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聞刀名
我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見的刀的名字,可從遇見你的那刻起,我此生只為你拔刀。
1.
王小魚,你的刀練成了沒?村裡的人總會這麼問我。
有的語氣是關切,但更多的是譏諷。
我叫王少魚,是我們村公認的天才。
八個月學會走路,兩歲和大人交談,四歲開始搖頭晃腦背誦古詩,對這個三十年來沒出過幾個秀才的窮鄉僻壤來說,我無疑是文曲星下凡。
由於父母都做些小本買賣,我的家境還算殷實。六歲那年,父親提著十條豬肉敲開了村東頭那位老秀才的家門,第二天,我便背著母親做的書袋進了私塾。
這一讀就是十年。
十六歲那年,我參加科舉,連續三年奔波勞頓,終是無緣金榜題名。
落魄返鄉的路上,我正暗自傷神,突然聽到一聲馬嘶,馬車一陣晃動,停了下來。
我掀開帘子,看到馬屍躺在地上,前面站著七八個強盜。
我沒有慌,這年頭,敢出來跑馬的,也都是練家子。
果然,車夫「呸」地一聲吐掉了銜著的鼠尾草,從身後緩緩抽過一根熟鐵棍,走到他們身前。
他隨意地扭動了幾下脖子,說,這世道還真他娘的不太——
「噗!」鮮血噴出一丈遠,接著是鐵棒和屍體倒地的沉悶聲音。
其中一人把提著的腦袋衝車上丟過來。
你們想幹什麼?我大聲喝問,顫抖的身體卻出賣了我的色厲內荏。
為首那人猙笑著說,幹什麼,當然是殺人越貨啊。
然後他便躍到我眼前,一刀劈下。
「住手!」一聲驚叫傳來,只見一個持刀的白衣女子飛過來,刀尖直指我的眉心。
那刀不是柳葉刀,不是鴛鴦刀,也不是鳳鳴刀。
就是一把叫不上來名字的刀。
我閉上了眼睛,這大概是我所看到的最後一幕了。
只聽得周圍各種兵刃的碰撞聲,慘叫聲,廝殺喊叫聲,重物倒地聲,還有女子的輕叱聲。
突然一切都安靜下來,我緩緩睜開眼睛,面前倒了一地屍體。
不遠處一個白色的身影扶著大樹,痛苦地嘔吐著。
我想過去道謝,順便看看她有沒有受傷,卻突然兩腿發軟,一屁股坐倒在車上。
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我苦澀地想。
再看那個女子,腳尖在樹林中點了幾下,便消失在視線中了。
經過半個月的舟車勞頓,我回到家鄉。
在我把自己關在房間兩天兩夜之後,我爹終於按捺不住擔心,找人砸開了門。
我虛弱且堅定地說,我不是讀書的料,我要練刀。
我爹看著門外,也不說話,只是嘆氣。
兒呀,你要怎麼樣都依你,只要別折磨自己就好。娘抹著眼淚說。
我笑著說,娘,我餓了。
2.
人都說,色字當頭一把刀,此言果然非虛啊。
我也不清楚練刀的初衷到底是痛恨自己的軟弱,還是希冀著有朝一日能夠再與那個身影並肩了。
那個白衣勝雪宛若仙子的女子。
關於行走江湖的女俠的傳聞時有聽說,在鎮上十幾年間也曾見過幾個打馬而過的「仙子」,有人佩劍有人持鞭,只是從未見過有人用刀。
父母花重金給我請了個練刀的好手,不到三年,他自覺已經無力再教我什麼,留下了幾本刀譜,告辭離開。
又過了五年,我一個人在家中揣摩刀意,融百家刀法於一身。
如今再看來,當初攔路打劫的實在是小蟊賊,而那位用刀女子的身手也並不如何高明,至少換做如今的我,對付那幾人要更遊刃有餘一些。
可我仍未知道那天所看到的刀的名字,還有隱藏在面紗之後的那張臉。
二十六歲那年,拗不過父母之命,我娶了一位溫婉恬靜的女子為妻。
她是從外地來的,小我兩歲,父母早亡,輾轉流落到這個小鎮,在我爹的鋪子里幫忙算賬。看她平日里乖巧伶俐,又生得漂亮,我娘就動了心思,尋思著領回家當個兒媳,大不了再替她出一份嫁妝。
成婚三年,仍是沒有子嗣。街坊鄰居難免說些閑話,我也不甚在意,只是專心練刀,有空便去幫忙打理鋪子。爹娘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也不好說什麼。
正當而立之年,父親忽生惡疾,卧床半個月便撒手人寰,母親傷心過度,不久也匆匆隨之而去。
守孝三年期滿,我突然很想去看一看這江湖。
我佩刀出遊,她送我至鎮外。
「若我三年未歸,那你就改嫁吧。」我把她遞過來的包裹搭在背上,「這些年,委屈你了。」
她背過身去,肩膀微微顫抖,柔聲道:「你該走啦。」
兩個人,南來北往,天各一方。
3.
我在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對面坐了下來,然後點了幾個小菜,一壺燒酒。
他正在忙著對付一大盤牛肉。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不會坐在這個有些邋遢的男人旁邊。
可惜我沒得選擇。
因為這家酒肆所有的凳子上都坐滿了人。
你找誰?他把身前的空盤子推到一邊,淡淡地問。
我斟了一杯酒,遞給他。
他沒有接,只是盯著我的燒雞和牛肉。
我微笑道,請自便。
他這才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我想尋訪一位刀劍雙絕的前輩,聽說他就住在那邊的山上,我要找他切磋,砥礪武道——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有根筷子抵住了我的眉心。
這根筷子比我的刀還要快,還要更冰涼刺骨。
他說,你不該在這個時候來。
啪,啪。是有人在拍手的聲音。
一個有些囂張的聲音響起,店老大走了過來。
「身陷如此險境,還遲遲不出手,看來南海一行的確讓你受了重傷啊。」
中年男子冷哼一聲:「處理一些打我兒子主意的宵小廢物,還不至於讓我受傷。」
所有喝酒的人,吃飯的人,聊天的人,上菜的人,全都消失了。
現在他們全都變成了索命的人。
原來這是一場精心謀劃的圍殺。
我看著那些迅速散開準備布陣的人,臉色極為難看。
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說我不該在這個時候來。
我練刀十餘載,雖未曾與人交手,但刀法早已圓潤於心。除了幾位武林中久負盛名的絕頂高手之外,本已目無餘子。
可在場的三十多人,竟無一人武功在我之下!為首的店老大,給人的壓力更是如臨深淵。
中年男人緩緩收起筷子。我出手如電,抓起放在長凳上的刀,握刀抽刀出刀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
手臂微微一麻,刀已經到了他手上。
借你刀一用。他沉聲道。
八卦甲子,神機鬼藏。看來這店老大的確有狂妄的資本,這陣法成了,本來一群人鬆散的氣勢便成了一座山。
在他們布陣的時候,我對面的男人一直在吃那隻燒雞。
成了?他打了個飽嗝,抬起頭問。
店老大神情漠然地點點頭。
我不由得有些擔憂,讀了十幾年書,我也粗通陣法,知道無論是什麼陣式,破陣的機會就在布陣的時候。我更好奇,能讓這麼一眾高手結陣才敢對峙的中年男人,究竟是誰。
呆會打起來的時候你就趴下。他沒開口說話,我的耳朵卻聽到了聲音。
其實也不用我主動趴下。
有一座山壓過來,即便你是說書人嘴裡神通廣大的美猴王,也只好老老實實地趴著了。
少年郎,你記著,破一個陣最好的時間是布陣前,其次是現在。他對我說。
就這樣,我趴在地上,看到一個穿著破舊布鞋的中年男人從我的左邊走過。
從我的右邊走過。
從我的全世界路過。
到後來整個空間全是他影影綽綽的身影,或悠然漫步,或洒然出指,或直接一耳光把對手打得倒飛出去。
破舊布鞋再次停在我身邊,他到現在仍是一刀未出。
我看到那些神秘人紛紛掏出硃紅色的藥丸,吞服下去。
如果說剛剛這些人給我的壓力是一座小山,那麼現在就是真正的泰山壓頂了。
「赤玉鍛心丸?呵呵,有點意思。」
他第一次鄭重其事地雙手持刀。
從前的刀式用得慢,拔刀出刀都慢,一刀只夠斬一人。
有個人偏偏不信這個邪,他想研究出萬人敵的刀法。
沒人相信他會成功,儘管他叫王一刀。
「從前慢。」三個字從他口中輕輕吐出,一股沛然莫御的風壓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
那座泰山,垮了!
我掙扎著抬起頭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十丈方圓的地方,完全被夷為平地,地上的黃土,隱隱透出詭異的紅褐色。
他遠遠地把刀扔給我,悠悠然向東行去。
我撿起刀來,一咬牙,跟了上去。
我在門外跪了三天三夜。
有個美貌的婦人每天出來給我送一些茶點,我禮貌道謝,依舊跪著。
終於他不耐煩地走了出來,說話間隱隱帶著怒氣。
「一頓飯換一條命,你還不知足?」
我不說話,只是叩頭。
又是半天,在婦人的催促聲中,門再次打開。
他說,你知道那一招我練了多久? 二十三年。
你心性尚可,根骨太差,收你為徒,有辱師門。
他嘆了口氣,扶我起身,說:「你走吧。」
我正了正衣服,恭恭敬敬地行禮,先謝師父救命之恩,再行禮謝過師娘照拂之恩。
然後轉身離去。
山腳下開著一家拳館,館主二虎,是天下形意拳宗師。看到我下山,他問道:「姓王的沒收你?」
我點點頭。
館主突然冷笑一聲:「舞刀弄劍又不是非他不可,聽聞廬山之上有佛陀,你自前往,必有所得。」
「多謝姬師傅。」
廬山有沒有佛陀我不知道,不過老和尚倒是有不少。
接見我的是方丈普智大師。
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我把自己二十年間的經歷娓娓道來,沒有略過那段白衣女俠的故事。
方丈沉思了一陣,突然發問:「刀是好刀,只是貧僧有一事不明,施主所執之事,究竟是修刀,還是修己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
「大師,我悟到了。」我謝過大師,大踏步下山而去。
僧人點點頭,又搖搖頭,笑而不語,一聲嘆息。
我立於山巔觀雲海,卧於江畔看大潮,走遍千里江山,看盡世間冷暖。最後三年,我登上了一座孤峰,揣摩刀中所留刀意。
住的是孤雲山,修的是野狐禪。
這把刀在鞘中,已經整整呆了二十年。
我盤坐在瀑布前,緩緩起身。
抽刀。
只一刀,山河決斷。
身周二十丈竟再無一棵完好樹木。
我收刀入鞘,從懸崖上縱身一躍,南下返鄉。
4.
有道是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我已五十有四。
周圍早已物是人非,不知換了幾家鄰舍。
自家熟悉的房子還沒變,只是更老舊了些,看到門從裡面閂著,我的心稍稍安定下來。
我砰砰砰用力敲門,像個孩子一樣歡快地叫喊:「我回來了,刀練成啦!」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打開門,仔細地打量著我。
我愣住了,看她的眉眼竟有些熟悉。
手中的刀砰然墜地。
半年後,她抓著我的手,走得很安詳。
我又登上了廬山,迎接我的是一位中年僧人,這座廟的方丈。
得知來意之後,他拿出一張折起來的泛黃紙張。
「師父十三年前圓寂時,仍有心結未解,皆因多年前與一位施主說禪,未及解說禪意,施主已下山而去。」
「遂叮囑貧僧在此等候,切不可擅打機鋒,以免施主誤入歧途。」
我接過那張紙,打開的時候,雙手竟有些顫抖。
墨跡已經變淡。
「不如早還家。」
我守在床邊,床上的人氣若遊絲。長年操持店鋪,她比常人老得還要快些。
同床共枕的7年里,我竟是從來沒有碰過她的身子。
「少魚...有件事瞞了你太久,如果不說出來,我怕死後也不得安生。」
「嗯,我聽著呢,你說。」
「你把我嫁妝里的那個匣子拿過來。」
「好。」我起身從木箱里找出一個匣子,放在床邊。
她初來時便帶著這個匣子,裡面有什麼她沒說過,我也從來不問。
「我自幼父母雙亡,跟一個老爺爺學武功,立志當除暴安良的女俠。後來有一次為了救人,我殺了人......從那以後,我每晚都被噩夢驚醒,此生再也沒法碰刀。」
「我怕......怕你知道以後嫌惡我...我想維持自己賢良淑德的樣子。原諒我好嗎?」她伸手撫摸著我的臉。
「我多想......和你有個孩子啊。」她突然泣不成聲。
我緩緩打開匣子。
那刀不是柳葉刀,不是鴛鴦刀,也不是鳳鳴刀。
就是一把叫不出名字的刀。
自此長裙當壚笑,為君洗手作羹湯。
「不怪你,都怪我......」我跪在地上,淚流滿面。
「小魚兒......我有點困。」
「嗯,睡吧......」
王家有子少魚,幼時從文,三年不中;遂練刀,又十年,籍籍無名。及老,刀成,無所依也。
5.
再五年,北遼犯邊,大慶朝兵敗如山倒。
平南將軍方鎮海率大軍馳援,半日後方能到達。
兩萬遼軍精銳,在渭城城外三百丈,不得寸進。
城外拒敵者,僅有一人!
「勸君莫惜手中刃,勸君莫擾長夢人啊...」老人喃喃道。
老人站起身,從背上緩緩抽出兩把刀。
城北的一座墳頭上,立著兩塊石刻墓碑,筆鋒如刀,一勾一划之間,卻寫盡似水溫柔。
「愛妻蘇婉詞之墓。」
「愚夫王少魚葬心於此。」
番王小丑何足論, 我一人能擋百萬兵。
遼軍鐵騎結錐形陣,開始衝鋒。
老人哈哈大笑,高高躍起,刀氣瞬間充滿整個天地。
「小婉兒,你且看我這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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