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將我的左腿斬斷,提著它走出房門。

這是一篇荒涼的故事,放心,完結的。

0.

父親將我的左腿斬斷,提著它走出房門。

「簡,自己清理一下。」

他冷漠地說,我聽到他的腳步聲,離我越來越遠。

低頭望去,手術台上鮮血淋漓。

1.

第十二天,我的左腿開始癒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長出大腿,膝蓋,小腿,夜幕降臨時,從一團血肉模糊的碎肉中生長出血紅的腳掌雛形。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怪物。

記憶回到十二年前,父親帶我去吃餃子。那時他對我,慢點吃,兒子。

慢點吃。這是你最後一頓了。他又輕聲補充道。

什麼最後一頓?我狼吞虎咽,把父親的話拋在腦後。

我與父親感情並不深厚,有記憶以來他就十分忙碌,母親對我說他在一家科研機構工作,為了這個家他幾乎拼盡了所有。

在這個逃亡主義盛行的年代背景下,能夠過上精緻的生活並不容易。賽博特人將在約二百到三百年後到達地球,他們只為了毀滅。

吃完了餃子,父親一邊結賬,一邊冷冰冰地說,跟我回去,簡。

此後,我再也未見過父親的笑容。

第二天,父親驅車帶我來到了這個封閉的地下,被稱為「基地」的地方。

那以後,父親每十二天都會來「探望」我一番,取走我身上的某一部分,有時是腿,有時是手,有時是我的眼睛,有時甚至會取走我的整個下半身。

而十二天以後,我都會恢復如初,身上一絲痕迹也沒有,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心中惶恐,我究竟是誰,為什麼會有這般身體,父親又為何要折磨我呢。

每每他斬下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看到他眼睛裡只有決然。我想不到,為什麼父親會變成這般。

2.

我想過逃亡。

那一日,我剛被父親砍下一隻手臂,我循聲聽去,父親沒有鎖外面的門。

我的心臟跳得厲害,忍著劇痛,扶著欄杆往外望去,決定抓住這個機會。

隨後我鑿開暗格,摸索清楚了「基地」的暗門。

自由,讓我腎上激素燃燒,我幾乎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策划起逃亡。

後來幾日,我透過暗格開始觀察父親的習慣,他上午六點起床,在書房看書,偶爾在電腦上打一打字,到九點時他會烤一片麵包,泡一杯咖啡,接著看書,偶爾會去第三暗門外的走廊溜達一圈。

而父親的書房頂端,有一個出口。雖然未看過父親走過,但直覺告訴我,那是一個通往地面的出口。我沒有別的機會,只能賭一賭相信直覺。

下午他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他會關閉所有暗門,鎖死電子鎖,起床後繼續工作。

逃亡計劃很快有條不紊地進行了。第七日,趁父親去走廊散步,我鑽入他的書房。

暗門,就在頭頂。我輕點了幾下牆壁,隨著轟隆兩聲輕響,天花板如魔方一般自由轉換。

一抹旭陽,照耀在這方天地。我近乎瘋癲地呼吸,很快我爬到地面,更加貪婪地索取。

那是自由的味道。

地表,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我不知道這是哪裡,但我知道,相比較身後的地獄,無論在何方都要好得多。

我拚命奔跑,感覺不到累,渴,餓,很久以前,我就不再能感受到這些。

可是夜幕時,父親還是找到我了。

3.

父親開著輛飛行車,立在我前方,頭盔擋著他的臉,但我仍在他的眼睛裡看出了憤怒。

他說,跟我回去。

我搖頭,說不可能。

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平生第一次,我揮著拳頭,砸向了父親。

啪。

他的頭被我擊中,頭盔瞬間變形,擠壓到一塊,他痛苦地倒到地面。

我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拳頭,力量幾乎充沛在我全身。

父親踉踉蹌蹌地從地面站起來,掙扎著把頭盔卸下,鮮血一滾而出。他看著我說,你不能走。

我說,放我走吧,父親。我不堪忍受這樣的痛苦。如果你要攔我,我只能動手。

父親虛弱地說,不,你會明白的。你有責任。

我冷笑,什麼責任,我還要為什麼人承擔責任?

父親自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個通訊設備,輕輕一點,一道藍光閃到地面,虛擬畫面呈現而出。

我脫口而出,媽媽。

淚水瞬間噙滿了眼眶,畫面當中,我那多年未見的母親正躺在一個營養倉中,連接著呼吸機,身邊布滿了鋒冷的儀器。

父親冷冷地說,想讓她活著,你就跟我回去。

那就是我逃亡的全部。自此之後,我再也沒有想過逃亡。

我心中發誓,救出母親以後,一定要將父親碎屍萬段。

我是誰?這個謎題恐怕只有父親知道。他允諾我,會告訴我真相。

但前提是,我能夠通過考驗。

4.

考驗來得很快,在這次左腿癒合後不久,父親忽然來到我的房間,對我說,考驗開始了。

我點頭。

父親領著我來到基地的第二層。

父親將我推入中央的一個營養倉,對我說,未來你都要在這裡度過,記住,忍受住痛苦,你一定要成功……

他還想說什麼,臉上的肌肉卻鬆弛下去,欲言又止,最後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簡,保重。

他面色凝重。

我躺入營養倉。

剛一進入,我便發現了一隻長蛇吐著蛇信自我左方探出身來。

糟了!

父親要殺了我嗎?

我一手抓住蛇頭,可它的巨力幾乎要將我整個人剪斷。

我大聲呼喊著,用力攥住它。

紫色的毒液像墨一般潑灑到我身上,手臂很快便麻木了,鬆軟下去,劇毒,讓我痛不欲生,慘叫連連。

我使勁拍打著營養倉,可是一團團迷霧狀氣體自四方出現,很快我便失去了大部分意識。

接下來的一些天里,我只感覺到那條蛇一直在吞噬我身體的部分,後來燃燒起火焰,蛇被燒死在我身邊,我的身體也開始燃燒,皮膚剝落的感覺讓我嗷嗷大叫,可我無法反抗。

先是毒,又是火,再後來營養倉中被注入了冷氣,寒冷的氣體幾乎要凍結一切。

我漸漸清楚了自己的能力,我可以再生肢體,不怕火,也不怕高溫低溫,甚至可以在真空中屏息十多分鐘,瞬間脫水假死,有水的時候便能再次復甦。

5.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開始復甦。

營養倉發出一陣轟鳴,接著報警聲傳來,整個艙室開始崩壞。

我從營養倉爬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包裹著我的全身,我感受到每一寸肌膚下都有暴躁的細胞在躁動。

整個基地宛若遭受地震,遍地殘骸,頭頂的燈忽明忽暗。

「能源用盡,能源用盡。」

「實驗體13號,完成度100%」

6.

我打開了門。

「能源剩餘1%,基地即將自我摧毀,請快速離開。」

「到訪者虹膜驗證完成,身份:實驗體13號。」

一打開門,寒冷的氣息襲了上來,是近乎絕對零度的低溫。

這是一間實驗室,各類儀器上都已掛上一層鋒利的冰霜,我看到一個巨大的培養倉立於中央,翻開冷櫃,看到十二個裝有胚胎的冷凍盒。上面標記著14到25.

我看得出來那是人的胚胎,只是構造上看,多了幾層紅色的薄膜。

除此之外沒有什麼了。

實驗台上凌亂不堪,在一堆材料間,我發現了一個U盤。

舊時代的U盤。

我退出去,找了台電腦,插入,讀取,發現了幾個視頻文件,標記A到C。

A視頻是一個立體模擬影像,一個急促的女聲傳來,停頓五秒才開始有畫面。

畫面里,一束束火焰包裹的巨石砸向地面,火焰連成一片將整座城市燒成灰燼,無數渺小的人逃向四面八方,地面被巨大的陰影籠罩。

他們都無法倖免。

天空上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一艘碩大無朋的飛船遮蓋了半片天空。

「2345年,賽博特人將來到地球。一個還不能完全掌握核聚變的文明,在賽博特人面前,猶如多個世紀以前,生活在美洲的印第安人看到哥倫布的艦船。從那天起,人類的科技被封鎖,賽博特人將憑藉高科技摧枯拉朽般毀滅了人類世界所有的威脅武器。

他們將在地球建立起殖民地,掠奪著地球的一切。」

2345年……他們已經來了……我在此沉睡了300年!

300年……父親與母親……

我有點頭疼,關上A視頻。長久的睡眠讓我一時腦痛,我歇息了一會,點開了B視頻。

B視頻很長,載入條顯示有幾個小時,一開始字幕顯示出兩個字:禮物。

視頻伊始,是一對年輕情侶在沙灘上行走,她們看上去很恩愛。

我認出那是我的父母。

父親將手伸向我母親隆起的小腹,臉上滿是和煦的笑容。

畫面閃動,是一些瑣碎生活的片段,母親的肚子越來越大,後來我便出生了。

持續了二十分鐘,到我八歲的時候,我暫停了視頻。

為什麼這些畫面我完全沒有印象呢?它們似乎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我已經不想回憶起父親與母親,痛苦幾乎讓我窒息。

C視頻是一片黑暗,伴隨著機械的聲響,我聽見父親沙啞的聲音。

他喘著粗氣,鼻息的聲音很濃厚,像是遭受了什麼重創。

「簡。或者說,十三號。」

「如果你看到這個視頻,應該已經是二百至三百年後了。那時我顯然已經死去,歸於塵土,與這顆星球所有的人類一樣。」

「如此之長的時間尺度,人類這樣的物種絕無存活的可能。但科學……能創造一切可能。」

「科學,讓人類變成上帝!而你,就是科學之子。你將承擔使命,人類的使命。」

「在你蘇醒的前幾年,賽博特人將『入侵』地球。毫無疑問,他們是科技遠高於我們的『征服者』。屆時地球的命運如何,恐怕不會太樂觀。」

「你抬頭看看宇宙,那裡每顆星星,都有可能有著遠古的存在。而我們……只是新生兒。」

「可是宇宙不會像母親一般呵護嬰兒。如果我們沒有能力移民星際,是否可以想像改變自身?」

畫面變得明亮,那是一間實驗室。我看到年輕時的父親身穿全封閉的實驗服,在精密的儀器下工作。

「現在是2034年,這是第13個胚胎。實驗體13。議員們不喜歡這個提案,他們依舊認為我的實驗會造成不可逆的後果……前中期的投資人經費已經全部耗盡,如此一來,這是最後的希望了。」

在畫面的右下角的儀器面上,我赫然發現了……我的頭顱。

畫面中的「我」緊閉著眼睛,而父親正對我做著電擊實驗。

後面的內容大致如此,持續了半年的電擊、火燒等實驗,我順利存活下來。

「今天是13號存活的第365天。項目初級階段成功,即將進入下一階段,仿生。」

接下來的一個個畫面突如其來,而我如遭雷劈。

顯然,這些畫面所呈現的都是我所經歷的人生。時間過得格外的快,所謂的「仿生」只是強加記憶。

我握緊拳頭。

畫面再次閃爍,那是顯微鏡底下的微觀世界。一個渾身透明的生物佔據著視野的全部,它像一隻熊,除了碩大的頭部外有四個體節。

它在反覆地脫水與復甦。

「13號實驗體,我稱他為『水熊人』。在未來的世界中,他必將成為『新人族』,代替現在的人類。」

「人類太脆弱了,應當被淘汰。」

「水熊,一種緩步動物。它的身體表層覆蓋著一層水膜,用於避免身體乾燥,同時可呼吸水膜中的氧氣。主要生活在淡水的沉渣、潮濕土壤以及苔蘚植物的水膜中,少數種類生活在海水的潮間帶。」

「水熊是地球上生命力最強的生物,可以在沒有防護措施的條件下在外太空生存,在喜馬拉雅山脈、南極和5000米深海下都能生存。它能承受極限低溫與高達6000度的高溫。」

「我提取了水熊的基因,與我那死去的兒子的基因融合……當進化的枷鎖被毀滅,人類將通往何處?」

「13號。永生,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我如遭雷劈,身體不住地顫抖。

我重新點開B視頻的播放鍵,大約三分鐘後,畫面驟然變了。

灰白的視頻,哀歌傳來。

父親抱緊死去的「我」與母親,痛不欲生。地面是鮮血淋漓。一輛巨大的卡車就停在畫面里。

車禍帶走了「我」,而我只是一個克隆人……不,我不只是一個「人」。

我是一個「水熊人」,也是那個男人所說的「新人類」。

「你將帶領你的十二個弟弟妹妹,延續人類的文明。你失去的是枷鎖,得到的是整個世界。」

視頻的最後,我看到了這行字。

頭頂的警報聲響起,提示我能夠呆在這裡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關上電腦,將放滿胚胎的冷凍倉一把抱起。

7.

基地就在身後崩壞,瓦解。

我登上扶梯,朝地面而去。

一束白光照進瞳孔里,起初還未適應這樣強度的光,已經太久沒有見到太陽光了,這樣刺眼的程度確實有些不可思議。

接著,耳邊的聲音也漸漸明晰起來,我聽見風的聲音,知覺在一點點恢復。

我首先看到的是耀眼的太陽,它是火紅的,像一顆大火球懸在近空。地表則是一望無際的荒蕪。

人類,這顆星球上還有人類嗎?

我一步步走著,寸土不生的土壤幾乎完全酸化,偶爾從地底噴出一道熔漿,有全新的,我從未見過的物種爬出。

空氣里瀰漫的滿是黑色的毒氣,這樣的濃度足以讓人類斃命,但對我而言毫無作用,起初我以為只是這一帶環境惡劣,可當我行走了一天一夜,到達一座土丘頂,放眼望去才發現整片可見的區域無不如此。

這裡不該是地球。

生存環境被大大改變,殘留下的物種也都變得不同,也許是自然環境促使它們發生變異。

第三天時,我發現了廢墟。

廢墟,三百年前,這裡叫做城市。它已經被紅沙與熔漿覆蓋了一半,一些屍體被濃郁的石灰覆蓋,沒有暴露在空氣里,因而得以保存,甚至可以看出死亡前那一剎那,眼睛裡的驚恐與絕望。而有的屍體上千瘡百孔,受到過遠程武器的重創。

毫無疑問,賽博特人曾經襲擊過這裡,他們來到地球就是為了毀滅。

可是,賽博特人在哪?

我一邊躲藏,一邊尋找著他們。

8.

時間過得很快。

這些年,我見過無數座廢墟與遺址,終於確定了文明的終結。

我沒有看到過任何一個人類。

我的足跡踏遍整個地球。陸地與海洋的生態位已經完全被改變,現在的地球生物圈正在進行某種意義上的「重啟」。

新的生物在誕生,並且進化迅猛,在這個環境惡劣百倍的新世界,生物變得更加依靠本能,適者生存。

我也沒有看到任何一個賽博特星人,或許他們作為毀滅者來到地球,在完成使命後就乘著飛船飛向宇宙的另一端,一顆處於宜居帶的行星成為他們的新目標。

賽博特人毀滅了地球,將其逐步改造成適宜自己生存的模樣,他們終會重返。

我覺得時機成熟了,將封存已久的胚胎拿出。

我的「弟弟妹妹」們將成為這顆星球的孤兒,寓意著新生。或許在很多年後,賽博特人重返地球時,看到的又將是另一番景象。

他們會發現,羸弱的人類變得無比強壯,不怕火與水,即使身處真空也不會死亡。

9.

第一個弟弟在三年後誕生。

他生長很快。短短几年,他便出落為少年模樣。

弟弟的學習能力很強,在短暫的學習後就開始成為一名「創造者」。這個與我有著相同基因的人,在建築學上表現出了超強的天賦。

然而想要在廢墟之上締造文明,還遠遠不夠。

可是作為永生者,我們有的是時間。

父親給了我留下了一個坐標。那是位於挪威的末日種子庫。但我去過那裡後發現,留下的種子已不再適宜這個時代,在食物緊缺的情況下,我和弟弟會主動脫水,假死,隨後文明進程中斷。

又是一個食物緊缺期。我將進行脫水,而弟弟留守。

這次的脫水期經過計算在十三年以上。弟弟說,當我醒來的時候,將看到一座城市。

我託付給弟弟一些事宜後便開始脫水,整個身體癟成一團,將進入了休眠狀態。

意識完全消逝之前,我看到弟弟的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光。

我打了個寒顫。

10.

醒來的時候是黑夜。

我呼喊著弟弟。

他沒有回應。

眼前沒有城市,只有一望無際的黑。

無數鎖鏈鎖住了我的全身,它們有的嵌入了我的肉體。我感覺不到任何痛苦。

有人試圖殺死我,但水熊的基因最終保護了我。

在我身邊,十一個胚胎裝置器空空如也。

他們沒有順利出生。

我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

身上的鎖鏈全部鍛煉,我的身上充滿了暴躁的力量。

弟弟,從遠方走來。

他的腳步很輕,與我一致的面孔上滿是陰霾。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說。

弟弟面無表情,「我對『人類』沒有感情。」

我忽然明白了。我與弟弟本質上是不同的,我經歷過人類的情感訓練,所以即使父親對我無比殘酷,但本質上得知真相的我依舊認同自己的人類身份。

而弟弟就不同了。

「我不希望有其他的永生者。過去的兩千年,我試圖殺死你。」弟弟說,「但我殺不了你,留下你的軀體也毫無意義。所以你走吧,離開地球。」

「這顆星球不再有人類,也不會再有永生者。」他說,「我將成為造物主。」

他的身後,有無數龐大如山峰的生物走來,我從未見過它們。那是弟弟所創造的新生物。

「永生……讓一切夢想照進現實。」

那一天,永生者們走到分歧的路口,左邊是地獄,右邊也是地獄。

腦海里,父親的聲音依舊傳響:

「你失去的是枷鎖,得到的將是全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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