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她經常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世說新語·賢媛》中有這樣一則小故事:

趙母嫁女,女臨去,敕之曰:「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邪?」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

我對著這個小小片段發了久久的呆。不可為好,亦不可為惡。不可為惡這個自然,不可為好,倒使我費了好一陣的疑猜。

種種道理忽如一夜春風,都來心底復心頭,使我頭腦愈加駁雜似通非通,心裡遺憾這回我無法故作高深和優雅地四兩撥千斤、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人生哲理作古靈精怪的解釋了。想了想我不說話,找來摘抄本,尋到毛姆的這段話:

世界是無情的、殘酷的。我們生到人世間沒有人知道為了什麼,我們死後沒有人知道到何處去。我們必須自甘卑屈,必須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們一定不要出風頭、露頭角,惹起命運對我們注目。讓我們去追求那些淳樸、敦厚的人的愛情吧。他們的愚昧遠比我們的知識更為可貴。讓我們保持著沉默,滿足於自己小小的天地,像他們一樣平易溫順吧。這就是生活的智慧。

隆重搬出毛姆這尊大神,我心裡稍稍有了底。

我大約可以說話了。

久經世故之輩掏出壓箱底的處世錦囊,鄭重地交給初涉人世的新手小白,不要出風頭、露頭角,惹起無常對我們的注目。好事會使人紅眼、產生不服,好人使人欺;壞事會使人白眼、產生憎恨,壞人使人誅,這些都是扎眼的突兀的。而平凡生活的智慧是,悶聲不響,穩紮穩打地躲進雲霧繚繞的煙火氣里,不增不減不垢不凈地過日子。

趙母的叮嚀,毛姆的告誡,便從此處而來,余輩毛頭小子大約與趙女一樣不能夠十分理解,能理解的必然是已經跌過跟頭的了。

但覺人生,真乃意味深長,使我常常不得要領,也常常變換心意。長到如今不大的年歲,能夠大致領略到和基本確認的是,碌碌你我,多是無才補天的石頭,不被老天降之以大任,將相神仙輪不著做,英雄美人也總是他人。似這般,威儀棣棣若山河大可不必,蠻把風流奪綺羅倒也不用。對於凡人而言,塵寰本就長居不易,能夠沉沉穩穩地活著已花光所有運氣。我們的口號便是,躲避無常不搞事,萬人如海一身藏,守著窗兒等天黑,時間一到便回歸太虛幻境銷號,志在穩當,志在平安。

趙母與毛姆擔心的是,明明是資質平庸的石頭,卻冒冒失失擺出寶玉的神氣,不去尋求黛玉人兒倡導的「至貴」、「至堅」,反胡亂大放異彩,勢必是會惹是生非、引火上身的。甚至,縱使真是個寶玉,也當收斂身份低調處世才是,否則亦逃不過一次又一次被摔的命運。玉石如此,人更如是。

可以想見趙女,平平淡淡地出嫁,平平淡淡地為人女、為人婦,日後還會為人母,像生活中絕大多數人一樣。很多時候這些尋常人的一生使我感動,他們身上的煙火氣使我著迷,他們並不十分聰慧精明,也無意很跳脫張揚地活著,而是隨隨意意又誠誠懇懇地搭起生活的篝火,恬淡不失溫熱地活著。

君不見,怡紅院里有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春燕。我更喜歡喚她後來的稱呼,小燕子。她就是我上頭說的這類人,伊雖不敏,誠則足矣。

春燕有一個寡母何婆,和一個妹妹小鳩兒,母女三人守著怡紅院討生活。大凡看一個女兒的好歹,度其母便知。但見何婆為人,卻不是個好的。貪便宜沒行止,認了芳官做乾女兒,名為照看,實則賺了芳官不少東西;愚頑昏眊,倒三不著兩,在怡紅院上躥下跳,僭越主子,廝打女兒。

春燕就在這樣的懷抱里長大了,豈料她卻不曾染指魚腥味。出脫得格外清白和氣,有一股子小門小戶的溫潤。

我經常看到有一些個這樣的姑娘,她們並沒有很重的存在感,也說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來,但她們到了什麼地方便屬於什麼地方,到了什麼時候便屬於什麼時候。她們沒有很強大的氣場引起旁人宏大的矚目,卻有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力量輕輕鬆鬆滲入旁人的生活,不費吹灰之力就讓旁人接納了她。我實在是中意這種小家子氣,不那麼酣暢淋漓,但溫溫軟軟和煦動人。

春燕就是這樣一個小家子氣的姑娘。她每天端茶倒水,照看花草,或者到處玩耍閑逛,沒什麼重大的心思。寶玉疼愛她、信任她,問詢她五兒的事,托她照顧芳官,她挨媽媽的打寶玉也拉著她的手,護著她「別怕,有我呢」。寶玉喜歡她倒沒什麼了不起,哪個女孩子寶玉不喜歡,可貴的是底下的一群牙尖嘴利的姨娘候選人們也極放心她。她不像小紅精明上進,為晴雯秋紋所忌憚;也不像芳官活潑惹眼,引得襲人暗做手腳(身自扶芳官上寶玉的床,第二天反嘲笑芳官)。春燕是迷糊楞登,沒有攻擊性的。幾處早鶯爭暖樹,這隻小燕子安之若素,只自顧自啄自個的新泥。

但她也不傻,並不是愚弱。她其實很有眼力見,曉得什麼話只能跟寶玉說,不能告訴襲人(柳五兒進大觀園事情);曉得在怡紅院待著日長天久必有好處,能夠全身而退地被放出去(嗔鶯叱燕後對母親的勸導)。她只是不爭,有點子趙母說的不為好、不為惡的味道,不做出頭的事。她或許並不知道這深層的道理,她原就是這樣的人,原就這樣的活著。

她不為好。雖然她也為五兒進怡紅院的事從中調停,但她不像芳官著急出頭,她似乎並沒起多大作用,五兒跟芳官兩人更加好朋友情誼深厚。於是,一出事這兩人折損,她沒頭沒腦,有所參與也累及不到她。

她不為惡。趙姨娘倒三不著兩,探春那等闊朗大氣尚且不待見她,春燕對愚母又是如何呢?被打了,被罵了,事情過了就過了,她從不真正在心上設防,反溫溫和和勸母親改過自新,溫溫存存粗算家庭遠景。當然探春這樣未必就惡了,這裡不多細敘,但春燕實在是周全得很好。

她活得隨意,並不精心,卻與大道不謀而合。

她像一隻小燕子,忽然地就來了,慢慢地變得若隱若現,最後完全消失了。她來了就來了,並不唐突,她走了就走了,並不使人訝異和惦記。

她經常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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