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眾看片的青春歲月

提供光碟的主犯天浩說本來警察是不知道看盤這件事的,都是因為嚴生人慫嘴松,把大伙兒吐露出來了。

我喜歡在下午第四節課的時候,把頭靠在手臂上,裝作看書的姿勢望向瑾的那一邊。那正是夕陽照進教室的時間,瑾的輪廓被鍍上了一圈金色的光邊,本就白皙的皮膚看上去更加晶瑩剔透,隨著寫字,她垂在左邊臉頰旁的發梢微微顫動,彷彿搔在我的心頭,令我心癢難耐,坐立不安。

是的,我喜歡瑾。

我喜歡這個和我同齡的,如苞蕾初開般嬌嫩欲滴的十三歲少女,在我心裡,等同神聖的存在。

九八年夏天的那屆世界盃將無數男孩的雄性荷爾蒙水平撩撥到了峰值,然而激素的分泌並不會隨著決賽的結束而戛然而止,大量殘留的利比多在青春的身體里衝撞激蕩,讓人躁動不安。

不再熬夜看球的我們還沒倒過來時差,整個白天懨懨欲睡無精打采,一起坐在樹蔭底下心不在焉地玩著撲克牌。消失了一個上午的天浩突然出現在牌桌旁邊,他的胳膊底下夾著一個硬皮筆記本,福軍調侃道:「你這傻逼半天不露面,敢情是學習去了啊。」我們哄堂大笑,因為大家都知道天浩剛剛結束了中考,成績夠不上全市任何一所高中的分數線。

天浩是聚英里我們這撥兒孩子的頭兒,從很小的時候起,比我們大一歲的他就以年齡優勢穩坐頭把交椅,多年來帶著七八個小兄弟東征西討,攪擾四鄰,禍害一方。

天浩給了福軍一個脖溜兒,低聲而亢奮地說:「傻逼們,都精神精神,趕緊找地方,我帶你們開開眼去。」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筆記本,一張套著塑料袋的光碟出現在我們眼前,天浩把光碟翻過來,印在盤面上的一個裸體美女呼之欲出。

「我操!」我們不約而同地小聲驚叫。

挑來選去,我的小學同學嚴生家因為白天大人都不在,而成為了最佳的選擇,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嚴生早熟,從小對男女之事頗有研究,是學校里公認的色狼,提出去他家看這種光碟,他必定不會拒絕。

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殺進嚴生家,在主人的一番精心布置後,光碟被推進了影碟機,坐滿沙發和板凳的少年們停止了打鬧,全都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電視屏幕。此時正是夏日一天中最安靜的午後,蟬鳴被厚重的暗色窗帘擋避在外,除了電視喇叭發出的低微呻吟,昏暗的屋內一片寂靜,只有吞咽唾液和沙發彈簧發生形變的聲音偶爾響起。

看了兩遍,回味無窮。

在走回聚英里的路上,所有人都在低聲交流看片的心得,不時發出下流猥瑣的笑聲。我故作合群地附和著,但片中那些畫面卻好像一條蛇似的纏在我的心頭,令我的心臟悸動般震顫,一時呼吸困難。

片中的女孩,長相還是身材竟然和瑾非常相似,舉手投足間的氣質流露也如出一轍。當然,我知道,那不是瑾,只是一個很像她的日本女孩。但我卻陷入了強烈的代入感中難以自拔,彷彿那個將身體完全打開在我這些小兄弟面前的,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瑾。雖然他們沒有人認識瑾,但我仍有一種強烈的被羞辱的感覺,而且這感覺無法言說。

再次見到瑾的時候已是新學期開始,班裡調換座位,瑾坐到了我的右前方,看著她的背影,那些像蛇一樣的畫面又從不知道哪裡的縫隙中鑽了出來,在我的視野里扭動盤繞,蒙太奇般地回放著。

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聚英里的死黨們一個都沒出現,只有石猴兒在周日的下午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樓下,問我說:「警察找過你了么?」

「啊?」我一頭霧水。

「咱們暑假看片的事情讓警察知道了,」石猴兒無奈地說,「我昨天剛從分局放出來,拘了五天,還罰了兩千塊錢。」

「我操,怎麼回事兒?」我大吃一驚。

「我也不知道警察怎麼知道的,反正當時看片的人警察那都有記錄,一個都沒落下。我進去時聽說天浩剛放出來,估計過兩天就該輪到你了。」石猴兒說。

一陣寒意從腳底湧上來,我的心臟像是被冰封凍住,停止了跳動。我張開嘴,卻已經說不出話來。

石猴兒彷彿沒察覺到我已化作冰雕,接著說道:「負責這個案子的是兩個警察,一個姓梁,四十來歲,是個矬胖子;另一個姓馬,三十齣頭,瘦高個,倆人開一輛紅色的大發。你記住了,到時等你進去了,就咬死了說是天浩拿來的盤,地方是我找的,因為我們倆現在已經沒事了,你就都往我們身上推,只要別再抖落出別的來就行。」

我不敢也不知道怎麼把這場即將到來的牢獄之災,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和家裡交待,因為在我的家庭里,色情與犯罪從來都是禁忌話題。此外,按照我們十一中的校規校紀,學生出了這種事情,毫無疑問是要被開除的,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更令我無法想像的,是瑾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會怎麼看待我,是下作的流氓,還是不齒的罪犯?不過這都無所謂了。如果我被抓走的話,是不可能再回到十一中的,也不可能再見到瑾,所以這些擔心其實都與我無關了。

但是我將來該怎麼辦呢?不知被十一中開除了,還會不會有別的學校要我。應該有的吧,我想,畢竟我的學習成績還算可以。但是如果是去了差學校,學習好又能有什麼用呢,還不如乾脆去二中投奔石猴兒,給他當個小弟,跟著他出生入死一起闖蕩江湖。

天漸漸地亮了,一夜無眠的我如同將要押赴刑場的死囚,在此生的最後一個夜晚想了很多很多,然而不同的是,我並沒有死囚臨行前的任何關照和滿足。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強打起精神,如往常一般起床穿衣洗漱,換好鞋子臨出門前,我依依不捨地站在門口,我回手關上家門,長嘆一聲,心想這一走不知哪天才能回來,等再回來,這一切也都不會再是今天的樣子了。

我坐在課堂上,不動聲色地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耳朵卻早就伸出了教室,搜索著校園裡任何一絲讓我覺得不正常的聲響。

上午第二節課,回蕩著講課聲的樓道里忽然響起了一串皮鞋走路的聲音,我的心跳驟然加快。循著聲音的移動方向,我偷偷瞟向教室後門的玻璃窗,一個謝了頂的禿腦袋擦著窗邊一晃而過,原來是年級組長,我長出一口氣,心說媽的,你沒事穿什麼皮鞋啊,嚇死老子了。

下午第一節課,全班同學在如三伏天般悶熱的教室里昏昏欲睡,睡眠不足的我一手托著腮幫子,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來。突然,一陣汽車馬達聲從我左邊的窗外傳來,我一激靈,趕忙坐直身子向外望去,因為在當時的十一中校園裡還很少有汽車出現,即便校長和主任也是騎自行車上下班。

看到的景象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輛紅色的大發車從行政樓前面拐過來,停在我們班教室窗下的乒乓球小廣場前,雖然從我的角度看不到車內的人,但我聽到了車裡響起的金屬碰撞聲,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了兩個綠衣民警在準備手銬的畫面。正當我的失魂無措的時候,車門打開了,兩個穿著勞保工作服的工人,拎著一袋子工具走下來,叮叮噹噹地修起乒乓球台的支架。

我幾乎癱在了座位上。

捱過了周一,熬過了周二,撐過了周三,挺過了周四,拖過了周五。

整整一周,我始終保持著高度恐懼和緊張的狀態,原本「吃嘛嘛香」的胃口也因為精神壓力的超負荷而開始隱隱作痛。

周六全天加課,下午放學的時候,我和兩個同學裹挾在學生人潮中向校門方向走去。他倆不停地聊著天,我邊附和著,邊把手插在校服上衣兩側的口袋裡,暗暗地捂著還在陣痛的胃。

校門如同一座高聳的礁石般矗立在茄紫色的潮水中巍然不動,兩側巨大的方形石柱下,各站著一名穿著同樣茄紫色校服的執勤生,我貼在一個高中部男生身後慢慢向前移動。蹭到距離校門不到十米的時候,右側執勤生的身旁赫然出現了兩個綠衣民警,一個矮胖,一個瘦高,他們身後的花壇邊停著一輛紅色的大發車。

我的兩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下意識伸手一抓,正好摸到同學自行車的後架,才勉強撐直了身體。我悄悄瞟向右邊,看到那兩個警察正掃視著擠擠攘攘的人群,於是我用左手緩緩地把寫有名字的胸牌摘掉,塞進口袋裡,踩著棉花似的往前走。

那段十米長的距離,感覺花了十年時間才走完。從那兩個警察面前經過的時候,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已經凝固,因為隨時都可能會有一副冰冷的手銬砸在我的手腕上,而對於這副手銬的降臨,我不知道在那一刻,自己的心裡是害怕,還是期待。

十分鐘後,我坐在家裡的寫字桌前回想著剛才的情景。

他們是沒看見我么?或者他們本就不是來抓人的?我想破了腦袋也推測不出他們當時目光在我的臉上掃過,卻無動於衷的原因。

新學年的課業負擔陡然加重,因為得知了年後要分快慢班的消息,我便將精力都投入到學習中,也沒有時間再去留意瑾的舉動。整日在各學科間疲於奔命。

隨著風聲的漸漸平息和對學習的忘我投入,瑾似乎也很少在我的意識里出現了。我不知道是顧不上去想她,還是在潛意識裡覺得自己已是有前科的人,而配不上去想她,但無論如何,她在我心裡的形象和地位都不曾改變和動搖過。她依然聖潔地高高在上,至於我,則只需要在自己的角落裡,做好自己的角色。

在正月初五聚英里發小的聚會上,那起看盤案件自然成為了酒桌上最主要的話題。

提供光碟的主犯天浩說本來警察是不知道看盤這件事的,都是因為嚴生人慫嘴松,把大伙兒吐露出來了。當時嚴生在大型遊戲廳玩老虎機輸了不少錢,於是偷自行車拿去賣了還債,但沒想到被人發現舉報,警察直接把他從家裡抓進了分局。審訊一開始的時候,警察沒提他賭博和偷車的事,而是拍著寫有「坦白從寬」的木頭牌子問他犯了什麼錯,讓他自己如實招來。

頭一回進局子的嚴生當時就嚇尿了褲子,哆哆嗦嗦地把看盤的事從頭到尾交待了個清楚,誰拿的盤,誰聯繫的他,當時來的都有誰,一個沒落地和盤托出。警察一看,嚯,還有意外收穫,於是一一記錄在案,與偷車一案分開處理。

和小偷小摸不一樣,聚眾觀看淫穢錄像的案件對於警方來說,處理的積極性往往比較高,因為這種案子涉案人多,罰金也高,對派出所來說是一筆可觀的收入。所以負責這起案件的梁、馬二位警官幹勁十足,轉天就對著卷宗按圖索驥般地把天浩從他剛入學的技校里銬了回來,然後依次拘捕,效率奇高。最後一個被抓的建濤說他看見了警方的結案報告,罰金總額是一萬塊,一共罰了五個人,每人兩千。

「不對吧,」天浩說,「算上嚴生,當時看盤的一共八個人,怎麼可能只罰了五個人的錢?」

「因為生日。」建濤指著我、德寶和福軍說,「他們仨人,因為看盤那天沒到十四周歲,就沒追究他們的法律責任。」

「我操!」天浩一臉驚訝地問道:「你們仨真沒挨逮啊?」

「沒有。」我們三個人互相對視了一下,確認後說道。

「但是,石猴兒出來之後那個星期,我確實在我們學校門口看見那倆警察了,不知道他們為嘛沒抓我。」我補充說。

「我知道為嘛。後來我和國毅越想越生氣,就叫人把嚴生打了,打折了兩根肋條骨,為這個我們倆又進去了。後來輝哥把我們撈出來之後,我們請那倆警察吃了頓飯,經過這倆案子都成了熟人了。」石猴兒呵呵地笑了笑,對著我說:「吃飯聊天時我知道了那個姓梁的警察,有個閨女也在你們十一中上學,那天你看見他,應該是去接孩子的。」

「我操……」我心裡懸了半年的一塊巨石,終於徹底落地。

在年後的分班中,成績墊底的瑾被分到了慢班,也就是說,她基本上失去了通過一年半之後的中考而考入十一中高中部的機會。不久後,她在父母的運作下,轉去了區里的另外一所初中,此後很多年我都沒再見過她。

再見到瑾是在工作兩年後的一次同學聚會上。

酒過三巡,同學們大多離開了自己的座位,舉著酒杯四處找人「一口悶」。坐在我旁邊的瑾在酒精的作用下,也一改少年時文靜內斂的模樣,爽朗地和我聊起當年班裡的各種八卦趣聞。

話題流轉,她突然笑著說:「你那時不光學習努力,運氣也是相當好啊,犯了案居然都沒被警察抓走。」

「啊?」我沒明白她的意思。

「你們看黃色光碟那次啊,」瑾的臉頰被酒精染成一片緋紅,有些樂不可支地說,「我以為你也會被抓走呢。」

「我操,你怎麼知道這事的?」我驚訝不已而又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吧,」瑾抿了一口杯中的紅葡萄酒,說「有一次我爸爸放學接我去他單位,等他加完班一起回家,我寫作業的時候翻他辦公桌上的資料,看見你們這案子的卷宗。」

「我……難道說……」我已經語無倫次了。

瑾大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姓梁啊?」再也不是當年的拘謹。

我張大嘴巴不停地眨著眼睛看著瑾。

「不過,」瑾湊近我,低聲說道,「後來那張盤被我爸爸拿回家了,他把盤藏在影碟機下面的抽屜里。我知道他總在那藏一些沒收來的光碟,然後我就趁家裡沒人的時候,自己看了兩遍,說實話挺沒勁的。」

瑾笑著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對視了一眼,碰了手中的酒杯。

我本來還想問她,是否當年也知道我喜歡她的事情,卻連酒一塊咽了下去。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19個故事

作者,樓上老李,熱愛文學的老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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