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文化為何迷戀吸血鬼形象?
按:從《德庫拉》、《夜訪吸血鬼》到《暮光之城》《吸血鬼日記》,大眾文化一直在更新著對於吸血鬼形象的迷戀。那麼一代又一代的人為何會對吸血鬼如此著迷呢?下文從吸血鬼文化在日本的博興入手,通過對江戶川亂步的小說《吸血鬼》的解讀,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另類又深刻的解釋——吸血鬼情慾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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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情慾主義
文/[美] 馬克弟
譯/朱新偉
節選自《絕對慾望,絕對奇異》
副標題:日本帝國主義的生生死死,1895—1945
本文為節選,標題為編者所加
1929年秋,吸血鬼首次出現在日本都市媒體。先是專門討論吸血鬼的大眾色慾——奇異文集出版,然後是江戶川亂步與城昌幸兩位作家的同名小說《吸血鬼》。1930年,吸血鬼方面的媒體內容迅速捕獲了大眾讀者群的注意力。幻想文學評論家須永朝彥後來說,昭和初期(1926—1989)逐漸被「吸血鬼情慾主義」所主導。須永認為這種情慾主義既存在於消費者渴求這類圖像商品的慾望中,也存在於不斷誘惑讀者的吸血鬼形象中。吸血鬼是資本主義對人體內部進行實際吸納的神經政治最清晰不過的例子,它最極端地綜合了色情與奇異的辯證法。伴隨著吸血鬼降臨,神經政治露出毒牙。
2001年《吸血鬼》曾在中國以《惡魔》為書名出版
左翼哲學家和作家,比如戶坂潤和中山由五郎,譴責那種使用哥特式和奇異式比喻對人體進行泛吸血鬼化和泛殭屍化處理的現象。他們提出,泛吸血鬼化現象既象徵著那些為了生命活力而去吸收圖像商品的消費者主體,又象徵著發達資本主義積累對人體內部的暴力剝削。
戶坂潤將這一現象放置在資本邏輯從屬於實際吸納的過程中來思考。《日本意識形態》一書是他顛覆此種體制的主要著作,該書汲取了大量哥特風格和奇異圖像的論辯力量。他借用許多血腥剝削行為的比喻來揭穿日本資本主義自封的和諧形象。《日本意識形態》寫作之際正逢吸血鬼文學興起,戶坂潤提出,要在政治上批判「日本自由主義虛假理念的矛盾」,揭穿「它的血路」(1967,卷2,228,234)。他挪用太平洋戰爭前出版的最後一本吸血鬼小說題目「骷髏的陌生人」,說道:「憑藉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偽裝,原本裸露的骷髏獲得了嬰兒般的皮膚。」(230)戶坂潤認為嬰兒面具是20世紀30年代初法西斯主義的支撐物之一,它掩蓋了他稱之為「鬼嬰」的狂熱而貪婪的資本主義。
吸血鬼娃娃吸血鬼情慾主義和戶坂潤的「撒旦與墨菲斯托菲里斯誘惑」在江戶川亂步1930年的暢銷小說《吸血鬼》中發出了大眾文化的聲音(Kyuketsuki,1987)。這是第一本吸血鬼主題的日文小說,強化了日本大眾文化中的吸血鬼原型。我們已經在中山由五郎的色慾—奇異文字中看到,日本的吸血鬼與歐美流行的「外來的陌生人」的模式不同(Driscoll 2000,176)。布萊姆·斯托克(Bram Stoker)的小說和《諾斯費拉杜》(Nosferatu 1922)等歐洲電影中的吸血鬼完全是一個他者,和猶太人、男同性戀或半人獸一樣,而日本大眾文化中的吸血鬼是具有誘惑力、像人一樣的生物,它誕生於都市資本主義的內部。這種「從內部納入」的吸血鬼類型證明了戶坂潤的判斷,陰毒的怪獸必須把自己偽裝成嬰兒的面孔和柔魅的外表,以摧毀賤民和物產剪輯的常識,吸食他們的生命。這一現象在 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媒體中也非常明顯,即吸血鬼形象的圖像商品在日本都市煥發出炫目光彩,通過誘惑和戶坂潤所說的「拉客」來吸引主體投入神經政治的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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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江戶川亂步的《吸血鬼》模仿了歐洲的「外來的陌生人」模式。他的序言勾勒吸血鬼的基本特徵,即夜晚偷襲熟睡的人。他寫道,自己小說的主人公類似於「巴爾幹傳奇」中性格殘暴的人物,都是「世界上最邪惡的人」(1987a,2)。他花了一頁篇幅描述吸血鬼的性侵犯模式,然後令人驚恐地推測說,找不到活人目標的吸血鬼會去偷棺材。這些生物當然不會死,所以如果不處置好他們,連死人也不得安寧。這篇序言提出的是「外來的陌生人」模式,但江戶川亂步著名的敘事手法才剛開了個頭。後面不再出現明顯的歐洲模式,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吸血鬼效應,歐洲模式反而成了批判的對象。
《夜訪吸血鬼》劇照小說開始的場景是東京郊外的高級溫泉會所。兩個男人在決鬥;決鬥方式是,兩杯水裡面其中一杯已經由侍者下了毒藥,而另一杯是乾淨的水。較年輕的那個決鬥者名叫三谷房雄,他先選擇。他外表俊美,年齡25歲,可看起來只有15歲的樣子,像日本版的好萊塢演員理查德·巴索洛梅夫(Richard Bartholomew)。另一位是著名的藝術家和攝影家,名叫岡田道彥。這兩個男人愛上了同一個女人,一位名叫柳靜子的寡婦,長得像「摩登女郎」。三谷先挑水杯,他挑中了那杯乾凈的水,決鬥獲勝。岡田拒絕喝下另一杯水,他屈辱地離開了溫泉會所。三谷和柳靜子馬上親熱起來,他們的「性愛彷彿湧出的熱血」。
接下來,柳靜子的丈夫是一位珠寶竊賊和白領犯人,六個月前死在監牢里。珠寶竊賊這個形象帶有一絲殖民徵用的痕迹,因為當時許多珠寶都是從日本殖民地邊緣搶來的。接著,我們看到死者的住宅,也就是現在他的妻子的房產。寡婦的6歲的兒子離奇地遭到綁架。三谷和男管家搜尋孩子時,發現了她丈夫被肢解的屍體,看上去是兩個月前埋下的。屍體上有奇怪的標記和咬痕,表明有吸血鬼找不到活人,所以把這個珠寶盜賊挖了出來。
再過兩個場景,故事回到豪宅,管家和兩個警察正在搜尋線索。這裡我們再次看到江戶川亂步標誌性的主題之一,這一主題在第六章已經出現過:裡面放著剛殺死的屍體的雕塑或模型。警察驚恐地發現,這個盜賊屍體已經做成了日本傳統工藝樣式的標本,這更讓人懷疑吸血鬼的關係。亂步小說的偵探主人公明智小五郎出場了,他逐步查明,七宗類似吸血鬼的謀殺案件中唯一一位有相關聯繫的人物正是三谷,這位在溫泉會所決鬥的美少年。明智小五郎用吸血鬼的手法設了一個局:高科技的攝影技術、整容手術和燈光技術、精巧的電影技術。俊美的三谷絲毫不像歹毒的巴爾幹入侵者。他俊俏、誘人、有正義感;最後一個場景,他為自己的謀殺和吸血行為做辯護。
吸血鬼江戶川亂步的小說講述了一個類似吸血鬼的實體從不同的人那裡掠奪生命。乍看之下,吸血鬼的攻擊行為不像是要把那些受害者也轉化為吸血鬼,那是布萊姆·斯托克的模式。但是,隨著小說敘述媒體的注意力,泛吸血鬼化似乎在媒體報道和謠言傳播過程中重新賦予了受害者半條命,攻擊行為增強了吸血鬼的力量,也提供媒體一種受害者的身份認同,報紙和警察記錄並傳播了他們的信息。換言之,泛吸血鬼化不是簡單地在壓抑和消滅這些人,而是將其主體化,在資本主義媒體中給他們第二條命,它可以維持和擴展吸血鬼自己的生命視界。憑藉吸血鬼的攻擊行為,他的那些受害者——摩登女郎、殖民富人兼珠寶盜賊、無產階級平民——都獲得了名聲和社會身份認同。吸血鬼展現了性感的吸血鬼式的實體勾引和吸納人類的手段。實體依賴受害者維生,而受害者也通過墨菲斯托菲里斯契約而參與共謀了自身的死亡。雖然他們看到了與吸血鬼實體接觸的危險性——危險卻刺激了他們的交流快感——死亡的危險性卻沒有嚇退他們。很明顯,東京的景觀社會在謀殺案發生之後的煽情議論保證了他們的死後生命。再聯繫到赤神良讓的分析,他說資本主義用商品化的愛欲代替人類慾望,這商品化的愛欲包含著自殺和謀殺的快感,江戶川亂步的《吸血鬼》清楚地表現了他的觀點。赤神所描述的發達資本主義運作形式在亂步的色慾—奇異小說中則落實為具體的內容。
江戶川亂步整個過程的本質和我想傳達的信息非常簡單:所有的受害者都認識三谷這位類似吸血鬼的人物,而他們想參與整個勾引過程的慾望導致了自己的死亡。雖然我還不能說這是自我毀滅——從神經政治到死亡政治的轉變——我們至少可以注意到一些引起日本馬克思主義者警惕的都市大眾文化趨勢。也即,發達資本主義為了繼續捕獲和吸食人類注意力和好奇心,它必須不斷加大籌碼,加強圖像商品的內容衝擊力,我想說的是,這時期江戶川亂步小說中的煽情圖像商品正體現了這一運作機制。由於炫目和古怪的商品消費出現了赤神所說的「快感的衰退」(1931,172),所以資本主義媒體的趨勢是立即無保留地歡呼暴力、犯罪和死亡,這正是她所說的「奇異的終極目的」。赤神辯證地指出了奇異的終點,這與本雅明所說的資本主義媒體清空和刪除原來的人類慾望與行為規定的「注意力分散」過程有異曲同工之妙。本雅明講得很清楚,資本主義媒體創造的娛樂內容使得消費者被吸血鬼圖像商品給「吞噬」(Einverleibung)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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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慾望,絕對奇異》
副標題:日本帝國主義的生生死死,1895—1945
[美] 馬克弟 著
朱新偉 譯
三輝圖書/中央編譯出版社
已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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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描述的是日本如何在短短几十年間躍升為世界強國的,但與主流理論不同,馬克弟注意到的是生命與勞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將視線集中於權力中心的外圍——中國苦力、日本皮條客、被拐賣的日本女性以及窮困的朝鮮佃農,這些身體為日本帝國主義提供了能量和勞動剩餘價值。他區分出了日本帝國主義擴張的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捕獲、徵用生命與勞動的形式:生命政治,神經政治,死亡政治。
書中,一些看似不相關的人物和現象被統一在同一個主題之下:抽鴉片的闖關東苦力、日本慰安婦、商品化社會下的現代男女、江戶川亂步的小說、施虐與受虐……其中出現的勞動的身體、慾望的身體、上癮的身體和死去的身體,都是資本主義運作過程中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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