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父親的8個時刻

1. 聽到你們喊「爸爸」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喊過這兩個字，因為我們村裡人都把「爸爸」叫「大」（《白鹿原》《平凡的世界》裡面那那種叫法）。所以「爸爸」兩個字對我而言是陌生的和不習慣的。

2. 騎自行車的時候。很小的時候，我體弱所以父親經常帶著我去村外看病。每次借小舅家的自行車載著我，那種老式的自行車，很高的三角架，我就坐在橫樑上，冰冷的車梁硌得屁股很疼，經常下車半天腿都是麻的。但記憶最深的畫面是自行車緩慢地在鄉村窄窄的道路上前行，路外面是懸崖峭壁。每次回家的路是最讓我害怕的，因為回來我們走路最邊上，我死死抱住住車頭，看著懸崖下的草木山石，緊張得不敢呼吸，車身每顛簸一下，我都想驚恐地喊出聲來。但每次父親都能穩穩地控制住車子，每個彎道和險路他都能化險為夷。那時的父親，是我心中的英雄。

3. 聞到麵包味道的時候。小時候的家裡，沒有甜食的概念，因為沒錢買糖。有一次父親從礦山回來，帶回了一包捨不得吃的麵包，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它的樣子：薄薄的棕黃色麵皮，似乎有層微微的油光，裡面是白的像雪的面瓤，一種我從來沒有聞過的香和甜一起的味道。切得整整齊齊得挨在一起，像牆上日曆裡面的小火車，摸上去卻像棉花那樣輕柔……父親遞給我一片的時候，我呆在那裡，不停咽著口水卻不敢吃，或者叫不懂怎麼吃。父親說，吃，像饅頭一樣的。我真吃了，卻不知道怎麼一下就吃沒了，很興奮卻又好像沒有什麼感覺。那一刻，我覺得父親像個大騙子，怎麼可能那是饅頭，饅頭那麼硬，饅頭沒有味道，饅頭不香，饅頭也不甜……如今，我看著甜品店裡面琳琅滿目的麵包，卻再也不喜歡甜品了，而記憶中那恍如天外珍奇的麵包，其實也不過是路邊攤上最劣質的那種——這種自以為是的洞悉和欲蓋彌彰的乏味，如同，我和父親這樣兩個成年男人之間，再也找不到那曾經的親昵。

4. 找人幫忙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求另外一個人，是父親求我的老師在學校幫忙照顧我。因為我個子瘦小多病，一直被同學欺負。父親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帶著十多斤小麥和十多斤自家樹上結得那種雞蛋大的小蘋果，也帶著我，來到老師家裡。東西普通得甚至過於低廉，但卻是那時家裡可以拿出的最好的。父親其實一生笨嘴拙舌，但那晚他小心翼翼說了很久，老師只是不停抽煙，不停重複一句：「哎，小孩子嘛。」一盒煙抽完了，東西也留下了，但我感覺到了父親特別難過和失望，那是幼小的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心中的英雄也有那麼無能為力的時刻。

5. 在飯館吃飯遇到熊孩子大喊大叫亂沖亂撞的時候。小時候吃飯我和鄰居家孩子總喜歡端著碗打鬧，每次都會遭到父親的嚴厲制止，他總會說一句話「飯不言睡不語」！我們小孩子哪管他說什麼，父親一轉身我們繼續端著碗在牆角打鬧，間或蹲在地上猜測父親說的是「飯不鹽水不雨」還是「飯不圓水不遇」。生活中這樣的時刻越來越多，我對父親就越來越懼怕和討厭，覺得他總是在和我作對，處處在管束我。

6. 看到城市裡面高高的腳手架時。父親生長在一個被錯劃成地主成份的家庭里，「地主崽子」在那個年代沒有上學和就業的權利，父親文化水平很低，打工只能幹最低劣的活。我沒有看過膽小的他在城市高高的腳手架上幹活的樣子，但聽他描述過，也感受過城市中午如炙如烤的高溫。城市每天在日新月異，腳手架上的父親們卻數年如一日。只有我知道，他們的心中也和我們一樣，有一個夢想。

7. 想放棄的時候。從一個矇昧無知的山村兒童，長成今天而立之年的我，其間經歷過天真爛漫，忍受過校園暴力，目睹過貧富差距，品嘗過早戀苦澀，面對過高考煎熬，遭遇過求職艱辛，體驗過工作壓力，承擔過失敗挫折，也開始肩負起生活的沉重，也曾經迷茫無助悲傷過。成功時歡欣鼓舞，必然也有失敗時的黯然神傷，毫無頭緒一籌莫展的關頭，我曾經想苟且度日得過且過，甚至想自暴自棄一了百了。每每這時，心底最後一道關卡便是父親。父親說他小時候不能上學也不能當工人，除了忍受一天到晚無休止的運動和鬥爭的折磨，還遭遇了自然災害大饑荒的摧殘，在家中實在無法過活時跟著二爺外出討飯求生。他的敘述里我至今無法理解的是同樣是因逃難外出的來自不同地方的乞討者，卻也有尊卑善惡之分——父親所在的乞丐隊伍中有個五六十歲的老頭，總是欺負包括父親在內的幾個小孩，搶他們的東西，打他們，晚上把他們趕出避寒的破磚窯……即使在那麼無法理解的悲慘境遇里，父親依然用討飯攢下的食物換了4塊多錢（所說六七干年代的幾塊錢頂今天的上百塊錢）！他帶著這幾塊錢歷經數不清的艱難回到家裡，和叔叔們一起去河南買了幾大人力車的紅薯干，幫助整個家庭渡過了那饑荒最艱難的幾年。那時的父親，才十多歲。這很多的事情別說我能理解，我甚至不能相信，但父親實實在在經歷過，而且頑強地堅持了過來。用父親的話說，今天生活的一切，我們都應該感恩，因為今天生活中所有的挫折，都微不足道。是的，如果在今天這樣的生活中我們卻還輕言放棄，我們就失去了和父輩坐在一起的資格。

8. 牢騷滿腹的時候。曾經有很多年的時光，我的內心並沒有隨著身體一起長大。面對多彩而複雜的世界，我總有太多看不慣的人和事，我總是忍不住想一吐為快，我總是收不起自己悲春傷秋怨氣衝天的玻璃心。甚至晚上睡覺被蚊子叮一下也忍不住想發個朋友圈吐槽：寶寶心裡苦啊，寶寶漂泊在外連蚊子都欺負啊，寶寶的命運怎能如此多舛，寶寶這麼辛苦地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他的一生，如果有命運，命運應該只展示給了他惡的一面：出生在深山貧寒人家，因為父母是地主，會走路時就被批鬥，被唾棄；上不到兩三年的學，不能在村裡找事干，外出討飯，卻受盡欺凌；青年時期嚴重胃潰瘍；中年遭遇車禍；工錢被拖欠；被朋友騙；……父親基本上連選擇的權利也沒有，一個接著一個的生活重擊連番砸下，一聲不吭地挨著，他竟然一步步挨到今天！你可以說他機械，說他遲鈍，說他麻木，可這一段跋涉他真的走完了，用他的話說，根本沒有時間去訴苦啊。可能用今天的話說，人不可能一直精神緊崩一直生活在壓力中，要學會適當釋放自己的壓力，要懂得有張有弛，可這一切必須得建立在你有得選擇的機會的前提下。當生活只給了你一堵鐵壁銅牆的時候，你除了在自己內心建立起一座銅牆鐵壁來對抗，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