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洗青竹【流霄落 全章】

衛陽城,離京城長安最近的一座城池,作為衛戍長安的最後一道屏障,重要性不言而喻。

衛陽城的城主是一個異姓王,人稱閻王爺。閻王爺的父親曾在與異族的戰爭中捨身救了先帝的命,先帝感其德念其恩,遂封其長子為王爺,並將地位僅次於長安的衛陽城交給他,憐愛之情可見一斑。

這日,衛陽城進來了四個人。

一人魁梧而嚴肅,腰中掛著一柄大刀,不斷地掃視周圍的人,目光所及,竟是無人敢與之對視。

一人面上笑容稍有諂媚,精明算計全寫在臉上絲毫不加掩飾,看到有姿色的姑娘幾乎走不動路,佩刀之人時時催趕。

一人面容清秀卻無表情,冷漠桀驁,雙手都縮在衣袖之中,彷彿一言不合就會突然抽出兩把匕首取人性命。

一人面色稍顯蒼白,然而笑容溫煦,卻是步履輕浮,一看就知道身體抱恙。

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其他三個人將患恙少年圍在中間,隱隱以其為首。

【虎公子,我們這是去哪兒?】劉掌柜好不容易把目光收回來,小聲問虎清竹。

【自然是尋一處僻靜的落腳之所了,我們人多,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關注】。虎清竹笑著回答道。

【這衛陽城我也來過,倒是也知道幾家清靜的客棧,虎公子信得過我張某人的話,不如隨我一去】,張錦嵐慢走兩步,到虎清竹的身邊。

【跟著少爺走就行了。】寒洗不露聲色地橫隔在張錦嵐和虎清竹之間,淡淡道。

張錦嵐也是個高手,自然察覺到了寒洗這細微的動作,他皺了皺眉,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寒洗,又看了一眼笑容溫醇的虎清竹,不再說話,又快兩步走到前面了。

【這衛陽城的城主是閻王爺,是個名副其實的「閻王爺」,聽說啊,這個閻王爺肥頭大耳,滿腹油膩,極為好色,專喜幼女,時常讓家丁到外地搜搶,帶回府邸之後春宵一夜,然後就丟在府中做婢女,真是喪盡天良,人人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當今聖上也不是不知曉此事,然而念及先帝所託,裝作不聞,遂也不問,真是,哎!】

【劉掌柜你聲音小一點,不怕招來是非么!】張錦嵐不滿,低聲訓斥。

劉掌柜喏了一聲,接著低聲道,【我還聽說,這閻王爺胸口掉了一塊肉,是被一個貞烈女子咬掉的,雖然傷口癒合,但是現在還有一塊大疤呢!】

聽到這,虎清竹笑道,【劉掌柜知道的還不少啊?】

【那時自然】,劉掌柜眯眼一笑,捋了捋鬍子,【我劉某人走南闖北半生,什麼牛鬼蛇神沒見過,什麼新舊密事沒聽過】。

【可是】,虎清竹笑容不減,盯著劉掌柜,【據小子所知,閻王爺胸口的傷疤之事,從沒有在江湖上流傳過,劉掌柜是何時何地,在何人嘴裡聽來的?】

劉掌柜一愣,手停在鬍子下面不再移動分毫,緩緩看向虎清竹,二人對視良久,張錦嵐察覺到不對,而寒洗的殺氣已經瀰漫開來。

【那敢問虎公子,你又是從何得知,閻王爺胸口疤痕之事,是一件密事呢?】

寒洗看著劉掌柜,見其氣場不落下風,大有臨危不亂之態,與這半年裡朝夕相處的見財眼開的茶館掌柜判若兩人。

寒洗自知看走了眼,悔恨之餘,袖中塗了劇毒的匕首隨時都能插進劉掌柜的咽喉。

張錦嵐是個粗人,只是覺得氣氛似乎有點尷尬,正想開口說點什麼,虎清竹與劉掌柜卻是突然同時大笑,原本劍拔弩張的局面瞬間消散。

張錦嵐雖感莫名,但也懶得深究,而寒洗自此對劉掌柜留了個心眼。

一行人進入衛陽城已經是傍晚,在穿街繞巷停在一扇偏僻無人的小門的時候,暮色已經四合。

一路上幾乎包攬了所有粗活的張錦嵐並沒有急著敲門,而是轉頭看向虎清竹:【虎公子,這地方安全么?這處人家信得過么?】

虎清竹還未答話,小門兀自開了,張錦嵐來不及多想,直接拔刀護在虎清竹的身前。

待門打開之後,一個長者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卻見他緩緩說道:【如果我都信不過,那在這偌大的衛陽城,再沒有一個人可以信得過了。】

長者相貌平平,過眼就忘,身著麻衣長衫,穿著草鞋,唯有腰間的一塊玉佩看上去還值上幾兩銀子。然而把他放在來往的人群中,依然很顯眼。

一是他的氣勢,這種常居上位睥睨眾生的氣場,眉眼間的不怒自威,尋常的鄉村野夫是萬萬裝不來的。

二是因為,他極為臃腫的身材。雖然是麻衣長衫,把身上的肉都包裹起來,而觀者仍會覺得這結實的布料會突然墜破。

不是撐破,是墜破。

【閻,閻王爺?!】一旁的劉掌柜倒吸一口涼氣,驚退數步,滿眼的難以置信。

【閻王爺?】聽到劉掌柜的驚呼聲,張錦嵐盯著這個其貌不揚的長者,連手中的刀都忘記收回刀鞘。

倒是寒洗,像是見著尋常人等一般,沒有任何訝異之態,只是微微欠身,語氣平淡:【寒洗見過王爺】。

看到寒洗的言辭舉止,劉掌柜和張錦嵐如遭雷擊,卻也是回過神來,紛紛單膝下跪道:【濟州張錦嵐/劉某人見過閻王爺!】

而這個閻王爺並沒有理會這三個人,從開門開始,他的目光始終都在那個孱弱少爺,虎清竹身上。

在他的眼中,並沒有劉掌柜描繪的變態、猙獰,只有心疼與慈愛,像是草長鶯飛的季節里,樹上枝頭的鳥窩。

虎清竹笑了。

但是他的笑里,沒有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定,沒有了掘地三尺自我深埋的隱忍,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憊。

兩個人對視了很久,虎清竹終於對著這個惡名遠揚、讓人又恨又怕的魔頭吐出兩個字,【閻叔】。

這個魔頭在聽到這兩個字之後,眼中竟然有隱隱淚光。他走到虎清竹面前,摸著他的頭,語氣中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好孩子,沒事了,從現在開始,沒有人能再欺負你了,就算皇帝來了,也不行!】

閻王爺拉著虎清竹的手進入院子,一個家丁模樣的人領著其餘三人緊隨其後,而功夫高如張錦嵐,竟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這個一直站在門後的家丁,暗暗心驚,這個閻王爺,果真深不可測。

百尺之外的巷口,有一個黑影,一直死死地盯著這裡的一舉一動。

最後合門的寒洗似乎有所察覺,他往巷口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卻未發現有何異常,隨即輕輕合上了門。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那個黑影才輕輕走到門前,稍作觀察,然後消失在夜色中。

張錦嵐和劉掌柜本以為這只是一處尋常荒院,然而在進入被荒草掩蓋的密道行走了一會兒之後才發現,這個荒院,竟通向大名鼎鼎的閻王府。

府內亭台樓閣移步換景燈火通明,不知是否是閻王有意安排,在他們來到【流霄落】之前,偌大的府邸,一路上卻沒有遇見一個人。

【流霄落】是一座不大而僻靜的院子,進入主屋,閻王爺示意眾人落座,看著身邊一臉疲態的虎清竹,當即起身向眾人說道:【我這侄兒自小雖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卻也一直飽經挫難,如今突遭橫飛大禍,各位不計辛勞,一路照應,閻某人感激不盡,請受本王一拜!】說罷,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竟然朝著三人深深作揖。

席下三人受寵若驚,連忙起身回揖。

一盞酒下肚,劉掌柜端著酒杯,回味起剛剛閻王爺的話,輕聲念到:【「閻某人感激不盡,請受本王一拜」?嘖嘖,這話說的真是有意思……】

【劉掌柜,】閻王爺放下酒杯,朝著劉掌柜說道:【十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劉掌柜手一哆嗦,回敬道:【無恙無恙,劉某人還是走南闖北,到處開茶館,多謝王爺挂念!】

【怎的,王爺和劉掌柜還是舊識?】張錦嵐驚道。

虎清竹彷彿沒有在意,而寒洗則摩挲著杯口,餘光全在劉掌柜身上。

【哈哈,何止是舊識!本王十年前和劉掌柜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恨不能留他奉為座上賓,只可惜劉掌柜生性淡泊名利,不願寄身廟堂,生怕玷污了他的眼睛,只能眼睜睜地看先生離去,是本王無能啊!】

【不敢不敢,】劉掌柜連忙擺了擺手,【是劉某人散漫慣了,受不得拘束,請王爺別再折煞我了。】

閻王爺呵呵一笑,不再糾纏,反而把目光落在了張錦嵐身上。張錦嵐一個激靈,趕緊起身抱拳,不敢出聲。

【別緊張張捕頭,】閻王爺搖了搖手,【我聽說過你,濟州三刀張錦嵐,濟州第一刀客,當年只三刀便是斬了大匪胡來,名噪一時,風頭無二,可謂青年才俊,前途無量啊!只可惜……】

聽到這裡,張錦嵐即刻出聲道:【人生在世,榮華富貴,葬身無地,全由天定,在下被卷進這場紛爭,也是命該如此,況且,若是沒有虎公子,我張某人恐怕此刻已是劍下冤魂,死無全屍!王爺放心,今後,我張錦嵐定以虎公子馬首是瞻,絕無二心,天地可鑒!】

【嗯,有張捕頭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閻王爺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指著斟酒的家丁說道:【本王的這名侍從,名叫易水,自小不知練的何門何派的功夫,張捕頭若是不嫌棄,以後你們可以常常切磋,指點一二。】

張錦嵐粗而不傻,他知道這個易水是個在自己之上的高手,閻王爺的一席話分明是讓易水幫他精進武功,當即大喜:【多謝王爺!】

閻王爺示意滿面春光的張錦嵐坐下,最後把目光落在了一言不發的寒洗身上,這一次,閻王爺沒有過多的廢話,只是端起酒杯,道:【寒洗,辛苦了。】

寒洗端杯起身,一飲而盡,二人默契地不再言語。

推杯換盞酒足飯飽之後,眾人各自回房休息,閻王爺和虎清竹秉燭夜談許久才離開,易水一直跟在他身後,主僕二人一路不語,徑直走上【御風閣】。

閻王爺雙手負在身後,沒有了方才的謙和,看向遠方,沉默不言,眼裡呼嘯著冷冽的風。

良久,他緩緩開口道:【易水。】

【在。】

【以你的眼力,那顆「本雪珠」,虎清竹帶在身上了么?】

【若屬下所料無誤,珠子應該懸掛在虎公子的臂膀上。】

【知道了,下去吧。】

【是。】

待易水遠去之後,閻王爺閉上了眼睛,許久之後才緩緩睜開。他看著長空圓月,滿面怒容,咬牙切齒地說道:【我的好弟弟啊……】

虎清竹在【流霄落】休養了一個月,幾乎每頓飯都是閻王爺親自送過來,如對親生兒子一般體貼入微。王府內有一個叫做華思邈的郎中,日日給虎清竹熬藥,在無微不至的療養下,虎清竹的面色比剛來的時候好了許多,身體也逐漸恢復,名門之後的氣質終於再也遮掩不住,神采飛揚,難以直視。

這日清晨,虎清竹照例在屋中閱書,突然聽見一個清脆如同玉珠落盤的聲音:【清竹哥哥!】虎清竹聞聲抬頭,看見一個正直豆蔻的少女一蹦一跳地跑進來。

少女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水綠色的衣裳遮掩不住她姣好的身材,眼睛靈氣逼人,轉?流精,羅襪生塵,令人忘餐。正是閻王爺最寵愛的幼女,閻洛神。

一旁閉目打坐的寒洗眼皮都沒抬一下。

【清竹哥哥,今天看的什麼呀?】閻洛神一屁股坐在虎清竹身邊,睜大眼睛看他手中的竹卷。

【這是前朝大家司馬光編寫的《資治通鑒》,對你來說可能有點深奧了。】虎清竹放下竹卷,笑容如酒般醉人。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閻洛神抬起頭,撇了撇嘴,【今晚我爹爹說要來這裡給我過生日,過來通知你一聲,你可別再跟喜子哥哥偷偷溜出去玩了!每次都不帶我,虧我喊你喊得這麼甜!】

為了掩人耳目,寒洗仍舊被稱為在茶館裡的喜子,身份也變成了虎清竹的書童。

【好了,知道了,晚上一定在『流霄落』恭候閻小姐的大駕!】

【這還差不多,好了,本小姐要去聽先生教書了!】閻洛神沖虎清竹做了個鬼臉,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虎清竹笑了笑,繼續看起手中的【資治通鑒】。

而寒洗卻是睜開了眼睛,默默地看了一眼閻洛神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夜,【流霄落】燈火通明,除了閻王爺、閻洛神、易水和虎清竹一行人之外,閻王爺身邊還坐著一位無論是氣質、姿色,都乏善可陳的婦人。

劉掌柜砸了咂舌,對著一旁的張錦嵐輕聲道:【老張,知道王爺身邊的那位婦人是誰么?】

張錦嵐瞪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

【嘖嘖,這個婦人可不一般啊!還記得上次我跟你們說過,那個咬掉閻王爺胸口一塊肉的那個貞烈女子嗎?】

【難,難道是她?】張錦嵐震驚之餘,餘光偷偷地瞄了一眼那個面無表情,一直低著頭看著桌面的婦人。

【那還有假?!】劉掌柜捋了捋鬍子,高深莫測道:【這也是個奇女子,話說這閻王爺當初玩弄了那麼多的幼女,皆是一夜春宵之後,便成了王府里一個不起眼的女婢,唯獨她,十年前被家丁從你們濟州府的官道上搜搶而來,這麼多年過去,始終被閻王爺帶在身邊,寸步不離,外人實在是看不明白。】

【官道?】張錦嵐身軀一震,問道:【這婦人,可是姓房?】

【嗯?你怎麼知道?】劉掌柜狐疑地看了張錦嵐一眼。

而張錦嵐卻不再答話,低頭喝了一口酒,眼中閃現出一絲精光。

【行了易水,今天就別站著了,去找個地方坐下,一起喝幾杯!】閻王爺對著站在身側的易水說道。

【是。】易水應諾,微微欠身,徑直坐在了寒洗的身邊。

閻王爺看在眼裡,隨即端杯:【來,各位,今天是小女十六歲生辰,大家一起飲盡這杯酒!】

【謝王爺賜酒!】眾人舉杯,一飲而盡。

【聽說寒門暗器天下無雙,制毒更是世間僅有,易某不才,想和寒公子切磋一二。】易水放下酒杯,對著寒洗說道。

虎清竹聞聲一驚,看了一眼易水,又看了一眼閻王爺,最後看向寒洗,面色有隱隱擔憂。

寒洗身形稍有停頓,隨即淺笑一聲,倒也不看易水,自顧說道:【隨時奉陪】。

席間推杯換盞,熱鬧非凡,酒過三巡,閻王爺笑道:【有美酒而無雅樂,實為憾事】,說著,看向虎清竹:【清竹侄兒,閻叔知道你小時候頗有音才,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是否生疏?】

虎清竹起身朝閻王爺做了個揖,【既然閻叔有令,侄兒不敢不從,恰巧前日作了一首歌謠,便在此獻醜了!】

【好!閻叔洗耳恭聽!】閻王爺大樂,以筷擊觴。

虎清竹沉吟片刻,朗聲歌道:

扁舟散發飲江湖 大夢一壺

大夢一壺 蒼穹為蓋地為鋪

忽記年少驅的盧 踏江如路

踏江如路 而今風雨洗青竹

朱樓摩肩 下臨無地

渡口星羅 舸艦迷津

金樽清酒 玉盤珍羞

牽黃擎蒼 怒馬鮮衣

朝歌又夜弦 渭流再漲膩

春風得意 灼灼歲華不可欺

錦袍玉食鮮有夢 哪知光陰急

廊腰縵回 雕欄玉砌 一日皆為墟

蒼茫大地 舉目無親

廣廈千萬間 寒士何處避?

停杯投箸不能食 迷離醉眼恍如昔

我勸諸君杯莫停 此朝有酒自當盡

無那!卻不知風雨幾時息!"

【無那!卻不知風雨幾時息!】唱到最後,虎清竹如同著了魔一般,拿起酒壺,舉頭狂飲,在座一片寂然。

【哇……父親,雖然我不太能聽得懂清竹哥哥唱的是什麼,但我卻覺得好難過!為什麼……】閻洛神倒在閻王爺的懷裡,失聲痛哭。

閻王爺心疼地摸著閻洛神的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而一直低頭不語的那位婦人,緩緩抬起頭,看向失態的虎清竹,眼神複雜。

宴席散去。

寒洗扶著虎清竹回房休息,閻王爺臨走之前跟寒洗囑咐了幾句,看了一眼大醉到不省人事的虎清竹,搖了搖頭,和眾人離開了。

整個閻王府,終於回歸了寂靜。

而這種安詳的寂靜,卻在第二天清晨,被打破了。

閻洛神死了。

死在了【流霄落】。

閻洛神的屍體是被虎清竹發現的。

虎清竹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宿醉之後頭疼欲裂,他睜著眼睛在床上躺了許久,天光微亮時才起身,緩步出門,一眼看到了躺在院子中的閻洛神,水綠色的衣裳煞是惹眼。

虎清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四下無聲,世界還未醒來,花瓣落在水池裡的聲音都格外刺耳。

他定了定神,輕輕走到閻洛神的身邊,緩緩蹲下,一向玲瓏調皮的閻洛神像是熟睡一般完全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好像並沒有什麼異樣。

唯有臉色,白中透綠。

虎清竹端詳良久,終於伸出食指,輕輕搭在閻洛神白皙的脖頸。

已經沒有了脈搏。

一陣腳步聲自遠而至,又在不遠處消失。

虎清竹抬起頭,看到了端著溫粥的閻王爺。

一片壓抑的死寂。

除了坐在床邊察看閻洛神的華思邈,閻王爺,易水,虎清竹,寒洗,張錦嵐,劉掌柜,均是圍在周邊,誰都沒有說話。

終於,華思邈長長嘆了口氣,起身跪在閻王爺的面前:【王爺,恕老朽無能,小姐她,救不回來了。】

閻王爺後退一步,喉嚨動了動,慢慢地閉上眼睛,卻不出聲,一臉悲愴。

【死因呢?】詢問的是易水。

【應該是中毒所致,枉老朽在醫學裡荒廢半生,這種毒,卻是聞也未聞,見也未見,唯一能斷定的是,此毒應是慢性毒,且應該需以酒為引子,怕是昨日白天就已經被種下了。】

中毒而亡,又是世間罕見的毒,再加上死在【流霄落】,除了虎清竹和閉上眼睛的閻王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寒洗的身上。

虎清竹朝著閻王爺作揖道:【閻叔,洛神妹妹遭歹人所害,清竹必將手刃兇手!雖然眼下的跡象頗為蹊蹺,但是清竹敢以性命擔保,此事絕非寒洗所為!】

而寒洗本人卻如置身事外一般,一如以往默不作聲,只是靜靜站在虎清竹的身邊,似乎並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打算。

【性命擔保?虎公子,你的口氣未免太大了!易某奉勸你一句,認清你的現狀,顧好你自己,別人的事,還是少摻合罷!】易水冰冷的語氣中透露著不屑,死死的盯著寒洗。

話音剛落,一直垂著眼皮默立不語的寒洗突然睜開眼睛直視著易水,強烈的絲毫不加掩飾的殺氣瞬間席捲了整間屋子,一股寒意滲透了每一個人的後脊。

【如果你再敢這麼跟少爺說話,屋子裡會多一具屍體。】寒洗一字一頓道,臉上依然沒有表情,卻不由讓人心寒。

【早就想領教一下寒門暗器和劇毒,我易水請賜教!】

【夠了!】沉默良久的閻王爺終於睜開眼,一掌拍碎了旁邊的花瓶,青筋畢現,悲傷和憤怒交織在一起,轉過身對著劍拔弩張的二人吼道。

方才戰意滔天的易水隨即止住步伐,朝著閻王爺微微欠身,不再看寒洗一眼。而寒洗也被虎清竹拉住了衣袖,只得滿眼恨意地看了一眼易水,便將匕首收回衣袖,重新默立。

閻王爺穩住氣息,問向寒洗:【寒洗,你是用毒大家,煩請幫我看一下,洛神,究竟中了什麼毒?】

寒洗應諾,看了看點頭的虎清竹,走上前仔細觀察如睡著一般的閻洛神。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寒洗的臉上由驚訝,遲疑,最終變成了確定,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此毒應名為「睡蓮」,華先生所說無誤,是一種慢性毒,然而在人體內可潛伏百年之久卻不發作,因此無法斷定小姐中毒時間。若是引發此毒,需以酒作為引子,並且一旦發作,半個時辰內必死,無葯可治,中毒之人倒也不會感受痛苦,是在睡夢中去的。】寒洗停了一下,接著說到:【「睡蓮」比「寒食」更加難覓,偌大中原,能研做此毒的,大概只有我們寒家。然而,我也從未習得此毒研法,只在族內流傳的殘本古卷中偶然瞥見,沒想到,這種失傳的毒物,依然流傳於江湖中!】

出自寒門,卻連寒門唯一的遺子寒洗都只在書中見過的毒物?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面面相覷。

【好了,你們都去吧,讓我一個人陪洛神待一會兒。】閻王爺的聲音顯得格外凄涼。

眾人作了個深揖,緩緩告退,唯有虎清竹原地不動。

【侄兒還有什麼事么?】閻王爺看向虎清竹。

虎清竹待腳步聲完全消失之後,才走到閻王爺身邊,低聲說道:【閻叔,抓住害死洛神的兇手,倒也不是沒有頭緒。】

閻王爺身軀一震,適宜虎清竹繼續說下去。

虎清竹再次環視了一圈清靜的屋子,說道:【閻叔,聽方才寒洗所說,「睡蓮」絕非一般人能做得出來,所以此毒必出自寒家。而寒家在十八年前慘遭滅門,那麼最後一個見到「睡蓮」之人,必是滅了寒家的兇手。據此,清竹推測,若是能查到究竟是誰犯下十八年前的那樁懸案,那麼肯定也能找到殺害洛神妹妹的線索了!】

虎清竹頓了頓,繼續說道:【這是其一,其二,既然此毒是以酒為引子,那麼徹查昨晚宴席開始之後,洛神所接觸到的人中,是否有人勸酒或是逼迫,無意最好,若是有意,那麼這個人也脫不了干係了!】

閻王爺臉上陰晴不定,沉默不語,虎清竹見狀,不再多言,輕聲告辭。

屋子裡便只剩下閻王爺,和躺在床榻之上的閻洛神了。

有一隻黃鸝飛了進來,打著轉兒,最後停在了閻洛神的旁邊。

金獸爐中名叫「龍腦」的香料燃燒殆盡,縷縷青煙隨時都有斷滅的勢頭。

閻王爺看著面色發青,卻是神情安然的閻洛神,這個天天被百姓罵爛了舌頭跟的魔頭,終究再也控制不住,肥胖的身體癱軟在床邊,渾身顫抖,老淚縱橫,聲音凄涼而悲愴:【女兒啊……是爹爹害死了你啊……】

夜風微涼,閻王爺負手站在【御風閣】。

萬籟無聲,星辰漫天,圓月顯得尤為寂寞。

閻王爺佇立良久,不曾動彈,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閻王爺兀自開口,打破了沉寂。

在他身後還站著一個人,正是劉掌柜。而此時的劉掌柜,身上的市儈之氣消失地無影無蹤,反而神情淡然,頗有幾分出塵之意,尤其是衣袂隨風飄動,說是道骨仙風也不為過。

【京城一別,大概有十八年了罷。】劉掌柜似乎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恍如隔世。

【十八年,十八年……】閻王爺喃喃道,臉色一苦:【劉子休,我真後悔當年沒有聽從你的建議啊!十八年來,那場血案每天都在折磨著我,但我終究沒有想到,我閻巨鹿欠下的債,卻教我的女兒來償還!我,我不甘吶!】

劉掌柜,或是劉子休,看著淚流滿面,鬢角已經開始發白的閻巨鹿,嘆了口氣,幽幽道:【你也不用如此責怪自己。十八年前的那場血案,你也不過是一顆棋子,再者,若不是你,恐怕整個寒家都徹底消失在這江湖中了!】劉子休看了一眼【流霄落】的方向,【冥冥天意,凡人何阻,當我在那茶館之中得知這個少年便是寒洗時便已經知道,該來的,總會來,欠下的,都要償還了。】

劉子休拍了拍輕聲哽咽的閻巨鹿的肩膀,【話說回來,那個時候,你可曾見過這「睡蓮」?】

閻王爺搖了搖頭,【那夜鮮血橫飛,慘叫連連,我於心不忍,早早離開,什麼都沒有取走。】

劉子休捋了捋寸胡,意味深長道:【那,會不會是他?】

閻王爺如遭雷擊。

他由震驚,繼而深思,再而明朗,最後只有深深的殺意。

這一系列表情,劉子休全部看在眼中,不再打擾他,徑自離開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匆忙的腳步聲打斷了閻巨鹿的思緒。閻巨鹿並沒有回頭,聽見易水的聲音:【王爺,出事了。】

【又怎麼了。】閻巨鹿的聲音像是一潭死水般毫無生機。

易水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方才婢女在給小姐換洗時,發現小姐的臂膀上,有,有……】

【有什麼?!】閻巨鹿驀然轉身,滔天的殺意迸發出來。

待閻巨鹿和易水趕回閻洛神的院落【置煙齋】時,所有人都在,閻巨鹿直接喊道:【在哪?】

虎清竹引領閻巨鹿走到閻洛神的床榻,看見閻洛神的臂彎處,有一行小篆: 江湖無法,我自為道。

閻巨鹿喃喃反覆念叨,緩緩站起身,看向表情複雜的張錦嵐:【胡自道?!】

【不,不可能,我親自砍下了胡自道的腦袋!胡自道絕對不可能還活著!不可能,不可能……】張錦嵐喃喃道,卻不像是在回閻巨鹿,更像是跟自己說話。

【張捕頭所言不虛,那日我是親眼看見張捕頭割下胡自道的腦袋的!】一旁的劉掌柜說道,虎清竹和寒洗也點點頭。

【難道還有胡匪餘孽?】易水話音未落,突然間一枚攜著勁氣的石子劃破空氣,徑直飛向閻巨鹿的喉嚨!

眾人所料未及,還未有所動作,卻見閻巨鹿身形急避,那枚石子竟是嵌入牆壁三寸有餘。

不等閻巨鹿有令,易水即刻衝出房門,瞬間消失在院中。

寒洗一個箭步護在虎清竹身前,張錦嵐亦是寶刀出鞘,把閻巨鹿和劉掌柜護在身後。

【閻叔?!】閻巨鹿擺擺手,示意無事,問向眾人,【那日茶館內,除了你們,都死絕了么?】

劉掌柜搖了搖頭,【當時擔心夜長夢多,急著離開那是非之地,並沒有一一探脈。】

【張捕頭,莫非是你那幾個避難的手下里,有人叛變?】寒洗問道。

【不可能!他們都是我出生入死可以換頭的弟兄,叛變?絕無可能!】張錦嵐的聲音異常堅定。

閻巨鹿沉吟片刻,緩緩道:【清竹,你們在來的路上,可曾被人跟蹤過?】

虎清竹與眾人相視,皆是搖了搖頭。

正在房間回歸沉寂時,易水回來了,卻見其神情沮喪,聲音苦澀:【那刺客輕功甚是了得,連我都追趕不及。】

張錦嵐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急切道:【閻王爺,今日可曾見過房夫人?!】

閻巨鹿雖不知張錦嵐何意,但看其焦急之色,也不多說,還是讓那兩個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婢女前往尋看了。

【張捕頭什麼意思?】劉掌柜問道。

張錦嵐卻也不搭理劉掌柜,問向閻巨鹿,【王爺,這房夫人,可是十年前在濟州官道上帶回來的?】

閻巨鹿點點頭。

【這房夫人,可是叫,房宗吾?】

【宗吾?以儒為總,以道為宗,卻不如以我為宗?這名字好生霸氣啊!】劉掌柜嘆道。

閻巨鹿沉默良久,像是極不願承認一般,點點頭。

【果然。】張錦嵐嘆了口氣。

【張捕頭認得這房宗,房夫人?】易水改口道。

【何止是認得,】張錦嵐冷笑道:【十年前為了剿滅胡來,我曾潛入其山寨卧底一年有餘,這個胡來有一子一女,兒子年齡稍長,便是胡自道,另外一個幼女隨了她去世的娘親姓,就叫房宗吾。】

【什麼?!胡來的後代?!!】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張錦嵐接著說道:【當時突發變故,提前殺掉了胡來,胡自道並不在寨內,但這房宗吾卻在,為了斬草除根,我欲也除去這房宗吾,哪知她年級尚小,輕功卻是十分了得,我只能勉強隨著她的腳印一路追趕,而這腳印,卻在官道上消失了。】

【可是按你所言,這房宗吾想殺的應該是你,為什麼要襲擊王爺呢?】易水問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

此時那兩個婢女也回來了,說房夫人不在屋內,身邊的丫鬟家丁管家都沒有看見,似乎是從昨晚她回房開始,再也沒有人見過房夫人了。

閻巨鹿臉色陰沉,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易水緊隨其後,其他人也各自回房歇息了。

夜裡,虎清竹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和父母僕人一干人在院中玩耍,突然間一個滿臉是血的殺手破門而入,持刀亂砍,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僕人也死了,一時間慘叫連連,血流成河。他躲在假山後面,極度的恐懼讓他渾身顫抖。他拚命捂住嘴,卻聽見那個殺手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在他的身邊停下。

【嘭!】花瓶碎裂的聲音把他驚醒了。

虎清竹猛然睜開眼,驚魂未定,卻發現寒洗站在他的床邊看著他,一臉殺機。

虎清竹定了定神,聲音波瀾不驚,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寒洗會傷害自己:【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見到虎清竹無礙,寒洗才放下心來,他看向被打開的門,臉上殺機不減:【方才我察覺到細微聲響,正欲起身,看到一個黑影從你的房間閃出,匆忙間打碎了花瓶,便先來看看,你沒事就好,我去抓他!】

虎清竹拉住身形欲動的寒洗,摸了摸自己的臂膀:【沒事,別追了,「本雪珠」還在,現在去追怕是也追不到了,再中了埋伏就遭了。】

寒洗憤憤地看了一眼門口,終究穩住身形坐在了虎清竹的旁邊。

虎清竹起身點了一支蠟燭,漆黑的房間有了光亮。

燭光微弱,他看著寒洗堅韌而淡漠的面龐,猶豫了一下,還是出聲問道:【寒洗,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閻洛神中了「睡蓮」之毒?】

寒洗抿了抿嘴,低聲道:【那日清晨,洛神小姐來房中找你,我無意中看到她耳垂下面有一小塊若有若無的淡青色,心生奇怪,如今想來,那定是「睡蓮」的印記了,可是當時我未曾敢想那便是失傳的「睡蓮」,因此沒有放在心上,更沒有出聲提醒,誰知第二日便出了事。】

虎清竹默然。

寒洗看了看沉默不言的虎清竹,開口問道:【少爺,你可曾發現一事?】

【你指什麼?】

寒洗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閻王爺,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而且功夫在易水之上!】

虎清竹點點頭,【我發現了,晚上那枚石子之快,別說你我了,連易水都不曾反應,閻叔卻是輕易避開,不傷分毫。】

說到這,虎清竹的聲音中透著濃濃的疲憊:【閻叔,劉掌柜,張捕頭,易水,房夫人,每個人身上都有秘密,我累了。如今這世上,唯一能讓我相信的,就只有你了,寒洗。】

黑色的夜風穿過大開的門在房間里縈繞不散,脆弱的燭火險些熄滅。

寒洗看著滿臉倦容的虎清竹,低下頭不再說話,心中暗道:【自從十八年前你捨命為我捱下那一刀,此生風雪,我皆為你擋下罷……】

終究還是要給閻洛神舉行葬禮的。

閻巨鹿對外聲稱閻洛神是突患頑疾而逝,與自己天下共唾的父親不同,閻洛神反而在民間有著極好的口碑。聽聞閻洛神之殤,百姓大有垂淚者,更有人罵道,蒼天無眼,該死的不死,該長命百歲的卻早早離世。

王爺愛女的葬禮,皇帝本該親來,無奈國事繁忙,實在抽不開身,便委派一人權當親臨。

而這個人,讓虎清竹如臨大敵。

京城【忠刑司】的侯爺,遏雲的師傅,周臨淵。

華朝等級森嚴,自皇帝之下,爵位分為王、公、侯、伯、子、男六級。

【忠刑司】雖然只是一個監察組織,並不存在世襲罔替,然而歷任【忠刑司】的司長都是皇帝親委,且只對皇帝一人負責,為彰其地位尊赫,故特開皇恩,賜「侯爺」之爵,代代傳下來,成了不成文的律法。

雖說只是「侯爺」,但是其地位隱隱蓋過了一些沒有實權的王爺,更不用說國公了。

全府素縞。

耳順之年的周臨淵一身素衣,鬚髮皆白,然而相貌卻與壯年無異,步履生風,精神矍鑠,面色淡然,尋常百姓見到,竟是以為下了凡的仙人。

周臨淵在靈堂拜了三拜,行僅次於跪拜的大禮——將雙手放在額頭上,合上眼睛,深深作揖。在輕聲安慰守靈之人之後,便隨著閻巨鹿去了書房。

平時,閻巨鹿只在廳房會客,連京城的幾位國公都不曾進過閻巨鹿的書房,由此可見周臨淵地位的不一般。

二人落座之後,周臨淵對閻巨鹿說道:【王爺節哀。聽聞洛神侄女之事,聖上黯然落淚,本欲親來,然而突厥王駕崩,邊境局勢不穩,西北之地大旱,災民無數,再加上湘南一帶匪賊猖獗,聖上實在是分身乏術,無可奈何,特讓臣前來好生慰撫,也請王爺見諒!】

閻巨鹿擺了擺手:【家事為小,國事為重,皇兄日理萬機,江山社稷抗在肩頭,豈敢驚動聖駕?周侯爺能親自前來,巨鹿已經受寵若驚了。】

偌大華朝,能讓閻王爺稱其頭銜而自稱「巨鹿」的,當真找不出幾個。

對於這份不露痕迹的抬舉,周臨淵倒也沒有自視甚高,他微微欠身,繼續說道:【王爺,臨淵此次前來,一是替聖上以表安撫,再者,有一件私事想請教王爺。】說罷,周臨淵看了看周邊的僕人。

【你們都下去吧。】

【是。】

閻巨鹿屏退左右之後,周臨淵沉吟片刻,緩緩說道:【王爺,前段時日,離衛陽城不遠的濟州府的一處荒道上,曾發生一起命案,胡來之後胡自道和一干匪人與濟州府捕快交手,身首異處,死相極慘,而捕頭張錦嵐卻是不知所蹤,頗為蹊蹺,王爺可曾知曉此事?】

閻巨鹿眉頭一跳,但見周臨淵面不改色,淡定如常,搖頭道:【這等小事巨鹿當真不知,不過讓濟州官府去查便可,侯爺何以感興趣?】

周臨淵嘆了口氣:【王爺有所不知。這胡自道等人劫了鏢,與張錦嵐相遇廝殺,倒不至於讓臨淵上心,然而我有一愛徒,名叫遏雲,卻不知何故也現身於那荒道茶館之中。以他的本領,雖然鬥不過張錦嵐胡自道聯手,但是他們想殺他,也絕無可能,可是遏雲,竟也是隨胡自道等人一同慘死在那茶館中!我這一生收徒不多,遏雲天賦極高,做事周全,深得我心,如今突遭橫禍,死得不明不白,我一直在找那個張錦嵐想問個清楚,但這張錦嵐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尋覓不到,奈何,奈何啊!】說罷,周臨淵竟是默默垂淚。

【竟有此事?!】閻巨鹿佯驚,看著以袖拭淚的周臨淵,拍桌憤道:【既是侯爺愛徒,巨鹿自當安排人手,協助侯爺徹查此事!】他頓了頓,試探性地問道:【侯爺可知,胡自道劫的鏢,鏢中所押是何物?】

【這我也不知,濟州府的人還在追查。】

閻巨鹿點點頭,正欲說些什麼,突然有僕人院中叫道:【王爺!】

【何事?】

【京城趙王爺、孫國公、顧國公前來弔唁。】

【知道了。】閻巨鹿起身,【侯爺在此稍坐,巨鹿去招待一下。】

【王爺且忙。】周臨淵做了個揖,待閻巨鹿遠去之後,剛才的滿面悲容緩緩消退。他走至門前,確定院中無人之後,快步離開。

在閻王府中有一處竹林,人跡罕至,滿地竹葉醉人心目。

而今日竹林中卻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周臨淵,旁邊赫然是閻巨鹿的心腹,易水。

一番耳語之後,周臨淵點點頭,輕聲道:【想不到這房夫人竟然是胡來的女兒,十年前閻巨鹿陰差陽錯地救了她一命,自己卻險些遭其毒手,當真是造化弄人啊!】

易水滿臉惆悵,嘆氣道:【只是洛神小姐是無辜的,這飛來橫禍,蒼天無眼!】

周臨淵面色一冷,語氣威嚴:【易水!還記得你來此處的目的么!】

易水身軀一震,表情微急:【潛入閻王府,獲得閻巨鹿的信任,為侯爺監視閻巨鹿的一舉一動!】

【那我為何給你取名「易水」呢?!】

易水嘴唇動了動,凄然而決絕地說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易水先行離開竹林,見周遭無人清了清嗓,疾步離開。

過了老一會兒,周臨淵才緩步踱出,似在散步一般,徜徉良久,才往閻巨鹿的書房走去。

而這一幕,恰是被在【御風閣】的休憩的劉掌柜收在眼中。

【御風閣】高逾二十丈,且本來被允許登閣之人就不多,再加上劉掌柜無意見到鬼鬼祟祟的易水,心生警覺,所以未被易水發現。待易水離去之後,劉掌柜耐心等候,終是等出了周臨淵。

是夜,操勞了一天的閻巨鹿正欲休息,忽聽易水在房外道:【王爺,後院賓客有要事,想請王爺前往一敘。】

閻巨鹿思考了一下,走到門前,輕聲道:【周臨淵已經歇息了么?】

【是。】

閻巨鹿這才穿好衣服,隨易水向【流霄落】的方向走去。

到了【流霄落】,卻見燭火通明,虎清竹與劉掌柜在下棋,寒洗在沏茶,粗人張錦嵐自是看不懂,以一旁以布拭刀。

閻巨鹿心生疑惑,步伐倒也不減分毫,直接進門。眉頭緊鎖的劉掌柜聞聲抬頭,像是見著救星一般,連忙起身把閻巨鹿往棋案邊拉:【哎呀,王爺您可算來了!您來看看,虎公子這一步棋當真精妙無匹,我想了兩盞茶的功夫卻也想不出如何扭轉局勢,王爺精通棋術,快看看有何破解之法?】

虎清竹也是站了起來,笑容溫煦道:【閻叔。】

閻巨鹿雖心中不解,但也知道虎清竹斷不會給自己添亂,乾脆順勢坐下,仔細察看案上棋勢。

而張錦嵐看到易水,立馬兩眼放光:【易少俠!前兩天你教我的八卦掌,張某近幾日一直在研習,越練越覺得精妙,但有幾處困惑難解,可否請易少俠指點一二?】

易水與張錦嵐關係一直不錯,對於張錦嵐的請求也不排斥,便是看向閻巨鹿。閻巨鹿似乎知道易水所想,也不抬頭:【無妨,寒洗在這,尋常蟊賊傷不得我,你且去罷!】

【是。】

【謝王爺!】張錦嵐大喜,拉著易水就出去了。

待二人遠去,閻巨鹿拿著黑子說道:【清竹侄兒這招棋確實極妙,尋常棋士當真是投子認輸了,但是劉掌柜的棋,我是領教過的,此棋雖高,卻萬萬難不倒劉掌柜的。】說罷,閻巨鹿落子,困局瞬間化解。

閻巨鹿抬頭看著虎清竹和劉掌柜,說道:【易水我也給支開了,有什麼事,說吧。】

見閻巨鹿心如明鏡,虎清竹也開門見山道:【清竹可否請閻叔說一說這個易水?】

閻巨鹿不知虎清竹為何突然如此發問,但看虎清竹和劉掌柜的表情不似閑聊,思考了一會兒,欲言又止地說:【易水,這人信得過。】

劉掌柜嘆了一口氣,將那日在【御風閣】上所見之事一一道來,閻巨鹿一臉驚詫,尚未答話,一旁的虎清竹輕聲道:【閻叔,如果易水真的是周臨淵的人,而您又跟易水道出我們的真實身份,那麼周臨淵必然也會知道,如此一來,不光是我們,恐怕連您都要被我們拖累了!】

閻巨鹿看了一眼在院中教導張錦嵐的易水,嘆了口氣,道:【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便如實告訴你們罷。】

周臨淵等前來弔唁的人的客房,在離【流霄落】很遠的【雁憩院】。

閻巨鹿已經從【流霄落】回房休息。周臨淵的客房沒有點燭,他卻並沒有入睡,而是負手站在窗邊,聽侍從在耳邊低語道:【易水說的便是這些。】

周臨淵點點頭,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待侍從輕輕關上房門,周臨淵看著【流霄落】的方向,心中暗道:【「本雪珠」么……終究是我的……】說著,嘴角露出一絲嗜血而詭異的微笑。

翌日,天光未亮,閻巨鹿避開左右,甚至都沒有帶上易水,孤身一人來到【流霄落】,見到已經打包好行李的虎清竹一行人。

【閻叔,昨夜不是已經說好今日就別來相送了么?萬一被易水發現,怕是周臨淵也要跟過來了。】虎清竹急切道。

閻巨鹿擺了擺手:【不行,我還是放心不下,必須把你們安全送出王府才行。】說罷,看向寒洗:【寒洗,你們此去川西復十八年前的滅門之仇,路途遙遠,魑魅魍魎必定會遇到不少,一定要保護好清竹啊!】

寒洗緩緩卻是堅定地點點頭。

【放心吧王爺,張某人這一身功夫雖說不登大雅之堂,然而一般蟊賊想要傷害虎公子,卻也是痴心妄想!】一旁的張錦嵐哈哈大笑道,似乎比剛來王府時,又自信許多。

【我說張捕頭,煩請你聲音小點行不行?萬一招來那周臨淵老狐狸,你還想活著走出王府?!】

【見諒則個,見諒則個!】張錦嵐文縐縐地朝著劉掌柜做了個揖,引得眾人一樂。

閻巨鹿摸了摸虎清竹的頭髮,滿眼慈愛:【我年少時與你爹一見如故,曾於關二爺像前結拜為兄弟,誓言錦袍同衣,糟糠同食,也一直視你如己出,甚至還怨恨 你爹把你捲入這場紛爭。我本想讓你在我這安穩度日,雖說委屈了點,但好歹無性命之虞,也算是給你那個見寶眼開的爹有個交代,誰知道周臨淵那個老狐狸下了一盤這麼大的棋,如今我這裡也不安全了,可是侄兒,雖說那個周臨淵手眼通天,但在這衛陽城,在這王府里,他想加害於你,閻叔就算是拼了這條命也不會讓他得逞,你一定要走么?】

虎清竹笑道:【侄兒明白閻叔的一片苦心,只是一來清竹大仇未報,與其苟延殘喘卻是不如玉石俱焚,二來寒洗的事我也一直想為他尋個明白,再加上洛神妹妹,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卻是再不能連累到閻叔了,也請閻叔不要再挽留了!】

閻巨鹿正想說什麼,卻聽到一個聲音伴著拍掌聲傳來:【好,好,好一段叔侄深情,老夫真是要感動地落淚了!】

眾人急忙回首,只見周臨淵從迴廊緩步踱出,笑容戲謔。

眾人如臨大敵,寒洗急忙把虎清竹護在身後,張錦嵐也是聞聲出刀,閻巨鹿神情凝重,似乎在想著對策。

【閻王爺,想什麼呢?在想怎麼把你的狗叫過來聯手殺了我?不用叫了,我替你帶過來了。】話音剛落,易水面無表情地出現在周臨淵的身後。

【易水?!你!】閻王爺大驚。

【哈哈哈,閻王爺,你這個忠心耿耿的扈從,原本就是老夫安插在你身邊的眼線,沒想到,你閻巨鹿藏得這麼深,竟然也是一名高手,幸好易水告知於我,否則,當真是要吃了你的大虧!】

說罷,周臨淵不理會大驚失色的閻巨鹿,看向護在虎清竹身前的寒洗,【嘖嘖,寒家餘孽竟然已經長這麼大了,一晃十八年啊,讓你多在這世上苟活了這麼久,倒是老夫之過啊。】

寒洗的殺氣已經震人心魄,他盯著周臨淵,一字一句道:【這麼說,你就是滅我寒家的兇手了么?】

【這話說對了一半,你寒家是我滅的,但也不全是我一個人的功績,你這個閻叔也是居功至偉啊!】周臨淵勝券在握,倒也不急著動手,接著說道,【十八年前老夫機緣巧合得知你們寒家有至寶「本雪珠」,欣喜得很,三顧你們寒家欲得此寶,可是你們家主寒墨當真是不知好歹,老夫萬般無奈,只得騙閻王爺你們是前朝餘孽,假傳聖旨,借著閻王爺的勢力血洗了你們寒家。當然了,即使寒墨願意雙手奉上,老夫也依舊會滅門封口的,哈哈哈。只不過沒想到的是,寒墨竟是將「本雪珠」藏在你的身上,而閻巨鹿婦人之仁暗中救下了你,枉老夫白白殺了那麼多人,卻沒得到想要的東西,氣得緊吶!】

【孽債,孽債啊!】劉掌柜滿臉悲慟,恨道:【周臨淵,為了一顆珠子你犯下滔天大罪,寒家是無辜的!十八年來你當真絲毫不愧疚么?】

【愧疚?無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何來無辜?況且老夫只是搶先一步做了別人也會做的事,何來愧疚?】周臨淵又看向劉掌柜,【倒是你,無雙大士劉子休,當年一封錦囊止住了戰場上我華朝和突厥戰局之潰勢,二封錦囊大破突厥十萬大軍,三封錦囊讓突厥在我華朝身下足足臣服了三十年。三十年來,皇上一直在找你當謀臣,你躲到現在,倒甘願隱姓埋名給一個毛頭小子當下手,你那早死的老師要是知道,會不會被你氣活了啊?嗯?】

【周臨淵,】劉子休,這個隱姓埋名的無雙大士臉色徹底陰冷下來,語氣中有虎清竹他們從未聽到過的冷靜到駭人的恨意:【如果你再敢冒犯家師半句,我寧願去給皇帝當謀臣,只要他同意殺了你。】

【哈哈哈……】周臨淵囂張地笑道:【劉子休,我當然相信皇上願意用我換你這個一人可敵十萬兵的大士,但是,你以為你今天還能走出這個院子么?】

【那我虎門鏢局,】一直沒有說話的虎清竹看了看閻王爺,繼續說道:【和洛神妹妹,也都是你害的么?】

周臨淵冷哼一聲,不屑道:【我當年能血洗寒家,自然也能血洗你虎門,犯不著大費周章地讓胡自道換上你們鏢局的衣服掩人耳目,況且事及「本雪珠」,老夫定然要親自出馬。至於閻洛神,雖然也跟老夫沒有關係,但就當是為十年前的寒家陪葬了。小子,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本事能讓劉子休和寒洗都圍著你,但是在老夫眼中,你與螻蟻無二,所以自己把「本雪珠」交出來吧,省得濺上血。】

【嗯,】虎清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語氣波瀾不驚,【既然這樣,那你可以死了。】

【你說什……】么字還沒說出口,周臨淵忽覺腦後有一記掌風,來不及反應,他下意識地反手一拳,自己的腦袋也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和易水雙雙倒飛出去,與此同時,寒洗和閻巨鹿同時出手,十根塗了毒的銀針從寒洗的袖中飛出,周臨淵匆忙間只擋去大半,仍有三根精準地插進了他的膻中、風池、鳩尾三穴。閻巨鹿針到身到,一拳打斷了無內力護身的周臨淵的肋骨,接著一腳踢斷了他的尾椎。

方才我為刀俎爾為魚肉的周臨淵,此時七竅流血,奄奄一息。

【易……易水……你……】周臨淵滿臉的難以置信,他躺在地上,說一個字吐一口血。

挨了一拳嘴角流血的易水,被張錦嵐攙扶著走到周臨淵的身邊,淡淡道:【是的,師父,我成了逆徒,知道為什麼么?自我被你暗中安插到王爺身邊,王爺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把我當做一個下人,就算我和洛神相愛,王爺也沒有因為我身份卑微將我趕出王府,反而在我如實說明身份之後,還想著等洛神過完十六歲生日,安排我們離府歸野隱居,】說到這,易水眼中噙淚,開始激動起來:【可是你呢?你授了我一身功夫,卻從來都沒有把我當人看!你只是把我當成一隻可以隨時為你去死的狗!憑什麼?!這些年我為你殺了太多人,你的恩情我已經還清了!我因為你而受的苦,也都在那一掌中了!現在開始,你我師徒二人,再無恩怨!】

聽到這,周臨淵閉上眼睛慘然一笑,又隨即看向閻巨鹿:【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么……先讓易水給我報信他們要走……然後讓我自己說出真相……知道我跟虎門和閻洛神沒有關係之後……再讓易水動手么……】

閻巨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是這個你看不起的小子,我的侄兒,虎清竹。】

周臨淵瞪大了眼睛看向虎清竹,慘然一笑,虎清竹卻是冷冰冰道:【你欠下的債,早就該還了。】一旁的寒洗聞聲蹲在周臨淵的身邊,一指狠狠地插進了周臨淵的喉嚨。

名震天下的忠刑司侯爺周臨淵,悄無聲息地死在了【流霄落】。

虎清竹等人迅速清理了地上的血跡,寒洗用【春去】將周臨淵的屍體化成一灘腐水,當寒洗說所謂的【春去】其實是一種化屍水的時候,眾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收拾完之後,閻巨鹿叫來華思邈給易水療傷,眾人坐在屋中默然無語。

顯然易水傷得不輕,別說在這王府,放眼整個華朝天下,有幾人能把易水傷成這樣?華思邈心中疑惑,但他也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簡單治療

之後親自給易水抓藥去了。

【周臨淵的身份特殊,如今卻失蹤在這王府內,接下來該怎麼做?】張錦嵐打破了沉默。

虎清竹卻是完全不在意一般,看向又是一副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的逍遙掌柜劉子休:【「十萬刀戟浮世亂,三封錦囊天下安」。原來劉掌柜便是那無雙大士,逍遙人劉子休,小子失敬!】說罷,虎清竹深深作揖。

劉子休擺了擺手,滿不在乎地說:【沒那麼懸乎,天時地利,我不過湊了個人和,僅此而已。倒是你小子,年紀輕輕,為人處世卻極有分寸,遇事不慌,大氣沉著,若不是你滿心復仇,心境浮躁,我倒真想收你為弟子,可惜了。】

虎清竹抱歉一笑,一旁閻巨鹿拍手道:【侄兒,你可知這位劉大士眼界有多高,當年皇室年輕一代最出色的七皇子趙拓,劉門立雪足足三日都沒讓他收為弟子,可見劉子休對你當真是器重啊!】

劉子休像是被羞辱了一般,鼻子里冷哼一聲:【那趙拓天資聰穎是不錯,假以時日也定成大器,說不定還會是我華朝的下一代開啟盛世的明君,只是這小子心術不正,面相不善,日後在他手上不知道要有多少條人命,教他?怕是毀了我這輩子的道業了!】

閻巨鹿也是嘆了口氣,不再答話,張錦嵐看著淡定如常的三人一陣頭大,苦笑道:【我說各位王爺、大士、少爺,咱能別扯著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了么?周臨淵死了啊!這可是周臨淵啊!忠刑司的侯爺、皇上的心腹,周臨淵啊!不是那個遏雲啊!我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么?】

對於張錦嵐這等官家捕頭來說,【忠刑司】那時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畢竟在不久前的茶館中,張錦嵐還對有機會進入【忠刑司】而大喜過望。而現在,【忠刑司】的侯爺周臨淵就這麼慘死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自己還算是一個幫凶,想到這張錦嵐就覺得活在夢中。

虎清竹笑道:【張捕頭莫急,周臨淵之事我已經安排妥當,只是眼下,還有一件事尚未了結。】

【還有事?】張錦嵐快哭了。

不一會兒,華思邈端著煮好的草藥進來,給易水服下,又診了診脈,道:【易衛傷勢很重,還好未傷及根本,每日三服此方,靜養半月,應無大礙。】

閻巨鹿點點頭,【有勞華神醫了。】

華思邈作揖,正準備告退,卻聽虎清竹說道:【華神醫醫得好易水,可能醫得好清竹?】

華思邈一愣,作揖說道:【虎公子剛來王府的時候內傷頗重,體脈不穩,精神虛弱,老朽盡心醫養月余,公子身體已然恢復,不必擔心!】

虎清竹笑道:【那就好,倘若華神醫在清竹每日服的藥水中隨便放幾貼毒藥,那清竹倒不如一直虛弱下去為好。】

華思邈大驚:【虎公子何出此言?老朽雖然醫術一般,卻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一違醫德,二違人德,請公子萬萬不要再出此言折煞老朽了!】

【哦?是么?】寒洗冷聲道:【當日華神醫給洛神小姐探脈,無比確定小姐中了要以酒為引的罕見慢性毒藥,可是據我所知,這種毒藥,我寒家從未在江湖中用過,寒洗倒是想請教神醫,你是何時在何書上,見到過此毒之症?!】

華思邈瞠目結舌,未及答話,卻聽虎清竹繼續說道:【閻叔向來視洛神為珍寶,每日飯菜都會有僕人試吃,一來「睡蓮」稀有,他人不可知洛神喜歡吃什麼菜品,自是不能在每道飯菜中摻以「睡蓮」,二來府上庖師眾多,也都是閻叔親自挑選,他人即使是想串通庖師,卻也不知尋哪一個。洛神服毒便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她平日患恙,所用藥草是不會給僕人試用,而且,整個王府能給洛神醫病的人,便只有你了,華神醫。】

一連串的發問讓華思邈措手不及,等他回過神來,卻也不答話了。

易水顯然也是不知道,他愣了一會兒,咳出一口血,憤恨道:【華老匹夫!洛神她善良如斯,平日里待你像待自己的親爺爺一般,你怎麼忍心對她下此毒手!】

而閻巨鹿卻像是早已知曉一般,並沒有過激的反應,反而是緩緩嘆了口氣:【華思邈,你的為人本王也是了解,斷不是周臨淵那般心狠手辣之人,那年我走火入魔,也是你把我從鬼門關給拉回來,你若是想讓我死,我閻巨鹿的骨骸怕是早已爛了,但是你為什麼要對洛神下毒手?易水所說不差,她可是待你如親爺爺一般啊!】

華思邈依舊沉默不語。

虎清竹摸了摸臂膀,道:【怕也是為了這顆「本雪珠」罷!】

華思邈身形一震。

虎清竹看在眼裡,繼續說道:【從我們來到王府之後,你就開始密切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而且你有充足的理由靠近我,因此你知道「本雪珠」在我身上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是你也知道寒洗和張捕頭讓你很難有機會竊走,於是你暗中給洛神服下了「睡蓮」,並讓她死在了『流霄落』,一來嫁禍於寒洗,借閻叔之手讓他遠離我,二來離間我和閻叔的關係,那麼張捕頭和劉掌柜自然也會與我分隔開來,接下來你只需要找一個機會,借口讓我服下你藏了迷魂藥亦或是毒藥的養生湯藥,然後就可以妥帖地竊走「本雪珠」而不為人知。】

華思邈嘴唇微動。

虎清竹接著說道:【然而當我跟閻叔說了之後,閻叔不信,與我說了你平日里的為人,以閻叔的眼力自然不會看走眼,他能這麼相信易水就可見一斑。所以,華先生,怕是你也是身不由己,被人操縱罷?!】

終於,華思邈低頭苦笑,搖了搖頭:【虎清竹啊虎清竹,我華思邈終究還是低看你一眼吶!如若老朽所料不差,你是準備讓閻王爺告知朝廷,那周臨淵因愛徒遏雲莫名慘死之事而暗訪濟州府,並囑託不要告訴任何人吧?雖說朝廷追查下去必然會知曉「本雪珠」之事,乃一步險棋,但由此一來也會徹底洗脫閻王爺的嫌疑,險中求勝,確是高招!說實話,老朽能想到以你的能力會妥當處理好周臨淵之事,卻萬萬沒想到,在這般複雜的情況下,你卻能抽絲剝繭,追本溯源到老朽身上,我等終究還是小看了你啊!沒錯,洛神是我害死的,自你來府的第二日,我本想隱瞞,但我竟是不知府中還有他的人在,他找到我,與我「睡蓮」,讓我放在小姐的湯藥中,剩下的事,便是由另外一人做,大抵便是如此了。】

閻巨鹿慘笑道:【呵呵,枉我閻巨鹿自認在這王府中,甚至是衛陽城內,所有的事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卻是沒有料到,光是在這府中就已不知被安插了多少眼線,更不提這偌大的衛陽城,到底是姓誰了!】

虎清竹抱拳道:【華先生,我也知你是身不由己,可否告訴小子,到底是何人在指使你行事?另外一個被安插在王府中的人,又是誰?】

華思邈看了他一眼,道:【另外一個人,便是那不知所蹤的房宗吾了。】

【什麼?!!】眾人大驚。

華思邈點點頭:【我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手段,能讓房宗吾也替他賣命,那日偷襲王爺之事也確實是她所為,只不過這不是他的命令,是房宗吾自作主張。】

【你身後的那人,究竟是誰?!】閻巨鹿急道。

華思邈卻是緩緩搖頭,眼神中不再有任何眷戀:【這個人,遠不是周臨淵可以比擬的。那周臨淵武功雖強,地位雖高,但剛愎自用,輕狂暴躁,難堪大任,只是一介莽夫而已。我知道你們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異性王爺,有無雙大士劉子休,不世高手易水,濟州第一刀張錦嵐,寒門遺子寒洗,還有你,年紀輕輕然而前途無量的虎清竹,但是他,也是像極了你,周圍有一幫絕世高人護他助他,你們想抗衡於他,老朽勸你們,早早放棄罷!】

眾人啞然。

這華思邈對他們的身份了如指掌,卻仍舊說他們沒有一敵之力,當真不知他口中的那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了。

華思邈的眼神開始渙散,他無力地癱倒在地,喃喃道:【老朽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錯事,就是給洛神小姐下置了那「睡蓮啊」……】

寒洗連忙去給華思邈穩脈,一番之後,搖了搖頭:【怕是華先生口中一直暗藏毒藥,隨時備死了。華先生他,過得也不安生啊。】

華思邈,在周臨淵之後,在這【流霄落】內,服毒而亡。

寒洗在華思邈的身上滴下【春去】,閻巨鹿看著他漸漸消化的屍體,搖了搖頭,像是要把煩心事甩至腦外一般:【侄兒,還要去川西么?】

虎清竹點點頭:【事已至此,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背後之人到底是誰,卻不如做好自己的事了。周臨淵雖然已死,但寒家仍是有許多不解之事,比如究竟是何人向周臨淵泄露「本雪珠」之情,其人必藏禍心,其心必要誅之。倒是你,閻叔,不若隨我們一起走吧,這衛陽城,已是不安全了。】

閻巨鹿道:【不行,閻叔牽掛太多,絕不能一走了之,況且那背後之人現在也沒有與我明刀相向,說明他也有所忌憚,所以我還是安全的,再者,閻叔怎麼說也是一個異性王,堅守在這衛陽城,也可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虎清竹知曉閻巨鹿所言有理,不再堅持。

是夜,閻巨鹿避開左右,獨自將虎清竹一行人送至城外,虎清竹沒有多言,深深作揖,只道保重,便消失在夜色中。

閻巨鹿在月下佇立良久,深深嘆氣,黯然返還。

閻巨鹿離開之後,一男一女也出現在城外。

女人相貌平平,氣質一般,正是那消失了的房宗吾。

而在她身邊的男人,也與常人無異,而眉眼間卻有一處細小的刀痕,赫然是那日在茶館中,胡自道的心腹,小刀!

【所以當真是偷不得么?】房宗吾看著虎清竹消失的方向,開口道。

【是的夫人,那夜我手腳已是極輕,卻不料這寒洗靈敏異常,還是發現了我,若不是得夫人輕功精髓,怕是已經死在寒洗的銀針下了。】小刀心有餘悸。

【既然如此,那就隨他們一起去吧,總會有機會的。他已經答應我,只要幫他得到這「本雪珠」,那我胡家復興指日可待,到時成為江湖第一勢力也尤未可知。所以,我胡家是重興還是便此消亡,全看這顆珠子了。】

【是,夫人。】

房宗吾與小刀一主一仆,也是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中。

而在他們身後,遠遠站著一個人。

月光映在他的臉上,竟是從京城前來弔唁的,當今皇帝的皇兄,趙廣趙王爺。

華朝西北方,是突厥之地。

自三十年前大敗於華朝之後,突厥國力受損,不僅無力東征,反而要年年向華朝歲貢,而啟民可汗也是一病不起,終於在不久前病逝。

而在那一場仗之後,華朝皇帝採納了劉子休的第三道建議,招安了一直想自立門戶的啟民可汗的弟弟都藍,封其都藍可汗,至此,整個突厥一分為二,啟民可汗統領東突厥,都藍可汗則為西突厥的王。也是因此,突厥被進一步削弱,在華朝足下臣服了整整三十年。

啟民可汗膝下十餘子,尤以大皇子達頭、三皇子沙缽略最為出眾,而在啟民可汗大限將至之時,小皇子始畢卻是異軍突起,接連殺掉了達頭和沙缽略,一躍成為整個突厥最炙手可熱的人物,最終成為了新的突厥王,始畢可汗。

在行完封王禮之後,始畢可汗回到寢宮,心腹莫賀咄輕聲問道:【可汗,達頭和沙缽略帳下妻妾子女從人等共計一百二十七人,如何處置?】

始畢可汗喝了一口酒,淡淡道:【全殺了。】

【是。】莫賀咄面無表情,領命而去。

始畢可汗摩挲著酒觴,看著中原方向,冷笑一聲:【華朝……趙家……呵……等我拿到「本雪珠」,這三十年你們欠下的,就統統還回來吧……】

終。

至此,【風雨洗青竹】的第二章【流霄落】已經完章,整個世界觀的脈絡差不多已經鋪開了。

最近在準備面試,忙完這兩天就更新第三章【太白歇】,感謝支持,歡迎繼續~

第一章【茶館】傳送門:風雨洗青竹【茶館篇】 - 知乎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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