我轉發的原文)。國內學者一般認為《茶經》的成書年代是公元760年至780年之間。根據陸羽的上下文,便很容易得出茶人的定義:生計主業乃務茶之農人。由此可知,茶人和古代士大夫文人的定義相去甚遠。陸羽從小在寺廟長大,其身份就不可能是以務茶為生計主業的農人。他也確實種過茶、採過茶、制過茶、研究過茶,但不能因為他喜歡茶、愛茶、做了茶人所做的事,並且他作為文人的所有著作裡面《茶經》讓其更出名,就把茶人這個標籤冠蓋其一生,而忽視了他文人的本來面目。所以我不同意以林治老師為代表的當代文化學者所得出的陸羽做過茶事便是茶人的邏輯。

另外我也不同意林治老師所認為的那樣,陸羽既然是茶聖、茶仙、茶神,就一定是茶人的邏輯。茶聖、茶仙、茶神是榮譽稱號,可以從內部(茶人)裡面生拔,也可以從外部更高階層(文人)里去搬、去請德藝雙馨的。恰巧文人陸羽嗜茶如命,是一個某種意義上比茶人更懂茶的文人士大夫,所以才能著書立傳寫《茶經》,名垂千古。故茶聖、茶仙的稱號不是他又能是誰?

但不能說頂上茶聖的頭銜,就把陸文學(陸羽當時未任職的官名)降低為農 - 茶人階級(按古代語境),而有意無意地遺忘了其原本更高階層的文人屬性,當代【茶人】們願意,陸羽是肯定不願意的。既不公平,也不公正,不符合歷史觀。故準確地應該稱陸羽是文人。說他是茶人,按唐時語境就等於說他是農民。

眾所周知,38軍軍長梁興初打鐵出身;彭.德懷出身農民,青年時期盡務農事;毛.澤.東早年曾做過圖書館管理員,但是哪一個正式的文件介紹里,說梁興初的身份標籤不是共和國將軍而是鐵匠?彭德.懷不是共和國元帥而是農民?毛.澤.東不是國家主席、共和國締造者,而是圖書館員?儘管個別場合他們也曾說自己是鐵匠、農民等。

再說回古代,也從來沒聽說過:

同樣是畢生精力都用在探葯、採藥、製藥,從而寫出《本草綱目》的李時珍不說他是醫學家、士大夫(御醫、文林郎),而是葯人、葯農的;

走遍祖國大好河山、大半輩子全在旅途中而寫出《徐霞客遊記》的徐霞客不說他是地理學家、文化人,而說他是驢友、旅人的;

寫出《農政全書》的明朝人徐光啟不是科學家和文人(文淵閣大學士),而是農民、農人的;

寫出《齊民要術》的北魏人賈思勰不是農學家和士大夫(高陽郡太守),而是農民、農人的;

寫出《天工開物》的明末清初人宋應星不是科學家和文人士大夫(亳州知州),而是各類工藝匠人的;

原因很簡單,在古代的中國,作為匠人、農人一類的階層,其主體是不讀書識字吟詩著文的,編不出書來。

在中國古代茶人一詞不具普遍性,更不具文化標籤屬性,故民國前的案例出處頗少。悠悠5000年文明古國、浩浩8萬冊先人留下的知名歷史典籍中,據筆者不完全考證,總共找到【茶人】詞條相關的典籍出處只有不到30個!而且在這少得可憐的茶人相關的用詞中,複合詞又大大超過了【茶人】的單獨用詞,比如:別茶人(白居易)、愛茶人(白居易)、焙茶人( 戴表元)、買茶人(劉克莊)、飲茶人(歐陽修)、吃茶人(釋了元)、販茶人(吳仁卿)、煎茶人(袁枚)等等。

由此足見自上古至民國前,茶人不屬文人階層,而是屬於農人階級中特殊的小眾 - 茶農,是古代中國「士農工商」劃分等級里農的一級,而不屬於士。沒有我們最近幾十年人為努力、生加上去的文化屬性。也正是由於以上諸項原因,翻遍當今所有的台灣和大陸的權威詞典《國語辭典》、《現代漢語詞典》、《漢典》等等,沒有一個收錄【茶人】詞條的。因為不具清晰、獨立、統一、可標識的內涵和外延。

除了陸羽《茶經》中首次給出【茶人】一詞外,現舉幾個典籍中少得可憐的【茶人】獨立用詞的案例。【舊唐書·卷五十三·志第二十九·食貨下】曾記載唐大中六年正月,鹽鐵轉運使裴休的奏文中:

「諸道節度、觀察使,置店停上茶商,每斤收搨地錢,並稅經過商人,頗乖法理。今請厘革橫稅,以通舟船,商旅既安,課利自厚。今又正稅茶商,多被私販茶人侵奪其利。......」(大中六年即公元852年,晚於《茶經》成書時間)。

由此可見,按唐時語境的解讀,茶人是茶人,茶商是茶商;一個種茶、採茶、制茶,一個買茶賣茶(販茶);而且茶人(茶農)違反唐律私自販茶,損害了茶商的利益。請問這唐時的【茶人】是指陸羽、白居易、皮日休、陸龜蒙一類的文人士大夫,還是皎然、智積那一類的名道高僧?

另全唐詩卷611-048中收錄有皮日休的《茶中雜詠·茶人》

生於顧渚山,老在漫石塢;

語氣為茶荈,衣香是煙霧;

庭從<木穎>子遮,果任獳師虜;

日晚相笑歸,腰間佩輕簍。

大家自己用常識判斷思考一下,這個腰間配著「輕簍」、粗衣短褐的茶人,到底是務茶農民的標準形象,還是古代士大夫文人的標準形象?

換句話說,如果古時哪朝哪代哪位詩人寫了以《茶人》為題的詩,內容卻描寫他吟詩、著文、閱經、撫琴、佩玉、戴冠、裹巾(宋以後)等等諸如此類標準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典型作為和裝束的,那就把我說服了。

我同意林治老師的觀點「按照現代的話說(陸羽)是一位茶文化學者或茶專家」,然後還必須得加上「文人」這一當時語境下陸羽最主要、並且貫穿其一生的文化標籤。但「茶文化學者」和「茶專家」不等於茶人。

可能有人會說:現在茶文化發展這麼快、這麼多樣、這麼豐富,還按照老掉牙的古代語境對茶人一詞的理解,迂腐而落後,不符合歷史發展觀。【茶人】一詞應該有當今現實語境下的解讀。

確實,當今的茶人概念在這幾十年似乎已被悄然轉化,被諸多成分交叉而複雜的中國人搞成了一個內涵頗模糊、外延頗廣的概念。而今部分國人所熱捧的【茶人】概念里,既包含了不少像林治老師這樣喜歡茶、也樂意貼上茶人標籤的文化學者,但更多的、或者說大多數,甚至都有可能是不讀書識字而只在深山裡勤懇種茶、採茶的茶農,以及徒有其表、而並不懂中國傳統文化真髓而直接把茶葉當文化的某些茶商。請問:硬把這麼一大窩階級屬性差別巨大、境界層次相距甚遠的人群亂燉在一個【茶人】的大茶壺裡,不滑稽嗎?怎麼體現其整體可清晰辨識的如一性和標識性呢?難怪當今權威詞典里沒有一個收錄【茶人】詞條的。

即使在今天的語境下,我也和在古代語境下的觀點一致:我不認為茶人是文化人;不認為愛茶的文化人就是茶人,即便文化人中的很多德藝雙馨之人,也會自稱自己是【茶人】。

文人就是文人,茶人就是茶人。不能因為當今部分文化人願意給自己貼上茶人的標籤,就混淆了這兩個原本不同的概念,把茶人當文人。在古代嚴謹的中國,哪一個朝代曾把茶人劃歸到文人士大夫的階級了?既便是現今,也沒有哪一個官方或權威的文化機構把茶人和文化人之間畫上等號。

所以,我堅持認為不能拿一個自古其實已有約定成俗的理解定義、同時又在最近這幾十年被生加改換而模糊複雜、以致至今未被權威釋義、標準認定的概念:茶人,去套一個千年前的古人陸羽,何況這個詞還是人家發明的。

作為本文結尾,我再次引用世界圖書出版社出版的王力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化常識》一書中,對中國當代的所謂「茶文化」一針見血的見解:

「唐代的茶道向後世流傳,在經歷了元朝的100年後徹底在中國的土地上湮滅。反倒是日本茶道中保留了一部分唐代茶道的內容。元代興起的茶葉泡水一直傳到了今天,但這裡已經沒有了「道」的成分。今日盛行於中國的所謂茶道、茶文化,所謂「勤和簡靜」的茶道思想,以及諸多扭捏之態,全是近三十年來好事者向壁捏造故弄玄虛的胡扯。所謂「茶文化的研究」,自然更是瞎掰居多。還有更荒誕的所謂漚了若干年的一個普洱茶餅子價逾百萬的宣傳,則簡直形同欺詐,這正是所謂器之不存,道亦不復。」

附註:「陸羽不是茶人」一文被收錄進黃胤然先生新書《文化監理、優化與創意》中國文化監理實踐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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