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這是宮斗?naive!

漢成帝、趙飛燕、趙合德的故事,是自古以來就津津樂道的。託名西漢末人伶玄所作的《趙飛燕外傳》,敘成帝及趙氏姊妹之隱微,可能是我國古代第一篇艷情小說。職此之故,在很多人心目中,漢成帝死於「馬上風」,甚至是吃了趙合德給的春藥致死,趙合德也因而自殺。但是我們案《漢書》之文,可知成帝不死於此事,而趙合德之死更是別有緣由。

漢成帝之死,《漢書·成帝紀》只說「帝崩於未央宮」,反而是同書《外戚傳》記載了一些細節:

帝素強,無疾病。是時,楚思王衍、梁王立來朝,明旦當辭去,上宿供張白虎殿。又欲拜左將軍孔光為丞相,已刻侯印書贊。昏夜平善,鄉晨,傅絝襪欲起,因失衣,不能言,晝漏上十刻而崩。

這是典型的腦卒中病狀。腦卒中當然有很多種發病因素,所謂「馬上風」也不是沒有過,但是《漢書》說成帝「昏夜平善」,早起穿衣才發病,顯然這與「馬上」沒關係。

說到這裡,有一個問題,如何證明《漢書》不是替趙合德開脫呢?其實這一點還真不用擔心。在成帝朝,班氏出了著名的班婕妤,是班彪之姑,班固之祖姑。《漢書·成帝紀》的贊就是班彪寫的,他說:

臣之姑充後宮為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數為臣言: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者矣!博覽古今,容受直辭。公卿稱職,奏議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湛於酒色,趙氏亂內,外家擅朝,言之可為於邑。建始以來,王氏始執國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蓋其威福所由來者漸矣!

這裡面固然有很多過譽成帝的地方,但至少說明兩點:一、成帝時班氏親幸,而且班彪從班氏家族先人那裡得知了很多成帝朝的舊事,這是消息來源的可信性。二、班氏對趙氏並無好感,將其與王氏一樣看成禍害。有了這個前提,在成帝死後這場王、趙爭鬥中,班氏至少能保持一個比較中立的立場——兩家都不是好東西嘛,你們掐,我看著。

那麼,班固有沒有「為尊者諱」的必要呢?我認為這個可能性也很小。首先,成帝發病的情況有細節描述,這就增加了可信性。其次,成帝死後,侍臣經過官方審問,其事必有記錄,班固著書時去成帝之死僅數十年,即使想要為成帝諱,也難掩眾人之口。所以說,《漢書》中記載的成帝死因應是可信的。

那麼,趙合德又為何要自殺呢?我們可以接著看《外戚傳》的後文,一場大戲開幕了:

民間歸罪趙昭儀,皇太后詔大司馬莽、丞相、大司空曰:「皇帝暴崩,群眾讙嘩怪之。掖庭令輔等在後庭左右,侍燕迫近,雜與御史、丞相、廷尉治問皇帝起居發病狀。」趙昭儀自殺。

此時的大司馬是王太后的侄子王莽,丞相是孔光,大司空是何武。孔光為官以謹慎柔媚著稱,何武歷史上是王氏故吏,幾次在關鍵時刻受王氏舉薦。太后命他們案問成帝近臣,且聲言「皇帝暴崩,群眾讙嘩怪之」,實際就是說:「皇帝死得蹊蹺,你們給我查!」這不是以息事寧人為目的的走過場調查,是沖著搞事去的。查掖庭令只是開頭,時人周知,掖庭近臣都是趙氏親信,遲早都要查到趙家頭上。那麼趙合德怎麼辦?要不她硬挺著,等組織調查到她頭上,然後期待組織給她一個清白;要不,她就只能自殺,以死表示承擔責任,為整個趙氏家族尋求一絲希望。

她最終選擇了第二條路。

如果這樣看起來,趙合德或說趙昭儀的死,原因主要在於王太后施加的壓力,與有罪無罪其實關係已經不大了。對於看多了宮斗劇的現代人來說,這是一個婆媳開撕的常見劇情,只不過最後的結果比較慘烈而已。然而,這事兒真的就這樣簡單嗎?

我們都知道,趙合德還有個姐姐趙飛燕,是漢成帝的皇后,趙合德死後,漢哀帝即位,還「尊趙皇后為皇太后,封太后弟侍中駙馬都尉欽為新成侯」。趙飛燕被立為皇后時,其父趙臨受封成陽侯,其孫趙訢襲封。此時趙氏一門兩侯,頗為光彩。看起來,趙合德「一人做事一人當」,她一死了之,這事也就及身而止了。然而史實告訴我們,大戲還在後面。

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正月,司隸校尉解光上疏,抨擊趙合德殺害皇子:

趙昭儀傾亂聖朝,親滅繼嗣,家屬當伏天誅。前平安剛侯夫人謁坐大逆,同產當坐,以蒙赦令,歸故郡。今昭儀所犯尤悖逆,罪重於謁,而同產親屬皆在尊貴之位,迫近幃幄,群下寒心,非所以懲惡崇誼示四方也。請事窮竟,丞相以下議正法。——《漢書·外戚傳·孝成趙皇后傳》

於是趙氏兩侯俱奪國、率家屬徙遼西,只剩趙太后還保留著尊位,但是也岌岌可危。這時議郎耿育出來說話了:

臣聞繼嗣失統,廢適立庶,聖人法禁,古今至戒。然太伯見歷知適,逡循固讓,委身吳粵,權變所設,不計常法,致位王季,以崇聖嗣,卒有天下,子孫承業,七八百載,功冠三王,道德最備,是以尊號追及大王。故世必有非常之變,然後乃有非常之謀。孝成皇帝自知繼嗣不以時立,念雖末有皇子,萬歲之後未能持國,權柄之重,制於女主,女主驕盛則耆欲無極,少主幼弱則大臣不使,世無周公抱負之輔,恐危社稷,傾亂天下。知陛下有賢聖通明之德,仁孝子愛之恩,懷獨見之明,內斷於身,故廢后宮就館之漸,絕微嗣禍亂之根,乃欲致位陛下以安宗廟。愚臣既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匱之計,又不知推演聖德,述先帝之志,乃反覆校省內,暴露私燕,誣污先帝傾惑之過,成結寵妾妒媚之誅,甚失賢聖遠見之明,逆負先帝憂國之意。

夫論大德不拘俗,立大功不合眾,此乃孝成皇帝至思所以萬萬於眾臣,陛下聖德盛茂所以符合於皇天也,豈當世庸庸斗筲之臣所能及哉!且褒廣將順君父之美,匡救銷滅既往之過,古今通義也。事不當時固爭,防禍於未然,各隨指阿從,以求容媚,晏駕之後,尊號已定,萬事已訖,乃探追不及之事,訐揚幽昧之過,此臣所深痛也!

願下有司議,即如臣言,宜宣布天下,使咸曉知先帝聖意所起。不然,空使謗議上及山陵,下流後世,遠聞百蠻,近布海內,甚非先帝托後之意也。蓋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同上

這是一篇意在平息事端的奏議,哀帝聞奏後,果然「不竟其事」,趙太后得以保全。同月,已被尊為太皇太后的元帝皇后王氏(為方便行文計,下文仍稱王太后)做出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決定:

太皇太后詔外家王氏田非冢塋,皆以賦貧民。——《漢書·哀帝紀》

之前,是王太后下詔徹查成帝之死,導致趙昭儀自殺;如今,趙氏勢力幾乎被連根拔起,可以說是王氏家族繼成帝朝連續擔任大司馬、掌控朝權之後取得的又一勝利。然而在這樣的大勝之後,王太后為何卻要抑制外家勢力,乃至要用外家的財產去行善呢?難道她終於覺得外家勢力過大,需要有所收斂了嗎?或者,她只是單純想要做好事?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恐怕要從元帝的後宮說起。

說起漢元帝,我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北嫁匈奴的王昭君,其次就是跟她只差一個字的皇后王政君,也就是漢成帝的生母。其實,元帝還有另外兩個生育了子嗣的妃子,一個是生了定陶共王劉康的傅昭儀,一個是生了中山孝王劉興的馮昭儀。元帝末年,傅昭儀和劉康都受寵幸,幾乎替代王皇后和太子,這是見於史書記載的。不過,元帝去世後,成帝對弟弟劉康還說得過去,後來在位年久無嗣,在王氏、趙氏的合力推動下,還選了劉康之子劉欣為太子,也就是後來的漢哀帝。從這個角度說,王氏、趙氏對漢哀帝是有恩的。漢哀帝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趙太后,也因此被人解釋為念太后舊恩的結果。那麼,哀帝是個念舊的人嗎?我們看看他和王氏的關係就知道了。

即位之初,「有恩」的王氏和「感恩」的哀帝之間曾上演了一出溫情脈脈的好戲:

輔政歲余,成帝崩,哀帝即位,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太后詔莽就第,避帝外家。莽上疏乞骸骨,哀帝遣尚書令詔莽曰:「先帝委政於君而棄群臣,朕得奉宗廟,誠嘉與君同心合意。今君移病求退,以著朕之不能奉順先帝之意,朕甚悲傷焉。已詔尚書待君奏事。」又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將軍師丹、衛尉傅喜白太后曰:「皇帝聞太后詔,甚悲。大司馬即不起,皇帝即不敢聽政。」太后復令莽視事。——《漢書·王莽傳》

然而,王氏與哀帝之間的蜜月很快就過去了:

時哀帝祖母定陶傅太后、母丁姬在,高昌侯董宏上書言:「《春秋》之義,母以子貴,丁姬宜上尊號。」莽與師丹共劾宏誤朝不道,語在《丹傳》。後日,未央宮置酒,內者令為傅太后張幄坐於太皇太后坐旁。莽案行,責內者令曰:「定陶太后藩妾,何以得與至尊並!」徹去,更設坐,傅太后聞之,大怒,不肯會,重怨恚莽。——同上

王莽阻止哀帝抬高傅太后、丁姬的地位,是與王太后的意願一致的。在哀帝即位後,王太后就擺出宮廷主人的架勢,「詔令傅太后、丁姬十日一至未央宮」,以此展示對宮廷的控制權。師丹時任左將軍、領尚書事,他與大司馬王莽聯名彈劾為丁姬張目的董宏,也是在顯示王氏在內廷乃至外朝的權威。傅太后本非易與之輩。《漢書·外戚傳·孝元傅昭儀傳》說她「為人有材略,善事人」,《孔光傳》又說傅太后「為人剛暴,長於權謀」,哀帝即位後,幾次為祖母和生母爭尊號,班固都歸之於「傅太后……朝夕至帝所,求欲稱尊號,貴寵其親屬,使上不得直道行」。按傅太后性情剛暴,甚至有睚眥必報的傾向,史有明證,毋庸辯駁,但哀帝極力抬高傅氏地位,卻不見得是為傅太后所逼迫的。我們看傅太后怨恚王莽,王莽上書乞骸骨,哀帝就「賜莽黃金五百斤,安車駟馬,罷就第」,不見任何遲疑,完全不像是奉太后之意行事的樣子。

王莽被罷免後,與王氏利益交關的公卿大夫們紛紛上書稱頌王莽,為他造輿論,這時,哀帝還要在一定程度上依靠王氏,於是對王莽等人復施恩寵:

曲陽侯根前以大司馬建社稷策,益封二千戶。太僕安陽侯舜輔導有舊恩,益封五百戶,及丞相孔光、大司空汜鄉侯何武益封各千戶。——《漢書·哀帝紀》

莽上書固乞骸骨而退。上乃下詔曰:「曲陽侯根前在位,建社稷策。侍中太僕安陽侯舜往時護太子家,導朕,忠誠專一,有舊恩。新都侯莽憂勞國家,執義堅固,庶幾與為治,太皇太后詔休就第,朕甚閔焉。其益封根二千戶,舜五百戶,莽三百五十戶。以莽為特進,朝朔望。」又還紅陽侯立京師。——《漢書·元後傳》

上乃加恩寵,置使家,中黃門十日一賜餐。下詔曰:「新都侯莽憂勞國家,執義堅固,朕庶幾與為治。太皇太后詔莽就第,朕甚閔焉。其以黃郵聚戶三百五十益封莽,位特進,給事中,朝朔望見禮如三公。車駕乘綠車從。」——《漢書·王莽傳》

然而哀帝對王氏恩禮雖多,實際的大權卻是回不來了。王氏能夠聊以自慰的,是王莽被罷免後,接任大司馬、繼續控制內廷的是師丹這個名為帝師、卻和王莽站在一條戰線上的名儒,而且王莽總還有復起的希望。這樣的局面,還是王氏可以接受的。

實際上,哀帝對王氏早就抱著警惕的情緒,他「少而聞知王氏驕盛,心不能善」。而且自即位以來,王氏無論在內宮還是朝廷,處處試圖限制哀帝的作為,希望他垂拱以聽,這樣明顯的權力欲和控制欲,比「驕盛」還讓哀帝無法忍受。因此,哀帝做完表面文章後不久,就有人出來彈劾王氏了:

後月余,司隸校尉解光奏:「曲陽侯根宗重身尊,三世據權,五將秉政,天下輻湊自效。根行貪邪,臧累巨萬,縱橫恣意,大治室第,第中起土山,立兩市,殿上赤墀,戶青瑣;游觀射獵,使奴從者被甲持弓弩,陳為步兵;止宿離宮,水衡共張,發民治道,百姓苦其役。內懷姦邪,欲管朝政,推親近吏主簿張業以為尚書,蔽上壅下,內塞王路,外交藩臣,驕奢僣上,壞亂制度,案根骨肉至親,社稷大臣,先帝棄天下,根不悲哀思慕,山陵未成,公聘取故掖庭女樂五官殷嚴、王飛君等,置酒歌舞,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義。及根兄子成都侯況幸得以外親繼父為列侯侍中,不思報厚恩,亦聘取故掖庭貴人以為妻,皆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於是天子曰:「先帝遇根、況父子,至厚也,今乃背忘恩義!」以根嘗建社稷之策,遣就國。免況為庶人,歸故郡。根及況父商所薦舉為官者皆罷。——《漢書·元後傳》

這是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秋季的事情。

我們注意到,建平元年出來聲言趙昭儀之罪的,也是這個解光。按《漢書·百官公卿表》,司隸校尉「武帝征和四年初置。持節,從中都官徒千二百人,捕巫蠱,督大姦猾。後罷其兵。察三輔、三河、弘農。元帝初元四年去節。成帝元延四年省。綏和二年,哀帝復置,但為司隸,冠進賢冠,屬大司空,比司直」。值得注意的是,成帝末年省罷了有權「督大姦猾」、「察三輔、三河、弘農」的司隸校尉,哀帝初即位,立刻又恢復了。司隸校尉本是皇帝按察畿輔、監督公卿的一個重要工具,成帝末年,外戚王氏秉權,司隸校尉的罷廢應與這一背景大有關係。哀帝即位後復置司隸校尉(可能是借治掖庭之獄的理由),自然也不是無的放矢。從解光在哀帝初年的這兩次表現看,他的背後不是權傾朝野的王氏,當然更不是本來就沒有多大力量的趙氏,支持他、指使他的,只能是年輕的漢哀帝。

解光於半年之間,先奏免「有社稷功」的前大司馬王根與其侄子王況,後又出面攻擊趙氏,使其家族除國、徙遼西。之後再由哀帝藉由耿育的奏議,將喪失了根基的趙太后保下,趙太后從此只能「歸心」傅太后。《漢書·外戚傳》說:「傅太后恩趙太后,趙太后亦歸心,故成帝母及王氏皆怨之。」班固在此寫入王氏怨趙氏一語,可謂意味深長。

就在解光做這兩件大事前後,內廷的權力結構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綏和二年末,大司空何武被哀帝策免,大司馬師丹徙為大司空;次年初,光祿大夫傅喜為大司馬。傅喜是傅太后的侄子,但一向恭儉,有「賢名」,在傅太后稱尊號問題上,與孔光、師丹一樣持反對態度。他不為傅太后所喜,哀帝對他有好感,王氏也對他抱有一定善意。傅喜繼師丹之後成為內廷領袖,應該是一個各方勢力互相妥協的結果。

當然,以王太后、王莽為代表的王氏集團也不會坐視自己被削弱。趙氏被清算後,王太后下詔,將外家之田「非冢塋,皆以賦貧民」,以此收買民心。但是,太后的努力,無法阻止哀帝在朝廷中勢力的擴張,一個重要的表現,就是此時哀帝外家傅氏、丁氏的出頭:

傅太后父同產弟四人,曰子孟、中叔、子元、幼君。子孟子喜至大司馬,封高武侯。中叔子晏亦大司馬,封孔鄉侯。幼君子商封汝昌侯,為太后父崇祖侯後,更號崇祖曰汝昌哀侯。太后同母弟鄭惲前死,以惲子業為陽信侯,追尊惲為陽信節侯。鄭氏、傅氏侯者凡六人,大司馬二人,九卿二千石六人,侍中諸曹十餘人。——《漢書·外戚傳·孝元傅昭儀傳》

丁姬為帝太后,兩兄忠、明。明以帝舅封陽安侯。忠蚤死,封忠子滿為平周侯。太后叔父憲、望,望為左將軍,憲為太僕。明為大司馬票騎將軍,輔政。丁氏侯者凡二人,大司馬一人,將軍、九卿、二千石六人,侍中、諸曹亦十餘人。丁、傅以一二年間暴興尤盛。然哀帝不甚假以權勢,權勢不如王氏在成帝世也。——《漢書·外戚傳·定陶丁姬傳》

哀帝把丁、傅子弟迅速提拔起來,使之「暴興」,這是仿王氏舊例,用他們奪王氏的權。但哀帝又限制他們的權勢,這就使奪來的權勢沒有流入新的外家手裡,而是歸於主上。王氏雖然之前勢力很大,但此時天子逐漸權重,又有主見,王氏就要相形見絀了。

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哀帝又獲得了一個大勝利:「傅太后、帝母丁姬皆稱尊號。有司奏:『新都侯莽前為大司馬,貶抑尊號之議,虧損孝道,及平阿侯仁臧匿趙昭儀親屬,皆就國。』 」按哀帝初即位時,想尊生母為太后,沒有成功,欲尊生父為皇,也需要與王太后做交易。但是,在綏和二年四月,王太后下詔尊定陶共王為定陶恭皇之後,哀帝就接連取得突破。先是於次月「尊定陶太后曰恭皇太后,丁姬曰恭皇后,各置左右詹事,食邑如長信宮、中宮」;到建平二年四月,又下詔說:「漢家之制,推親親以顯尊尊。定陶恭皇之號不宜復稱定陶。尊恭皇太后曰帝太太后,稱永信宮;恭皇后曰帝太后,稱中安宮。立恭皇廟於京師。赦天下徒。」王莽就是在此時被清算,被迫就國。值得注意的是,王仁被奏有罪,其罪在於藏匿趙氏親屬,可見哀帝雖保住趙太后,但對以其家人做打擊政敵的政治把柄毫無心理負擔,此時哀帝年方弱冠,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

此時,一直反對傅太后稱尊號的傅喜也被彈劾去位,代之以丁明。丁明是哀帝母舅,雖以大司馬、票騎將軍為內廷領袖,居輔政的名義,卻無所作為,哀帝的力量則蒸蒸日上。至此,元帝以來連出大司馬、列侯的王氏落入了一個低谷。但是,王氏當國日久,其影響仍是一時無法完全消除的,即使是哀帝也不能無視。王莽、王仁就國後,《漢書》說「天下皆冤王氏」,諫大夫楊宣也上疏,請求哀帝善待太皇太后王氏,哀帝遂復封王商之子王邑為成都侯。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正月朔日發生日食,當時視為禍徵,遂詔公卿、將軍、列侯舉賢良方正能直言者,而應徵者多言王莽之冤。哀帝遂征王莽、王仁還京師,使侍太皇太后王氏。

當然,哀帝對王氏有所讓步,並不等於王氏重新得勢。就在王莽、王仁回到京師前後,同樣被迫就國的王根去世,國除而不言「無嗣」,恐怕不是沒有嫡子導致的除封,而是哀帝的意旨。這時的王莽、王仁只能以列侯居京師,算是富貴閑人。夢想恢復王氏權威的成都侯王邑想要重新扶起王莽,做了一件很大膽的事情:

莽從弟成都侯王邑為侍中,矯稱太皇太后指,白哀帝,為莽求特進、給事中。哀帝復請之,事發覺。太后為謝,上以太后故,不忍誅之,左遷邑為西河屬國都尉,削千戶。——《漢書·何武傳》

王氏重新出頭的嘗試,被哀帝以小懲大誡的形式擋了回來。眼看王氏復起無望,老官僚如何武者,雖然歷史上與王氏關係密切,此時也不得不打起新的算盤。後來有詔舉太常,王莽利用老關係,求何武推舉他,「武不敢舉」,可見哀帝雖然沒有將王氏趕盡殺絕,但其不欲復用王氏的心思是很明顯的。而何武身為三公,不敢推舉王莽,由此也可見哀帝在朝廷中的權威之盛。

此時的哀帝已經大體控制了朝局。此後,他開始打壓外家。同在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傅太后的另一個侄子、哀帝岳父傅晏加號大司馬,與掛著輔政名義數年的丁明並立。同年,傅、丁俱被哀帝罷去,代以年高德尊的帝師、名儒韋賞。韋賞此時年過八十,只能作為政治吉祥物存在,且不久就去世。韋賞去世後,代為大司馬的則是哀帝寵臣董賢。

自班固起,史臣對董賢的注意點多在於其年少無能,又居高位,故目為天子佞幸。但我們如果換一個角度,就發現哀帝用董賢,目的主要在於強化天子個人的權威,盡反元帝以來外戚當國的局面。哀帝末的兩任丞相朱博、王嘉,雖不黨於王氏,但也不得善終,具體原因雖有不同,但對哀帝之意有所違逆則一。宣帝對丁、傅、王等外家均打壓,卻都未徹底罷斥,大概是對自己的權威足夠自信,且有留下他們作為政治工具,維持一定均勢的目的。《漢書·哀帝紀贊》說:「孝哀自為藩王及充太子之宮,文辭博敏,幼有令聞。睹孝成世祿去王室,權柄外移,是故臨朝婁誅大臣,欲強主威,以則武、宣。」此言得其實。

但哀帝大概沒想到,他居然會年紀輕輕就病逝,而且也沒有留下繼承人。在他死後,很快就發生了宮廷政變:

哀帝崩,無子,而傅太后、丁太后皆先薨,太皇太后即日駕之未央宮收取璽綬,遣使者馳召莽。詔尚書,諸發兵符節,百官奏事,中黃門、期門兵皆屬莽。莽白:「大司馬高安侯董賢年少,不合眾心,收印綬。」賢即日自殺。太后詔公卿舉可大司馬者,大司徒孔光、大司空彭宣舉莽,前將軍何武、後將軍公孫祿互相舉。太后拜莽為大司馬,與議立嗣。安陽侯王舜,莽之從弟,其人修飭,太后所信愛也,莽白以舜為車騎將軍,使迎中山王奉成帝後,是為孝平皇帝。帝年九歲,太后臨朝稱制,委政於莽。莽白趙氏前害皇子,傅氏驕僭,遂廢孝成趙皇后、孝哀傅皇后,皆令自殺,語在《外戚傳》。——《漢書·王莽傳上》

哀帝生前與各方勢力辛苦搏鬥才建立的權威,就這樣回到了原本的主人手裡。哀帝生前固然有效仿武帝、宣帝,想要重新振興漢室的雄心,此時也只能終歸泡影。《外戚傳》對趙、傅的自殺記載更為詳細,讀起來更加觸目驚心:

哀帝崩,王莽白太后詔有司曰:「前皇太后與昭儀俱侍帷幄,姊弟專寵錮寢,執賊亂之謀,殘滅繼嗣以危宗廟,悖天犯祖,無為天下母之義。貶皇太后為孝成皇后,徙居北宮。」後月余,復下詔曰:「皇后自知罪惡深大,朝請希闊,失婦道,無共養之禮,而有狼虎之毒,宗室所怨,海內之仇也,而尚在小君之位,誠非皇天之心。夫小不忍亂大謀,恩之所不能已者義之所割也。今廢皇后為庶人,就其園。」是日自殺。——《漢書·外戚傳·孝成趙皇后傳》

哀帝崩,王莽白太皇太后下詔曰:「定陶共王太后與孔鄉侯晏同心合謀,背恩忘本,專恣不軌,與至尊同稱號,終沒,至乃配食於左坐,悖逆無道。今令孝哀皇后退就桂宮。」後月余,復與孝成趙皇后俱廢為庶人,就其園,自殺。——《漢書·外戚傳·孝哀傅皇后傳》

實際上,王氏對哀帝的反撲是全方位的,連對已死的傅太后、丁太后也沒放過:

哀帝崩,王莽秉政,使有司舉奏丁、傅罪惡。莽以太皇太后詔皆免官爵,丁氏徙歸故郡。莽奏貶傅太后號為定陶共王母,丁太后號曰丁姬。

元始五年,莽復言:「共王母、丁姬前不臣妾,至葬渭陵,冢高與元帝山齊,懷帝太后、皇太太后璽綬以葬,不應禮。禮有改葬,請發共王母及丁姬冢,取其璽綬消滅,徙共王母及丁姬歸定陶,葬共王冢次,而葬丁姬復其故。」太后以為既已之事,不須複發。莽固爭之,太后詔曰:「因故棺為致槨作冢,祠以太牢,謁者護。」既發傅太后冢,崩壓殺數百人;開丁姬槨戶,火出炎四五丈,吏卒以水沃滅,乃得入,燒燔槨中器物。

莽復奏言:「前共王母生僭居桂宮,皇天震怒,災其正殿;丁姬死葬逾制度,今火焚其槨,此天見變以告,當改如媵妾也。臣前奏請葬丁姬復故,非是。共王母及丁姬棺皆名梓宮,珠玉之衣非藩妾服,請更以木棺代,去珠玉衣,葬丁姬媵妾之次。」奏可。既開傅太后棺,臭聞數里。公卿在位皆阿莽指,入錢帛,遣子弟及諸生、四夷,凡十餘萬人,操持作具,助將作掘平共王母、丁姬故冢,二旬間皆平。莽又周棘其處以為世戒雲。時有群燕數千,銜土投丁姬穿中。丁、傅既敗,孔鄉侯晏將家屬徙合浦,宗族皆歸故郡。唯高武侯喜得全,自有傳。——《漢書·外戚傳·定陶丁姬傳》

這樣看來,對於王莽和他的姑母王太后來說,主要敵人還是哀帝的遺留勢力,包括董賢、丁氏、傅氏等,對趙太后的打擊,只不過是在反撲中順手報復一二而已。然而這已是趙太后所經受不起的,她只有以自殺來求解脫。趙太后的死亡,與其說有什麼實際意義,不如說是漢朝內廷勢力、外戚勢力徹底壓倒皇室和外朝的一個象徵。

趙氏姊妹,妹死於前,姊死於後,時隔七年,但究其原因,則都是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令人嗟嘆的是,她們甚至不是政治鬥爭中的一方,只是身不由己地被捲入了這個漩渦而已。成帝去世後的政治鬥爭,在史書上表現為宮廷女性間的恩怨,但實質則是天子與「外家」間的矛盾,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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