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廚師

我以幫人寫情書為生。

別懷疑，在如今這個信息爆炸的快節奏時代，依然有許多戀人會用這種傳統的方式表達愛意，只不過是許多手寫的紙稿換做了電子郵件而已。

但畢竟大家都忙的很，沒有空閑琢磨字句，所以我能從專門的平台網站上接到不少單子。

因為我代寫的情書總能讓客戶滿意，口口相傳，打響了我的名頭，找來的客人越來越多，我平時還挺忙的。

但無論再忙，我也不會敷衍對待任何一封情書，在下筆之前，都會先跟委託的客戶做一次充分交流。

我得了解了客戶對收到情書者的愛，然後才知道，這封情書應該寫成什麼樣的味道。

是的，味道，這不是一個比喻，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能嘗到每一封情書的味道。

這是我從事這項職業的基礎，我精心收藏的秘密，不可與人分享的愛好。

寫一封情書的過程，對我而言，就像是一次烹飪，將客戶提供給我的原材料依次倒在信紙上，把握火候，翻翻炒炒，最後做成一道由文字構成的美味，而我則是第一個品嘗它的幸運者。

我很喜歡品嘗情書的味道，所謂愛的味道。

每一封情書的味道都是獨一無二的。

我曾幫一個靦腆的高中少年寫過向隔壁教室女同學告白的情書，嘗起來就像尚未完全成熟的蘋果，一口下去，帶著點兒青澀的酸脆，但又蘊著陽光被捕獲而成的清香。

也曾有一位年輕女職員委託我幫異地戀的男友寫過商量婚事的情書，吃起來就像是夏天在冰箱里涼過的糖漬西紅柿，舀進嘴裡，全是清爽的甘甜，只在最末被糖漬出的汁水中，藏有一點點委屈的心酸。

還有的時候，我會幫一位木訥寡言的中年男子寫情書，收信的是他結髮多年的妻子，我猜應該也是位樸實溫柔的女性，會喜歡那封情書里滿是魚香肉絲與肉末豆角的煙火味兒。——畢竟連我也很喜歡呢，直接就著那封情書的味道，晚餐多添了兩碗白飯。

對味道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幫一位老爺子寫給金婚老伴兒的情書，明明與他交流時都感受到了兩人風雨幾十年的愛意滿滿，但寫出來的情書，味道卻是極為平淡，只稍了一丟丟鮮味兒。但就是那一丟丟鮮味兒，卻是越琢磨越是回味悠長，我怎麼也想不通究竟是哪種食物的味道。直到很久之後，我在一家價格不菲的川菜館子嘗到一道叫做開水白菜的名菜，謎底才終於揭曉。

雖然在業內已經小有名氣，但我收費一直公道，客人們都很感激我，可他們不知道，我也默默地感激著他們。通過他們對愛的描述，我能品嘗到世間最高明的廚子也難以烹飪出的無上美味。我能透過一封封情書去體驗不同的愛，溫情的愛，熱烈的愛，羞澀的愛，雖然每段愛都轉瞬即逝，但勝在情書的委託源源不斷，讓我成為了這個世界上最不缺愛的人。

還能有誰過的比我更幸福嗎？

當然，我偶爾也會遇到一些小麻煩。

並不是每一封情書中都飽含愛意，有的時候，它們的存在懷著難以言說的目的，為了虛榮，為了錢財，或者僅僅是出於一種敷衍了事的不耐煩，又甚至是連委託人自己都未察覺的，隱藏在愛背後的怨恨與哀傷。

我一開始可能也發現不了，但寫好的情書味道是不會騙人的。我從它們當中嘗出了腐敗與變質，麻木與苦澀。既然是收了客戶傭金，我也會盡職盡責地想要給它們做些掩飾，在字裡行間點綴許多華麗辭藻，強行塞進愛意，就像有些廚子會在鍋子里加入重鹽重辣，以此掩蓋食材的不新鮮。

或許這樣做，有時真的能騙過一些不較真的收信人，他們會被那樣一封做了假的情書感動的熱淚盈眶，心滿意足，誤以為自己收到的是一份誠意滿滿的真愛。

只有我內心滿懷愧疚，可又莫可奈何。

食材壞了，雇再好的廚子也沒用的。

所幸這樣的情況畢竟是少數，我依然自在地以寫情書為生，從中遇到各種各樣的趣事，有一次我甚至遇到一對互相暗戀的年輕男女，兩人同時委託我為對方寫匿名情書，美的我啊，情書的大餐一頓接著一頓，有時是春雷後一盤脆生生的鮮炒竹筍，有時是夏天裡一壺浸著冰塊哐當作響的酸梅湯，有時是秋日裡一屜籽滿膏肥的大閘蟹，還有時是冬夜裡一碗冒著騰騰熱氣的酒釀丸子……

最後我自己都覺得再這樣下去要撐破肚皮了，索性替兩位客戶捅破了那層窗戶紙，看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很開心。

雖然我自己沒有真正擁有過那樣一段真摯的愛情，但能見證它確實存在，也很好。

我想自己能沾著這些愛無窮無盡的光，就這樣愉快地度過一生。

但命運之神的安排不是這樣的。

它讓我遇到了一個可愛的姑娘，一個讓我一見鍾情的姑娘。

墜入愛河的剎那，我沒有嘗到任何味道。但我卻知道，自己正被愛意充盈的河流包裹著，灌進了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

原來真正的愛，是看不見，摸不著，說不出口，也寫不成文的。

就像愛河裡的水一樣。

我是該為自己過去的自以為是感到慚愧，但我沒有時間去自省，我很忙。

不不，不是忙著幫別人寫情書，事實上我自從遇到她之後，一個單子也沒有再接。

因為我發現，自己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不管我如何努力，但一提起筆，我腦子裡就全是她的聲音，她的笑，把我腦子裡原有的行文統統打亂，我就像個先天失語的可憐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家裡地板上疊滿了我揉成一團的廢棄信箋。

我甚至連品嘗過往寫好情書的能力也失去了。

任何其他人的愛意，跟我對她的愛比起來，都索然無味了。

可我一點兒也不為此擔憂，都顧不上了，我只顧著在她周末常去的書店假裝偶遇，在暴雨的傍晚為下班的她送上一把雨傘，或者在她的寵物狗半夜急病時幫忙送去獸醫院。

這些本來都該成為我為她烹飪一封情書的食材。

但我不能，我不敢。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客人需要我幫忙寫一封情書了。

未必是因為沒有耐心，沒有文筆。

而是愛讓人怯懦。

每每看到她嘰嘰喳喳地談論著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夢想，我都只是紅著臉聽著，保持著像個傻瓜一樣的沉默。

聽起來很蠢，看起來很笨。

但那滋味美好。

我心情矛盾地守著那段日子，想更進一步，又怕連這樣的交往也保不住，無數次地猶豫不決，欲言又止，直到有一天，她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我是靠替人寫情書為生的事，遞給我一沓空白的信紙。

替我給喜歡的人寫一封情書吧。她請求道。

好。我回答說。

因為我太愛她了，連這種請求也不捨得拒絕。

按照過去的習慣，我詢問她有關所愛之人的種種，一向開朗的她似乎也開始害羞起來了，說的遮遮掩掩，不清不楚，都是些很平常的日常小事，放誰身上都不稀奇。

可我本以為失去的異能卻在那一刻回來了。

我從那些簡簡單單的敘述中，嘗出了愛的味道，像是冰鎮西瓜最中間的那一口，像是清蒸鱸魚魚肚上的那一塊。

這麼美味的食材，根本不需要再多做加工成什麼情書，本身就已經足夠好了。我這個蹩腳廚子，要再多做什麼手腳，反而是畫蛇添足了。

可我已經答應她要寫了。

接下來幾天我過的很痛苦，我從來沒想過寫情書這種事居然能讓我如此痛苦。

我不知道該寫什麼。

我本以為自己可以靠拼湊過往情書的章節，胡亂弄出一封情書來。但直到約定交貨的時間，我面前的信箋依然是白紙一張。

我不能像欺騙曾經那些收到假情書的可憐人一樣欺騙她。

而我自己的心和味蕾一樣，也都是不願意受騙的啊。

我帶著那疊空白的信紙，忐忑地去了她家。她已經做好了一桌子好菜等著我，那是她許諾我為她寫情書的酬勞。

每一道菜都很好吃，我用心地吃著，想把它們的味道都好好記下來。

以後再也遇不到了。

飯吃的差不多了，她問我要代寫的情書，我羞愧地把那一疊白紙交還給她，坦誠自己沒有做到。

但是，我相信你的愛足夠打動任何一個年輕男孩。我說道。

因為它那麼美好，那麼珍貴。

而她笑了，是很快樂的笑，一點兒責備我的意思都沒有。她沒有接過我給她的空白信紙，而是推回給我。

那麼……她認真地盯著我。你被打動了嗎？

在那之後我又幫人寫了很多很多封情書，但大家都說我沒有之前寫的好了，文字之間像是缺了點積極的熱情，還有真誠的愛意。

大家抱怨的沒錯，我這些年來確實一直消極怠工，不願再好好烹飪一道美味的情書。但這我也沒辦法，只能一邊向客戶們的抱怨致歉，一邊滿懷期待地看向廚房。

今天晚上吃什麼？我闔上電腦，起身走向廚房，抱住那個正在灶台旁忙活的女人，那個廚藝精湛，做出的美味是任何大廚都比不上的，我的妻子。

畢竟，我品嘗美食的熱情，還有滿腔真誠的愛意，都留給她一個人了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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