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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的藏人和藏文化

以前寫遊記或文章,零星涉及過一些對藏人、藏文化的感受,現在把這些綜合起來,寫完整一點。

第一個問題就是,藏人、藏文化有沒有獨特性?

其實很多學者腦子裡都沒這個概念,他們默認人都是一樣的。比如搞藏學的某大牛,喜歡寫「XX關於藏族的想像」……也有不少小學者學他,已經成了一個流派。這是後現代的套路,已經不會探究真實是什麼了,只會研究想像。但這對社會公眾沒什麼意義,他們需要了解真實的層面。

就像網上流行過的那句粗口:我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看這個?

很多到藏地旅行過的人,都知道藏族老鄉的淳樸善良(好像也不乏在川藏線上被小孩訛了的,我沒走過川藏線)。但我覺得這也不算特殊,只要是受外界影響少、比較原生態的地區,都有這種特徵,漢族也有。

1930年代,有個美國傳教士在安多藏族牧區傳教,整天和部落藏人混在一起,回美國後成了藏學家,寫過很多書。他有過一個總結,藏人思維特點就是充滿自相矛盾:「……強烈的自相矛盾感,與古怪的敬畏、以及憤世嫉俗的意向交織在一起……這是大多數藏族所共有的。」他的遊記小說,經常表現這種自相矛盾。

比如某次,他和一個當地著名的老強盜騎馬出行,路上遇到了一位少年活佛,被從家裡接出來、正去往寺院(我考證,這是當時的拉卜楞貢唐倉活佛,來自若爾蓋轄曼部落)。老強盜立刻翻身下馬,趴在地上磕頭,把懷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貢獻給了活佛。

然後,兩人騎馬繼續趕路。老強盜給美國人介紹自己這麼做的原因,用了一個很容易懂的比喻:

你知道,你買一頭奶氂牛,花的錢多呢,就能買一頭好牛,它產奶多,你做的酥油多,掙的錢就多。給佛爺供養,也是這個道理,佛爺們的法力不一樣,法力大的,你貢獻的錢越多,得到的回報就越大……

這就是敬畏和憤世嫉俗混合的生活態度、思維方式,讓傳教士大開眼界。

我跟藏人打交道,也是這種感受,就是藏人的思維很「複雜」,有很多層面,而且表達比較「極端」。這次,他說話奔這個極端去了,下次,又奔另一個極端去了……綜合起來,就是一套很複雜、全面、高明的思維和世界觀。因為人和社會就是複雜的、多層面的,有矛盾才是正常。如果刻意的忽略矛盾,總想自圓其說,就會漏掉很多重要的東西。很多人類文化都有「單向性」,只朝一個方向想問題,其他不兼容的,都被「自圓其說」忽略掉了,兩相對比,高下立見。

我被藏地吸引,很大程度是也是因為這個。隨便一個小地方,你如果打聽訪問點事情,會聽到很多不同的說法;同一個人關於一個事情的說法,有時也不一樣。但你認真琢磨一下,都有點道理,因為它代表了世界和思維的不同層面。小地方的事情就這樣一層一層,永遠扒不完。我已經習慣了,每次故地重遊,都有再被顛覆一次的準備。

有個鐵哥們兒,很囂張的才子,整天研究藏語改革(吃飽了撐的,他不是干這行的)。有次帶我回他鄉下家裡。他老爺子很強勢,是模範人物,每年都拿自家錢獎勵本鄉的新大學生,而且一干就是幾十年。

到飯桌上,這哥們兒端茶倒水,畢恭畢敬,殷勤的像個服務生。老爺子看著兒子眉開眼笑:我就喜歡民主,我們家最民主了!

到晚飯就不一樣了。老爺子又慷慨激昂:獨裁專制怎麼了?家裡面就應該搞獨裁專制!

老爺子真沒喝酒。這哥們兒一直低眉順眼無話。我強忍著樂。老想給這爺倆拍個紀錄片,就叫《父與子》。

這種過於複雜、自相矛盾的思維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會表現為感情的「糾結」狀態,讀過書有點文化的,這特徵表現的更明顯。舉個例子。

我喜歡打聽些安多藏區的部落舊事,就是美國傳教士那個時候的,那時幾乎是美國西部片里的狀態,部落之間戰爭很多。有次在某縣城,和一個有文化的同齡朋友聊起了這些舊事。他對這些有點重口味的族人舊事有點不安,解釋說,部落時代的很多戰爭也是兒戲,就是婦女們互相對罵,很少動手……

但這還沒完。過了一會兒,這位朋友又講起了某地兩個部落打仗的傳說。具體年代已經說不清了,反正就是兩個部落,為爭奪地盤開始打,先是男人們騎馬扛槍互相打,幾年後,兩邊男人基本都死光了,變成了婦女、孩子們互相廝打。簡直是天地洪荒……

我在遊記《江托灘上的狼蹤》里寫過這個對話,但這背後的心理,當時沒有分析,其實大有可說。

作為讀過點書、見過點世面的藏族朋友,他們其實對外界的評價比較敏感,如果頭次見面的外來人說起這些部落舊事,他們會有點小緊張:他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是不是顯得我們以前太落後了?

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心理本能,他就有點「閃躲」的心態,想弱化你說的這些事兒。

但是,他的另一種情緒會隨之升騰:不能來個外人在我面前這麼充內行!得震震這傢伙,他知道的那點兒都是小兒科……

這是「好勝」的心態,和「閃躲」構成了「糾結」的兩端。我在藏地採訪部落舊事,經常遇到這種談話場景,話題在閃躲和好勝之間來回遊移,呈現的事實也一步步推進。

這些舊事,外人一般都不知道,你主動去問,老鄉一般也不愛說,本能先躲閃一下。但你要先知道了一點,就能把他們的話引出來,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多。

有些漢族研究者,跟藏人略微打過一些交道,直觀感受是,藏人民族情緒強,也有人受影響,跟著一起悲情。我說,這還是跟他們相處的淺,剛見面聊天,他們往往愛表達這個層面,處深了你就發現了,沒想到的東西多著呢……

有個青海玉樹的藏族年輕人,楊卡洛夫,以前喜歡在網上寫點東西,詼諧風趣,他的文章就充滿了藏式的複雜和矛盾,極高明好玩。這人最近兩年好像去了日本,不寫東西了,有點可惜。天生我才出玉樹,AV國里毀少年。

不是所有人都能發現藏式思維的這個特點,包括一些很著名的藏學家,比如美國學者戈爾斯坦,寫過《喇嘛王國的覆滅》,學術成就極高,他對藏人思維的評價,就是極為單純、幼稚,像小孩子(見他寫的《雪獅與龍》)。其實他是沒看到更深層的東西。

漢文化里,有對這種境界的欣賞,就是那些魏晉大名士,因為默認他們的學識都已經高到頭了,所以天馬行空,左右逢源,橫豎都是理。對一般的庸人沒這個要求。可藏人是都這樣。

有個阿壩州的藏族老公務員,對我的這個歸納很贊同,他自己的總結和表達就是:藏人的思維太跳躍,很難在一個點上停留。這老爺子也認為,這種思維和宗教的關係不太大,他說自己老家是老苯教的地盤,和佛教沒什麼關係。

然後,有次,我無意中對上師流露了兩句不恭敬,老漢就賭氣再不理我了……:)

還有一個文化現象,就是藏人的好奇心重,求知慾強,喜歡憑興趣做事,特別是各種「公益」事業。像我今年初去的那個牧村,老頭老太太們在冬閑季節自辦識字班,周邊村子也都有類似的班。這類公益活動在藏區特別多,純粹草根自發的,各種非盈利、NGO,搞環保、文化、扶貧救濟的……各種職業、階層的人都參與,包括很多普通老鄉。他們的野心也不大,就是力所能及做點實事就行。

一個搞藏研究的成都朋友感嘆:藏地簡直是公民社會的試驗田啊!

藏人對這些,很少有高大上的說辭,就是憑興趣,超出現實功利層面去做事。這種對生活的興趣,在很多人身上表現成業餘愛好,琢磨啥的都有。我打過一比方,就像以前新聞報道里常有的,漢族農民造飛機、潛水艇,就是興趣驅動。

還有一個表現,就是喜歡旅遊,出門見世面。藏地稍微有點文化、日子寬裕的人,都是四處亂跑,內地、海外,能去哪兒去哪兒。普通老鄉也是,有時我到某村打聽個人,往往是:他去某地親戚家了!上千里外的地方。

藏傳佛教里有到遠方拜佛,有轉山、轉湖,我覺得都是在滿足藏人的這種需求。而且,傳統時代,藏地的交通非常困難,但越是困難興緻越大。1850年代,有兩個法國傳教士從內蒙去拉薩,一路和藏人的各種旅行隊結伴,翻越唐古拉山的時候特別艱險,一路都在死人,沒死的就繼續走下去……我看到那段感覺很震撼。

上面說的這些特徵,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這個問題就更複雜了。有人說是宗教,佛教特別重視學習、求知。我覺得也許有道理,但不是全部。世界上信佛教的地區不少,但不是所有信佛的人都有這些特徵。

也許和語言有點關係。比如,一個搞藏學的漢族朋友告訴我,藏語里有個獨特的語言現象,就是在兩個意思相反的辭彙中間,加一個MA的音節,表示非此非彼、又此又彼的概念,他們覺得這是一種完全合理、正常的存在方式。比如農業和牧業中間的半農半牧狀態,漢人和藏人之間的半藏半漢過渡狀態。傳統藏醫甚至認為,在男人和女人之間,還有一種非男非女、亦男亦女的中間人……

也許和生活環境有點關係。藏族既有農業地區(半農半牧),也有純粹的游牧地區;他們既有世俗的生活世界,也有體系完備的寺院,甚至藏傳佛教里還有黃、紅、白、花等各教派分支,又鬥爭又聯合。很多藏人家庭里,往往一個兒子去當喇嘛,一個兒子在家操持家務;有些農牧混合地區,甚至是一個兒子在低地河谷務農,一個兒子在高山草場放牧……一個家庭裡面,就有了好幾種不同的生活和文化因素。

有些讀者可能不理解:難道伊斯蘭教就沒自己的宗教體系嗎?有,但不一樣,因為伊斯蘭教士都是結婚成家的,過的還是俗人的日子,他們沒有封閉、自成一體的寺院體系和生活方式。

藏文化圈周邊,有古老而發達的古印度文明、中國漢文明,還有純粹的游牧草原世界,對這些周邊文明,藏人沒有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們從各地輸入的東西都很多,自己也都承認。這也是一種思維和文化的多元化。

藏文化的地域分布,多元色彩也很強。從地圖上看,藏族並非都生活在「西藏自治區」,周邊的青海、甘肅、四川、雲南也都有藏族地區,國外的尼泊爾、不丹也是藏文化區,還有印度的拉達克等地。藏人和形形色色的鄰居都有相互的交流和影響。

別管原因到底是什麼,藏式思維的這種複雜、多元、渾成,也造成了他們的寬容和包容性。藏人很容易被人同化,也很容易同化別人。有些藏族已經完全漢化了,藏語也不會;有些生活的西方的二代、三代藏族,也都同化成了類似ABC、香蕉人。相鄰各民族受藏族影響、局部藏化的人群也很多,比如門巴族、珞巴族、裕固族、土族、羌族,蒙古族和漢族裡面也有局部藏化的。在牧區深處有些地方,還有早年間逃荒而來的漢人繁衍出的小村莊,現在都完全藏化了,但精神氣質還保留著些漢人特色,狡獪世故,心眼兒很多。這也是藏文化富於包容性和多元的一個方面。雲南和南亞那邊肯定還有類似現象,我沒去過,不清楚。

現在有點文化的「小資」漢人受藏文化吸引,也有很多開始藏化的,我自己也算。這種人都是愛跑、愛見世面的,不然不會跑到藏區,這跟藏人思維就有重合了。我給這種叫「邊緣藏人」,它的特徵未必是拜佛燒香,更多是思維方式的藏化,表達方式也往往激烈而自相矛盾,這就是邁進藏文化的門檻了。網上有個「一個老牧民」的公號,好像是個混在藏地的揚州小夥子,就是這種文風。

但「邊緣藏人」跟主流的藏人還是很不一樣,最直接的表現是:真正的藏人,對現實層面的關注比較少,別管是歷史還是當前,他們都不太留心,更喜歡做一點超越的、天馬行空的哲學式思考,以及做點力所能及的具體事;而「邊緣藏人」對現實層面更關注,我也是如此。以前看過塔爾寺一位阿佳活佛寫的回憶錄,他是藏化的蒙古人,回憶錄也全是寫現實,記憶力非常好。還有個叫唯色的女作家,有點意見人士的色彩,整天跳著腳跟黨較勁兒。其實這都不是藏文化的主流,而是偏鋒、變異。

總之,藏人和藏文化的這些特徵,我覺得是人類非常寶貴的財富,值得推而廣之,行銷天下。人類普遍接受了這些,世界會更和平、美好。當然,具體怎麼做我還不知道,大體應該是漢人先學會這套東西,再包裝了往全世界推廣。本來漢人也沒什麼可輸出的東西,漢文化都是附著在漢語上的,藏文化這一套卻是超越語言的,甚至可以超越宗教。

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梵語意為「珍寶在蓮花中」。藏文化是珍寶,漢文化就是蓮花,這是前定的因緣。走出高原,借(漢)船出海,藏文化應該在21世紀里提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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