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了 雙眼

(一)

醫學院2號樓,2205教室。

我拿著棋子斟酌了很久,終於拍落在了棋盤上。

老張在對面沉思了一會兒,雙手托腮,擰著眉毛,從棋盒裡拿出三顆子放到了棋盤上。

「我認輸了。」他說著嘆了口氣。

我拿起自己的小摺扇,噗嗤一下展開,對著自己緩緩搖著清風。

老王和老羅還在旁邊對局。這個活動室就靠在解剖室旁邊,雖然簡陋,卻是我們來之不易的教室。

社團已經有了不少的人,我們這些老生也到了快走的時候,而我因為休學了一年,恐怕還要再多留一年。那時候我還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的情愫,看著大家棋盤上那些黑色和白色的棋子,我驚覺地認為,那就像是天空上的星星一樣。

我收起了棋子,走到窗邊,那裡響起了蟬鳴的聲音。

夏日的星空,星星沉落在銀河裡,月亮散發著清亮的光。

我突然有些想要唱歌,那種感覺是從心底而來的,只是想要歌唱而已。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原來,歌頌是為了給逝去鋪墊。

「喂,我突然,有點想要唱歌。」我說,對著大家笑了笑。

室內燈光昏暗,老張也沒有理我,大家都對著棋盤自顧自地擺著什麼。

曾經我很珍惜這樣的氛圍,一群對圍棋熱衷的少年聚在一起,就好像海角天涯,都會在一起一樣,那種感覺,要形容的話,至少是溫馨吧。

「挺好啊,我陪你一起,搞個組合唄。」老張忽然抬起了頭,嘿嘿對著我笑。

「好啊。」我說。

「哇,這麼強大的嗎?組合?叫什麼?」我的小徒弟在旁邊不懷好意地笑。

「額……」我摸了摸自己略起青絲的下巴,繼續說道:「還沒想好。」

又是一片沉寂,大家的精神又都集中到了棋盤上。

那時候我或許想過,是不是只剩下一年的時候,會過的飛快?轉瞬之間,只有我留在這裡,雖然不是生死之隔,但是或許,這輩子也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見面了呢?

但是,我已經忘了,真希望有一天,我能想起來。

(二)

我說過,我想唱歌,我是認真的。

第二天的清晨我就起來了,一個人坐在操場邊上,買了杯不健康的冰可樂,空著肚子喝。

我選了一首自己喜歡的歌,李柏寧的《濕了雙眼》。

對著空蕩的操場,我輕輕地唱,看著那些夜遊的人,從操場旁邊的小路上歪歪斜斜地往宿舍里趕。

「這花花世界的苦痛大過甜,但為那一點甜,所以我眷戀。」

我知道自己沒有太多的技巧,所以我拚命融入自己的感情,掐准每一個節拍,那一瞬間,我彷彿不是在唱歌,而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詮釋著什麼東西。

我不明白,或許永遠也不明白,歌詞里的那些含義。

清晨的時候,那些夜遊的人,他們是否注意到自己的時間在緩緩流逝,是否看到,某些情感,諸如愛情友誼一類的東西,也在從指縫間溜走呢?

「看見春去秋來的分割線,聽到心臟碎裂的一瞬間,歌唱月光很藍的那個夜晚,拒絕眼淚落下的最後一天。」

我唱得很投入,當唱完這首歌的時候,我甚至忘了自己想過什麼。

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眼淚。

原來,是下雨了,我哈哈笑著,看著落雨的天空。

烏雲來的很快,我趕快躲了起來,坐在旁邊的車篷里。

誰又會記得,春去秋來的某個一天,天空下著傾盆大雨。大學裡有無數這樣的日子,大家在昏睡里,悄悄流逝著自己的生命。又有誰會記得?

但我記得,某年某月某天,天空下著大雨,我想唱歌,於是唱了李柏寧的《濕了雙眼》。

天空讓我,也濕了雙眼。

(三)

那天,我還碰到了一個人。

坐在車棚里,有人倒在我旁邊,呼呼大睡。

他頭髮蓬亂,眼睛上似乎有一道傷痕,抱著把木吉他。

我認得他,總在學校后街賣唱,似乎是個瞎子,沒人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但我們愛聽他唱歌。沒什麼別的原因,他唱的也不算好聽,但是很容易讓你感受到他的滄桑。

我從不知道這樣一個與我擦肩而過的人,會是怎樣地生活,雖然我也曾想過,但是從沒有得到過答案,或者是想出來了,也會很快忘掉。

原來,他睡在車棚里,我卻從沒注意過。

天空下起大雨,雨滴打落在地面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他被驚醒了,茫然地看著遠方。

「喂,兄弟,怎麼稱呼?」我問他。

「叫我老瞎吧,哈哈。」他看向我,我吃了一驚。

「老瞎」,雖然被嚇了一跳,我嘴上還要佔點便宜,「你看得見我?」

「我眼睛瞎,心裡啊,明白著呢。」他說完哈哈大笑。

「哦,好吧,進來點,要淋雨啦!」我對他笑了笑,擠了擠眼睛,當然他肯定看不到。

他和我靠在一起,像是兩個人在預備看一場什麼表演,天公也很做美,特別下了一場特大的雨,把學校街道都給淹沒了。

「喂,老瞎,要不你教我唱歌吧。」我說。

「好啊。」他爽快地說。

「你會彈吉他嗎?」他問。

我愣住了,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上面有些細微的老繭。

「不會。」我說,雨水打落,濺了進來。

「那也行。」老瞎說。

(四)

誰也不知道,一個總是戴著墨鏡,彈著把破木吉他,然後吼些悲傷民謠的傢伙,私底下會是個那麼豪爽的人。

那之後,我經常去看老瞎賣唱,這也就是所謂學習了。

下雨的那天,一個大黑臉和一個小黑臉,在破車棚里吼了一天歌,吼得嗓子都啞了,最後淹在水裡還在唱,這大概是我這幾年干過最瘋狂的事兒了。

陪我干這事兒的人,我叫他老瞎。

這傢伙是個漢子,你看他戴著墨鏡,沉著嗓子吼一些歌,就會被他的氣質感染。然後,你也不知不覺地悲傷起來,想要觸碰他的過去,但是你很快也會發現,你沒法觸碰,也永遠觸碰不到,一個和你擦肩而過的人的過去。

大多數聽眾都是這樣的心態吧,我是這麼想的。我比較幸運,能夠了解一些。但是又何必講出來呢,所有這樣的人,就像是在為這個人世演唱一樣,他就是這世間的亮色,註定是傳奇啊,所以我不講,你們自己去想像吧,他糾結是怎樣一個人。

我總是在夕陽快落下的時候去聽他唱歌,聽兩個小時,然後星星就出來了。我就看著他走,自己也走開。

這麼聽著他的演唱會,我體會到演唱的技巧,是一種透入,投入的不僅是你的嗓子,還有你的整個身心,你要用心去歌唱,這種感覺和我那天早上的感覺就很類似。我也試著那樣去握住話筒,但是我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耳朵就像聾了一樣,我都聽不清楚自己在唱什麼,只是我感覺到心裡有股暖暖的熱流,在向外涌。

(五)

我又想講一些關於我自己的事情,也許是因為不得不講。

其實我是會彈吉他的,但為什麼我要說自己不會彈呢?

因為我曾經愛過吉他,卻為了一個人,而背叛了它。

所以我說,我不會彈。

那時候還是個小孩,背著把大吉他,從琴行走出來,我的手指還因為彈得太多,疼得厲害。

琴行旁邊是一家棋館,教圍棋的,是玻璃幕牆,從外面就能看到裡面。

我在那兒等車,就獃獃地往裡面看。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就坐在最靠近窗戶的地方,在下一盤棋。

那時候,我還不懂圍棋。我只看到那樣一個女孩,穿著藍色的衣服,像個洋娃娃,但是留著短髮,就像個小蘑菇。

小蘑菇的神情吸引了我,她專註地盯著棋盤,眼神里閃動著的光彩,近與冷酷與冷靜之間。

毫不誇張地說,那一瞬間,我愛上了她。

有人說小孩子是不懂愛情的,我承認,那麼或許是我的說法不太準確,我的意思是,那一瞬間,我想要追隨這個女孩。

我有了一種渴望,我希望坐在她對面的是我,希望她能從那種黑色和白色的棋子里,感知到我的存在。

所以,我背叛了我的吉他。

那天,好像也下了雨吧,我記不清了。

(六)

我覺得我是對得起自己的吉他的,但是吧,我還是有愧於他,所以我沒有再彈過他,手指上的老繭也慢慢消退了,至今也只剩下一點了。

後來,我去學了圍棋,也終於能坐在那個女孩的對面了。對了,她叫詩音。

我坐在詩音的對面,漸漸地也愛上了圍棋。

這樣一個女孩,坐在我面前,一步一步下著圍棋。而我從那些棋步里,終於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她,我也知道,我的決定並沒有錯,只是,難免留下遺憾。

追隨她到了大學,我們一起創辦了圍棋社。

要說大學裡,最讓我得意和開心的事,那就是我終於追到了她。

你們或許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要開口講一句,,究竟是有多難。

我不是個二愣子,也不是個二傻子,所以我知道自己喜歡她,也沒有直接單刀直入地告訴她。

我等待了很久,默默尋找機會。

直到大一暑假快到的時候,我才終於踏出了那一步。

我們倆去掛圍棋社的宣傳橫幅。我們站到頂樓,很快掛好了橫幅。

她坐在橫幅邊上,底下就是操場,如果摔下去,那必死無疑。

但她就那麼鎮定地坐在那裡,我雖然很害怕,但還是走了過去,坐在她的身邊。

那裡有七層樓那麼高,足夠看到城市的另一邊,夕陽漸落,餘暉灑落整個大地。

這些我們倆都看在眼裡,於是我覺得自己找到了機會。

我想要開口,卻發現喉嚨在發抖,我沒有辦法說話。

「喂,夕陽很美啊,是不是?」她問。

「是啊。」我終於能說話了。但我發現,我只能回答,卻不能夠自己說話。

她突然站了起來,想說些什麼,我獃獃地望著她,喉嚨里還在打結。

「喂。」她還沒說完,腳下突然一滑,就那麼向著樓下滑了下去。

那是一個有弧度的坡,她用手使勁地想要抓住地面,但是身體還是不斷地向下滑,就快要滑落的時候,她的身體突然不動了,達成了某種詭異的平衡。

我緊張地站了起來,額頭上滿是汗水。

「你不要動,千萬不要動。」我喊道。

「好。我知道了。」她用一種害怕又好像絕望的眼神看著我。

我開始奔跑,就像是要撕裂空氣。我知道如果摩擦力和我開了個小玩笑,我就要抱憾終身。也是頭一次,我覺得自己很可能要失去什麼,或許是這次以後,我的感覺反而削弱了。

我跑到樓下的陽台上,看到她懸掛在半空的腳,趕忙衝過去,緊緊抱住。

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就像是在哭泣。

把她放在地面上,她在我的懷裡,泣不成聲。

我擁抱著她,感覺天旋地轉,感覺她,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七)

這是我愛情故事的開始,就這樣,我戀愛了。

回到我想要唱歌的那天晚上,她正好外出實習了,所以她並不知道。

她回來的那天,我們在食堂里一起吃完飯。

「你知道后街賣唱的嗎?」我問。

「知道啊。」她看都沒看我。

「我在和他學唱歌。」我嘻嘻地笑。

「為什麼突然學唱歌啊?」她問。

「也沒為什麼,就是想唱。」其實那一瞬間,說出這句話我總覺得好像沒有能夠表露自己的心情。我的內心有一種渴望,但是我表達不出來。或許如果我能夠說出來,我為什麼想唱的話,很多事情都會改變的吧?

「喂,你知道嗎?你休了一年學,我大四了,你大三。」她正襟危坐,神色嚴肅。

「恩,知道啊。怎麼了?」我問。

「我們不能向以前一樣玩了,我們很快,就不再是學生了。」

「我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再那麼任性了,興趣廣泛沒錯,但是現在應該多花些時間在學業上了。」

「我知道了!」我假裝有些生氣地樣子說。

「你知道嗎?」她這句話就像在問自己,「我們永遠也不知道,明天自己會變成誰的?」

我看著她的眼神,讀不太懂。

我喃喃自語道:「我不知道啊。」

(八)

所以,我沒有和詩音一起去看過老瞎的演唱會。

那之後,我都是悄悄地去看老瞎,也悄悄地唱著歌,其他時間都坐在自習室里博覽群書。

那天我早去了大概半個小時,老瞎老遠好像就知道我要來了,簡直不像個瞎子。用他的話來說,那是他心裡明白,或許吧。

他靠在其他上閉目養神,我注意到那把破吉他上的弦斷了幾根。

「喂,你能幫我換換琴弦嗎?」老瞎突然說。

「行吧,你怎麼知道我會這個?」我問。

「感覺。」老瞎像是凝重地說。

我幫他換好了琴弦,把吉他抱在手裡,一根一根調著音,手指觸動在琴弦間變幻,像是找到了一種久違的感覺。

「你能給我伴奏嗎?」老瞎問,聲音里透著些悲傷。

「你知道我會彈?」我問。

「知道。」

「又是感覺?」

「對。感覺。」

我本想答應老瞎的請求,但是我的手指觸碰在琴弦上,竟然火辣辣地疼,那種疼深入我的指尖,簡直讓我想要吶喊出來。我沒想到,自己的手指已經稚嫩到這個地步了。

「對不起,我恐怕不行了。」我嘆了口氣。

「沒事兒,也好,也好。」老瞎笑笑說。

那天我就坐在他旁邊,來聽歌的人不多,他唱的,像是落寞了些。

(九)

已經入了秋,我才發現自己身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棋社的那些傢伙基本上都走空了,詩音也不在身邊。

那天中午,我走到操場,已經落滿了枯葉。我轉到車篷,想和老瞎嘮嘮家常。

老瞎還是像往常一樣靠在吉他上,只是我和他說話,他卻沒有理我。

我去買了兩罐啤酒,坐在他身邊,遞給他,他還沒理我。

我想他不是睡迷糊了吧,輕輕推了他一下,他像是枯朽已久的房屋,轟然倒塌般摔在水泥地上,懷裡的吉他摔了個稀巴爛。

我沒想到,老瞎就這麼走了,我為他換的弦,是絕弦。

我也沒想到,那把破木吉他,平時被他那麼寶貝,卻是那麼脆弱,就這麼在水泥地上,摔了個稀巴爛。

我什麼,也沒想到。

(九)

學校里開了演唱會,我去現場做觀眾,那時候,老瞎走了好些日子了,大家也都不在我身邊,我感覺學校像是個飛鳥已盡的空巢。

演唱會還沒開始,我想起這段時間,我是一直在學唱歌啊,想來,也學到老瞎的七八成功力了吧。

想到這,我突然想哭,又哭不出來。我眯著眼睛,像是眼神很兇惡的樣子。

我走到前面拍了一哥們的肩膀,順手把他手上的吉他拿走了。

哥們還沒反應過來,我順著路就上了舞台,工作人員一應人等,看我像是捧著把武士刀要切腹自盡的武士,眼神兇惡,一個都不敢擋我,看我自顧自走到舞台中央,搬了張凳子,就那麼唱。

舞台下鴉雀無聲,只有我的歌聲。

我想唱歌啊,我也想流眼淚啊。

手裡的吉他彈走起來了,手指還是生疼。

但我想唱歌啊,我也想流眼淚啊。

我唱了,還是唱了那首《濕了雙眼》,我也真的濕了雙眼,哭得不成個人。

淚眼摩挲,我記起詩音的一句話。

「我們永遠也不知道,我們明天自己會變成誰。」

我會變成誰呢?我的戀人,我的朋友,還有老瞎,又會變成誰呢?

我唱著那首歌,又想起那些夜遊歸來的人,誰又知道誰是誰呢?

對不起,我不知道,永遠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裡變成一個空巢,只知道,我想要唱歌,想要流眼淚,想要對老瞎說聲對不起。

就讓我現在為你伴奏吧!

我回想起好多東西啊,我的吉他,我的詩音,我所有的一切,都從我的心裡流淌出來。然後我流出眼淚,是不是明天就可以忘記這一切?

「這城市喧囂夜夜難眠

海岸和燈塔相對纏綿

歲月遙遙撥記憶的弦

遠行的旅人年復一年

不可知的前方應該有終點

風蝕骨的疼海水也很咸

這花花世界的苦痛大過甜

但為那一點甜所以我眷戀

看見春去秋來的分割線

聽到心臟破裂的一瞬間

歌唱月光很藍的那個夜晚

拒絕眼淚落下的最後一天

看見春去秋來的分割線

聽到心臟破裂的一瞬間

歌唱月光很藍的那個夜晚

拒絕眼淚落下的落下的最後一天

不可知的前方應該有終點

風蝕骨的疼海水也很咸

這花花世界的苦痛大過甜

但為那一點甜所以我眷戀。」

我在人群里好像看到了老張老王老羅的影子,他們在為我鼓掌。又好像看見了詩音,他在對我笑。我感覺老瞎就站在台下,看著自己的徒弟唱歌,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

或許是錯覺吧,但這重要嗎?

我們,都濕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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