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知道畫這幅畫的是誰了

這是一幅在網上流傳甚廣的畫。一男一女一兒。一桌一榻一屏風,兩矮凳,三把椅子外加老木櫃。手忙腳亂打蒼蠅的一家人,不見蚊蟲,卻見識一個溫良的市井人家。

畫的作者,是蘇州的謝友蘇。

四年前,讀庫將謝老師筆下的凡人小事結集成《市井》。近期我們又去蘇州拜訪謝老,終於得見這些讓人會心一笑的畫作背後,有著怎樣波瀾壯闊的小故事。

書香世家

謝友蘇有一位好父親謝孝思。

謝家在貴陽是書香世家,謝孝思曾祖謝寶書是一位飽學多才之士,曾任貴陽正宜書院院長,工詩詞,精醫道,善書畫篆刻,留下的《桐陰消夏圖》和山水、人物扇面影響了謝孝思的童年。謝孝思的父親謝士瑞聰慧過人,雖享年僅三十七歲,遭遇家道中落之際,仍富於生活情趣,親手營造了花竹扶疏、果樹蓊鬱,草亭藤架,水石相映的「謝家花園」。

謝孝思成長在這樣的家庭,後考入中央大學藝術教育系,師從呂鳳子、徐悲鴻,在書畫、文史、詩詞、園林、文物、畫論、藝術教育諸方面都有深厚的造詣。貴州出生長大的謝孝思在蘇州住了六十多年,對蘇州園林和古城保護做出傑出貢獻。

對於謝友蘇來說,貴州謝家這一切,更多存於父親偶爾講述的故事裡。謝友蘇1948年出生於蘇州,是家中的長子。雖然父母都是幹部,但家中並不富裕,兩個人的工資除了要養自己的小家庭,貴州的親戚朋友也需要接濟。所以畫中那些站著看小人書的場景,也是謝友蘇親身經歷過的,因為買不起。

但是謝家的詩文傳統潛移默化中影響了謝友蘇。父親謝孝思擅書畫詩詞,母親劉叔華詩文造詣亦高,繪畫方面專攻墨竹。在謝家,繪畫是一件尋常的事情。不過謝友蘇最早的繪畫記憶還是在學校,「我就記得老師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張白紙,畫什麼呢?我就畫打仗,畫了大炮,一下炮彈出去了,爆炸了,反正把那個畫面畫滿了」。當然這幅幼兒園裡的習作沒有帶回來給父親看。

謝友蘇真正系統學習繪畫,還是初中的時候。那時父親發現他確實喜愛繪畫,便開始有意識地加以輔導,並對他進行有計劃、有步驟、嚴格的國畫訓練。謝老先生為兒子選了一本宋人畫冊,安排他臨摹宋畫。無論是山水還是花鳥,都一一臨來。「我們國家的繪畫水平在宋代是一個高潮,花鳥、山水都是非常好的,比較成熟的。從這上面我學到的東西直到現在還在派用場。」

謝友蘇臨摹的第一幅宋畫:《果熟來禽圖》。

這是謝友蘇繪畫打基礎的階段,童子功練得非常紮實。

「(拿到一幅畫)先打樣,把它的位置臨摹下來,這個其實已經是鍛煉眼力了。要跟原作構圖一樣,要判斷它是怎麼一個大小,不能畫得太大、太滿,也不能畫得太小。這麼大一幅畫,如果畫得一點點,不好。這個構圖上就要掌握。然後臨摹它的素描關係、它的結構,用鉛筆把輪廓勾下來,再用毛筆勾線。勾輪廓呢,它裡面又有講究。有的要用深墨,有的要用淺墨,有的線條比較硬,有的比較軟,要根據對象來。不同質地、不同對象,勾法也不同。勾線條,深的、淡的、粗的、細的、柔的、剛的,各種類型都包含在裡面了。最後是染色,父親教我怎麼調色,怎麼一步一步用淡的濃的把它銜接,不能有筆痕,一定要把它很勻地染過去。要有個過度,不能一下子轉過去,因為要趁顏色濕的時候在濃的淡的銜接的地方染一染,然後這個色就暈過去了,沒有生硬的筆痕。這就是染的技巧。所以儘管是一幅畫,它裡面已經包含了工筆繪畫的綜合因素。以此類推,不同的畫有的就更複雜一點,色調又不同,技巧就是從這個裡邊學的。」

這需要謝友蘇坐得住、動腦子,思考研究技法,但是並非一種被迫,「畫家不畫家的當時可能也沒想這麼多,父親也是畫畫的么,他總歸希望自己的孩子接替他,也是一門手藝、一門本事呀。」日子一久,他慢慢摸到了其中的門道。

提到父親時,謝友蘇的聲音總是變得很溫柔,沉在美好的往事中。兒時與父親一起睡,「我父親先躺在床上讀文章、讀詩、吟唱,然後我就在爸爸的被窩裡面聽他吟唱,很溫暖的感覺。」小時候家就在獅子林後面,每天吃過晚飯,謝孝思都會帶兒子去園林里逛逛,「那個時候遊客已經走了,天沒黑,那個感覺非常好,非常安靜、非常幽雅的一個環境。他就給我講歷史故事,春申君啊信陵君啊秦始皇啊這種,還有講詩詞。他時不時地就給你灌輸一些非常經典的或者他感受非常深的文學、詩歌。」

這種潛移默化的熏陶待到很多年後,謝友蘇開始創作屬於他個人風格的人物畫,就都蹦了出來。「所以我畫的一些畫還是文人畫,雖然畫的市井,但還是有一些比較雅的東西存在。我是用比較高雅的手段表現一種通俗的題材,所以能夠雅俗共賞。」

而父親那溫潤如玉的性格,也默默傳遞給了謝友蘇。「我的個性內斂,畫風也就不張揚。有人儘管也畫老百姓,但是風格、角度不同,有的人喜歡畫得寫意或誇張,這當然是另一種表現手法,我的畫也適當誇張一點,但是總的還是很文靜的。」這是一種個性、畫藝、愛好的融合積累,也是一種修養。

這一切在1968年,謝友蘇到太倉農村插隊時,還沒有意識到。但是他已經在父親的影響下打下了紮實的國畫基礎,習好的畫藝、習慣與修養。以後的路就是謝友蘇自己的了,或悟,或執迷,是另一種修鍊。

從電影海報畫起

到了鄉下,謝友蘇不再臨摹,而是進行寫生與速寫。自小臨了那麼多花鳥、山水,謝友蘇發現最愛的還是人物。

當時經常辦畫展,需要反映工農兵生活的題材,他以一幅小姑娘抱著大肥豬表現人民公社好的畫作參加了當地的美展。這次經歷給他帶來了之後的機會:縣裡文化館舉辦學習班,有繪畫特長的知青可以借調到縣文化館,在食物匱乏的年景吃食堂,在安靜的環境里畫畫、參展,不啻為最高享受。更重要的是他又有專門的時間畫畫。

1974年,工藝美術傢具廠新立了一個關於木雕的項目,需要為木製浮雕設計圖案。擅長人物創作的謝友蘇通過考試,進入傢具廠做美術設計。幾年後,他調回蘇州,被分到蘇州電影公司創作電影海報。工作的緣故,他開始自學西畫的技巧。

「明暗關係,講究結構、寫實形准,這個以前我沒學過,我學的都是國畫呀,那麼怎麼辦呢?好在那個時候的電影放得很長,一本電影要放二十天,給我很長的創作時間,畫得不好就塗掉重新畫。畫得很慢很慢,慢慢地就很熟練了。還有色彩關係,那時對面開明電影院有一個美工的色彩感覺非常好,我就看他的,學他的東西。比如說暗部要有反光,要有冷色。受光面是暖色,那麼反光就是冷色;受光面是冷色,那麼反光就是暖色。這是西畫講究色調的冷暖對比,和中國畫是兩個概念。」

謝友蘇的電影海報作品,可留意其光線、明暗對比,西畫的風格較強。謝友蘇提供

謝友蘇因工作而學的西畫技法日益純熟,在江蘇省電影海報展上,他獲過兩次一等獎。與此同時,早年習得的國畫他也沒有丟。

進入八十年代,謝孝思與民進、工會、教育學會等機構聯合創辦了一所業餘美術專科學校,把整個蘇州最好的畫家請來任教。此時謝友蘇的女兒已經出生,夫妻二人白天忙於工作,晚上去夜校系統地學畫。

改革開放後,各種海外畫家的畫冊也進入國內,謝友蘇看到了美國畫家羅克威爾的作品,「他的風情人物畫很幽默,很有趣,我非常喜歡,他描述的就是美國人的市井生活。」謝友蘇也開始自行嘗試創作,有了市井人物工筆畫《弈棋圖》,那是1988年。但這種探索暫時受到挫折。這幅畫參加蘇州市美展落選,原因是「非主流作品,人物太誇張」。當時非「高、大、上、紅、光、亮」的作品都被視為不合格,這使得謝友蘇一度泄氣轉向風景畫的創作。「那段時間父親常常受邀回家鄉貴州,我常常相伴而行,因此畫了不少貴州的山水畫。」

但人物畫素材的積累謝友蘇從未間斷過,夫人嵇嫻說,「一起逛街他都在觀察,日常生活里的細節都印在了腦子裡,《市井》中拿著一隻拖鞋想丟貓呀,街上對美女的一瞥呀,這些觀察細緻入微。」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再看到老師周矩敏的一批民國人文畫,他便茅塞頓開了。

「他畫的是一批寫意的散淡人生,很隨意的,這些文人下棋啊看書啊,很自由,很瀟洒的、有趣的。我說這個我可以試試看。畫《弈棋圖》的時候就可以看得出我有這個潛力了,我是能夠畫這一路的。中間暫時丟了一丟,但是根子是在。後來形勢變了,表現人民、表現老百姓的題材越來越受到關注,那麼應運而生吧,就很自然地轉到這一路上。」

那已經是2000年前後,「那時候想法很多,有時候晚上都會醒過來,一個點子我就記下來,走在路上冒出來一個點子,記下來,所以這批畫都是那個階段陸陸續續畫的,一年也要畫上七八張十來張。」

這便是最為人熟知的江南風情畫。

表現老百姓的江南風情畫

這個時期的謝友蘇已經越來越遊刃有餘。有人說這裡面的畫就是對現實的直接描摹。其實這話不太對,很多畫的題材都來自生活,但是需要藝術加工,或者是多年來所看所想的一種積澱。

謝有蘇說他對繪畫主題有一個基礎的判斷,得入畫。

但是標準是什麼,他又無法具體講明白。「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它就是一種感覺。中外畫壇,我現在知道的,專門反映這種題材的,最具影響的,也就是美國的羅克威爾了。中國幾千年出了多少畫家,成千上萬的畫家,但是用工筆畫的形式,在寫實中又適度誇張,深入的、成規模的表現老百姓市井生活的,在我印象中還很少見到(或許是我孤陋寡聞)。可能就是有一定難度,比較難找這個角度。」

謝友蘇的速寫作品。謝友蘇提供

入畫標準難以講清楚,但具體到每一幅畫上,謝友蘇還是有話要講:「(作畫的時候)我先打個小稿子,小構圖,考慮最後怎麼放。先用鉛筆把人物形象、構圖的位置定下來,那麼色調就要根據畫面的內容來設計。這時西畫的影響就顯示出來了,比如說這個是藍色調,藍紫的,那個是暖色調,帶一些黃的。所以講究色調呢,你的畫就有變化。看的人可能不懂,不知道,覺得好看,但是畫的人知道。畫出小稿子以後一定要深思熟慮,所以很費時間。定了一個色調,把底色刷了以後,那麼這個服裝是什麼顏色的,這個不能太跳,不能對比太強,但是又要好看,這裡邊有很多動腦筋的事情。所以很慢。在線描稿上色時,深色部分還得慢慢地(把顏色)一遍一遍地染上去,它不能一步到位的,你這個紅顏色它要先淡的紅,然後再用淡的再加一層,再用淡的再加一層,一直加到滿意為止。工筆的渲染,線描以後一層一層……所以時間就費在這個上面。如果顏色調得厚一點想馬上深一點,不行的,那個顏色是很粗的,不滋潤。一定要很薄地上去,一層一層地上去,才行,才會透明。不搞不知道,實際上工筆畫費工夫就是費在這裡。」

作畫之外,功夫還是得用在平時。「現在也會用相機拍照,是作為素材的,不是畫的時候直接用的,只是局部的參考。人物的動態、點子呀,都是想像。沒有一個人擺好了在那兒做一個樣子。這就是畫人物的基本功,就是我多少年來,從速寫到默寫,到創作,這個過程經歷過以後,才打下的一個基礎。大家都知道我受羅克威爾的影響,但是羅克威爾是按照照片畫的,是立體的、寫實的,比如衣褶是用面來表現的,不是用線條來表現的,它脫離了照片、脫離了現實很難做到。但我是中國畫的特點,它完全用線條來表現衣服,你看著也是很順眼的。所以這個是中國畫了不起的地方,它的表現形式是獨特的。」

羅克威爾是按照照片來畫圖,謝友蘇是「胸有成竹」。也可以比對二者圖片里的衣褶。圖片由謝友蘇提供

所以,當女兒無言(謝顯暉)最終「歪樓」到漫畫時,謝友蘇會給出他的指導意見。供職於遊戲公司,創辦自己工作室,在漫畫之路上越走越遠的無言,在父母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也開始有意識地在自己作品中融入中國的元素及繪畫手法。

陳師曾在《中國文人畫》里說:

文人畫不求形似,正是畫之進步。今有人初學畫時,欲求形似而不能,久之則漸似矣,久之則愈似矣。後以所見物體記熟於胸中,則任意畫之,無不形似,不必處處描寫,自能得心應手,與之契合。蓋其神情超於物體之外,而寓其神情於物象之中,無他,蓋得其主要之點故也。庖丁解牛,中其肯綮,迎刃而解,離神得似,妙合自然。

作為一個擅長用畫表達感情的人,走到如今之途,謝友蘇也開始尋變,在畫里尋找更多可能性。這一路都沒有脫離中國文人畫的軌道。

謝友蘇訪談錄_騰訊視頻 https://v.qq.com/x/cover/g05200lsnao/g05200lsnao.html

本文作者:吳語 · 讀庫編輯 | 個人訂閱號:影子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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