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歲的少年
五十歲的少年
顧文豪
「一個好的寫作者就是要把人放在各種情理、慾望、選擇的絕境之地,然後來看人在那個當口會有怎樣的表現。」
灣仔會議中心,2016香港書展的現場,馬家輝小說處女作《龍頭鳳尾》發布會,面對著台下多達500人的聽眾,馬家輝說出了上面這句話。
忝為主持人的我,聞此言,竟不自覺揚眉心驚。不是因為馬家輝對寫作者職志所在的闡述,而是我在想,某種程度上,他這回倒真的先把自己逼到了牆角——年過五十的大叔卻交出了一部充溢著少年精血的小說,據說還要寫整整三卷。
我知道這部遲來的小說是源於一次飯局的言語相激,我也知道兩年間勤力寫作的過程並不順利,夾雜著繁雜的家事、電腦文件的遺失以及苦思的縈擾,但我更知道的是馬家輝果然真的一字一句慢慢寫出,不時傳來的章節,就像是尚未出生的嬰孩報告,讓我們漸漸看到它的模樣。
所以,那一刻,當馬家輝朗聲道出寫作者同時也該是人性的提問者的時候,我被觸動了。我不確信別人聽到了什麼,但我看到的是一個先讓自己置於選擇處境的作家給出了一個誠懇的答案。
時間好快。我最初知道馬家輝,馬博士,是因為《鏘鏘三人行》。談什麼早已不記得了,只記住了一個詞,馬博士,以及,黑西裝,不配領帶,白襯衫,微敞領口,蓄鬚,粵語、國語混雜,聲音斯文溫和。直到如今,我都佩服他和淺笑盈盈的竇文濤有本事一點不正經地談論正經話題,或是將不正經話題談得一臉正經。
是《小團圓》挖掘出土那一年,一家媒體想在復旦大學辦一場關於《小團圓》和張愛玲的講座,嘉賓則是馬家輝和止庵,請我居中聯繫安排講座事宜。
最初的印象,和電視里的侃侃而談相比,我面前的馬家輝簡直話少得可憐。坐在休息室的他,一邊擦拭著茶色眼鏡,一邊與止庵輕聲聊天。記得是在聊他的少年偶像,李敖。印象中,止庵似乎並不太喜歡李敖,馬家輝倒聞之怡然,仍舊邊擦眼鏡邊說著李敖自費為台灣著名報人高信疆延醫診病的故事。坐在一隅的我揣測他的意思是,那個在媒體前嬉笑怒罵的李敖並不就是一個完整的李敖,日常的李敖更溫情也更俠氣。也許我們都誤會了李敖,不過彼時我並不在意李敖究竟如何,相反是馬家輝講話時自始至終的平和讓我印象深刻。當日只覺他客氣有涵養,日後見到好幾回類似場面,才曉得他從來不介意旁人的意見是否和自己合拍,當然,他也不會介意自己的意見是否跟別人合得來。
當晚講座止庵發言時,我發現馬家輝在掏紙筆做記錄。我很少看到公開講演或對談,一位嘉賓會認真聽另一位的發言並不時筆錄,馬家輝是極少數的例外。講演中,他有一語令我難忘,他說《小團圓》裡頭的人事幾分真幾分假並不要緊,很可能張愛玲是借文學將她一生中的重要人物,不論善惡大小,悉數招攏來做一回紙面上的「小團圓」。這段關於《小團圓》的題解,至今令我難忘,對不對,無所謂,重要的是此言分明見出馬家輝的體貼與溫情。
講座結束,去到學校附近的咖啡館,總計十餘人,話題仍舊是張愛玲和胡蘭成,好不熱鬧。就在眾人閑聊之際,坐在上首的馬家輝卻少有言語,仍舊不緊不慢地在擦拭他的眼鏡,間或啜飲一口飲料。
以我淺薄的閱歷,那些看似頗善交際甚至口才滔滔的人,私下裡往往靦腆孤僻得可以。日後相交,愈加發現馬家輝也是這樣的人。記得一回邀他去天津演講,主辦方招待熱誠到有干涉隱私之嫌,在勉強應付幾次集體活動之後,馬家輝關了手機,悄悄躲回房間看書。而在隨後有眾多頭面領導出席的論壇上,我見坐在台下第一排貴賓席的他一直手不停書,起先以為興許是做記錄,但看寫字的速度與專註似又不像。結果,待散會,他輕拍我肩,笑說:「文豪,我一篇專欄剛剛寫完,等下就可以傳回香港了!」
台上談笑風生,那是工作,私下卻總有不慣與世相諧的一面,這樣的前輩我接觸過好幾位,起先生畏,越到後來,發現這樣的人越可愛。與世道太處得來的人行世有風光,聰明圓融,細想則不免有些可怕,甚至有點可憐,倒是那些給自己留著兩面稜角的人,多少還有點率真,而率真總是最珍罕的品質,少年人的品質。
但讓我驚訝的還是埋在馬家輝心頭許久的小說夢。我偏見,總覺得小說家是擁有特別感知力的一群人,他們編織情節,虛構人物,讓世界在復現與變形的微妙分寸間裸裎真相。直到後來,奈保爾說小說不止是講故事,是對真實的部分拋棄,我才意識到小說其實是重新觀察真實的方式。
因此,恕我跑偏,我並不太在意《龍頭鳳尾》里的驚悚情節與情色故事,我在意的是馬家輝筆下的香港市井,是從上環蜿蜒而至灣仔的電車,是修頓球場里的喧呼與汗水,是那些細街窄巷裡的歌哭無端。承他看得起,曾跟我講述過他的大家庭故事,他的少年生涯,那些我根本不認識的人物劇情,那些我只能隱約感受的心事心情,每一次都聽得津津有味。現在,我可以對馬先生坦白,他是一個稱職的記憶電車的司機,那叮噹叮噹的故事鈴聲,其實真的在某時某地打動過我,雖然我知道自己不過是意外搭車的聽眾過客。
好了,這部我曾經小坐片刻的記憶電車,不再是三兩好友的私密行列了,它終於駛出了馬家輝的個人記憶專線,混合著情愛、歷史、慾望、生死,來到了無數陌生讀者的面前。不知道是不是我過於敏感,那日新書發布會前在嘉賓室休息的馬家輝,多少有點一改往日的悠然自在,言動之間透露出稍許的興奮與緊張,一如剛剛出道的江湖少年,多麼珍貴,多麼可愛!
翌日,炎炎烈日的午後,馬家輝開車載我在灣仔小轉了一圈,去他平日常去happy hour的謝斐道上的小酒館喝一杯。午後的灣仔酒館,安靜得出奇,只聽得頭頂的吊扇忽忽有聲,門外零星走過的洋人與豐滿嬌小的東南亞裔女子,提醒我馬家輝筆下的灣仔故事似乎不曾遠去,仍在上演。
有一刻,我們倆都無話說,盯著面前還剩小半的啤酒,我忽然憶起另一個小說家金宇澄先生的話,他說,世界很大,但一個小說家能寫的世界卻很小。或許,對小說家加以區別的一個可能的方法,就是觀察他們各自選取的小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就此而言,這個坐在我面前啜飲著啤酒、年過五十的馬叔叔,這個即便忙累,平日也願意駕車輾轉回到少時生活之地透口氣的馬叔叔,其實還是當初從灣仔出來闖江湖要爭氣的細瘦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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