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獨孤九劍的那些事兒，兼談太極

獨孤九劍，無招破有招。要切肉，總得有肉可切；要斬柴，總得有柴可斬；敵人要破你劍招，你須得有劍招給人家來破才成......當風清揚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給我的震撼，不啻於在某個暴雨的夜，看肖申克的救贖、三個白痴，世間另有天地，只是你以前從未睜開眼尋找。

無招，是個很玄乎的境界，很多人無聊的認為無招就是站著不動，靠眼神瞪死對方，就像無為就是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吐泡泡。對獨孤九劍來說，無招，是結果，是用可以用到的任何攻擊方式達到克敵的效果，而不是最終極原理。

獨孤九劍的原理是什麼？風清揚令狐沖祖孫對答中說得明明白白：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卻要比他更快......至於我這等糟老頭子，卻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甚麼招】，卻【搶在他頭裡】。敵人手還沒提起，你長劍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沒你快.......令狐沖連連點頭......想來這是教人如何【料敵機先】....風清揚拍手贊道......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徵兆】......

倘若對敵之時，招招能料敵機先，知其鋒芒所指破綻所在，復以無招——用可以用到的任何方式第一時間發動攻擊，豈不是天下無敵？

這時候的無招，才是最可怕的，因為無，所以簡潔，所以直接，直指你的死穴。無跡可尋，無所忌憚，就像風波惡的呂洞賓咬狗，你一拳打來，我張口就咬。精武英雄里，船越師父問陳真，你這算是什麼拳？答曰：能打贏你就是好拳。

這種戰術在對戰黑白子的時候，發揮得淋漓盡致。無論黑白子如何防禦閃避，始終沒有餘裕哪怕還擊一下，只因劍鋒所指，永遠是你下一步行動的破綻。

因此如何尋找破綻，就成為了令狐沖施展獨孤九劍的最好依仗。我以為，這期間，令狐沖的修行漸漸走入了歧路，金庸的描寫也漸漸走向定式。破綻，個人認為，分為狹義和廣義。

狹義的破綻，就是你某個動作的防禦死角，搶先預判你的防禦死角，自然可以克敵。最典型的如苗人鳳的白鶴亮翅，出招前必聳肩，只要一見他聳肩，立刻往他手臂砍，他就只能送兩條胳膊給你剁。

令狐沖在尋找狹義的破綻修行中的巔峰之作就是打敗沖虛。但很快，就碰到了無解的難題。

方證任我行對掌，連他們的行動都看不明白，如何預判？復如何找破綻？

東方不敗行動如閃電，縱然找得到他的破綻，又如何攻擊？

令狐沖的策略是，管自己一味搶攻，但問題是，強如東方、方證，這可能嗎？

當岳不群林平之紛紛學會辟邪的時候，令狐沖感到了冰涼刺骨恐懼，獨孤九劍遇到了無解的難題。怎麼辦？

如果僅僅停留在找破綻上，修為越高，尋找破綻攻擊破綻的能力也越強。在張無忌更高的視角俯視下，殷天正宋遠橋的招數無處不是破綻，可在殷天正的眼裡，對方的招數休說沒有破綻，就是有，也無法趁隙而攻。

狹義的獨孤九劍有無法解答的問題，但並不代表獨孤九劍，就此走入死胡同。

馬其諾防線，理論上的無法攻破的，但德國人告訴我們，攻不破的，可以不攻，我們的目標，是巴黎。

楊過和公孫止一戰，洞悉天機。絕頂高手的招數，不是伏有大量後招，就是同樣攻敵之不可不救，豈能有破綻可尋、豈能讓人有機可趁？

原來裘千尺適才並非指點楊過如何取勝，卻是教他如何從不可勝之中，尋求可勝之機，並非指出公孫止招數中的破綻，而是要楊過在敵人絕無破綻的招數之中，引他露出破綻。

廣義的破綻，是你可以藉以發動攻擊的一切機會。你沒有防禦死角，那我就製造你的防禦死角。

和岳不群決戰之後，令狐沖也不用向風清揚請教破解之法了，辟邪劍法縱然沒有破綻，但你可以製造他的破綻。這一招你抓不住他的破綻，就讓他再重複一次，直到你能抓住為止。

所以金庸御筆批曰：獨孤九劍，天下無敵。當然這是虛指，但在這種思維指引下，或終可趨近於神。

比獨孤九劍更玄乎的，是太極劍。獨孤九劍隨便誰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但太極劍，大約只能大致說說，哦，張三丰的，很厲害的。

太極劍的玄乎，究其原因，是因為使的人太坑爹。

張無忌抽絲剝繭贏方東白，是太極劍。殷梨亭吞吐陰陽抗周芷若，是太極劍。沖虛化為劍鋒為堡壘，也是太極劍。趙半山粘凝碧劍如膠水，復和關明梅快劍對攻，還是太極劍。坑爹啊，沒有這麼坑爹的。張老道玩的是什麼行為藝術？

糾結中，我突然想起封神榜里，殷洪誤走太極圖。太極圖乃是先天妙物，心想何物，何物便見；心慮百事，百事即至。隨即恍然。

太極變幻無窮化生萬物，只要神在劍先，綿綿不絕，具體招式任你修為而變，只要神在招先，你發出去任何招數，背後都是輪轉如意的太極圖。即使是殷梨亭在極端不利的情況下，周芷若狂風驟雨一般的攻擊，依然無法打亂他己的節奏。無論世事變幻，太極始終保有著一個平和從容的內心世界。

獨孤九劍，你有一招，我就一招，你千招萬招，我也千招萬招。我就專破你的招。

太極劍，你有一招，我就一招，你千招萬招，我照樣就一招。我就管自己出招。

獨孤九劍是物理，太極劍是哲學。一個是答題者，一個是出題人。

在劍氣兩宗陰謀詭譎時，五嶽並派的集團高壓下，葵花辟邪的暗流涌動中，獨孤九劍始終是長夜裡的星光，驕傲、狂放、自由、洒脫。

而太極劍的誕生，又何嘗不是在蒙元的血腥恐怖歲月里，甫一誕生就險些遭遇滅頂之災。太極始終有他的沉靜、謙退、淡泊、堅守。

沈從文在文革中文不僅遭到無數次的批鬥，每天還要打掃歷史博物館的廁所。後來，他又被下放到多雨泥濘的湖北咸寧接受勞動改造。一代文學巨匠飽受被踐踏的痛楚。可沈從文毫不在意，在咸寧時給他的表侄、畫家黃永玉寫信說：「這兒的荷花真好……

獨孤九劍隨心所欲，非真洒脫者不能為。因此方生大師等有識之士一見即知，令狐少俠雖然任性胡鬧，但絕非姦邪。就像魯達上五台，喝酒鬧事神憎鬼厭，唯智真長老看透，此人是真洒脫真性情，反比那些滿口戒律的庸碌之輩更具慧根。

獨孤九劍與生俱來就是體制的敵人，整齊劃一，俯首帖耳，陰謀詭計，對它的殺傷力遠比任何武功要大。

風清揚心灰意冷，令狐沖歸隱梅庄，獨孤九劍始終是一個人在和一堵牆戰鬥，廣陵散和者寥寥，但終不至於成為絕響。

而太極圓轉，外無棱而內有節。雖不與世爭，萬物亦莫能與爭。

書劍飛狐時代，少林寺明顯已經轉正招安根深葉茂，武當卻人才凋零，甚至連太極劍的版權都已不屬於武當。

陸菲青和趙半山，從屠龍幫風流雲散到紅花會功敗垂成，十年生死茫茫。但武當山和太極劍，依然在那裡，皎如秋月，靜如止水。

總有好事者糾結於獨孤九劍厲害還是太極劍犀利。太極劍構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並在修行中自我完善。而獨孤九劍無法脫離對方的境界而獨存，他必須在應戰中方達成自己的完滿。

倘若真要對戰，一個是出題人，一個是答題者。就像很多物理課題最終是為了解答哲學的假設，解答出了，對哲學或對物理學本身，都是一次最好的自我完善而不是自我完結，但出題人與答題人的競賽，絕不會因某一次的勝敗而停止，自古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