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狗的前世記憶

不眠狗出生在永山鄉,最初,不眠狗還不是一隻寵物狗,而是一隻鄉下看門狗。那時永山鄉盛產煤礦,它的第一個主人是一個煤礦老闆,出手闊綽,給礦工工資開得最高,所以許多打工的都喜歡在他手下做事。那個老闆穿著黑色夾克,吃完飯喜歡帶著不眠狗到處散步,很多人便都知道不眠狗的主人是煤老闆了。漸漸的,後來有鄉下村民學著把自己的看門狗也牽出來一起散步。那時,不眠狗跟著主人走在鄉間的小馬路上,聽著馬路兩旁農戶的籠子里雞鴨亂糟糟地聊著飼料和溫度,就像飯桌上聊著股票和籃球的人們。不眠狗一聲不吭地昂首闊步在修給人類的馬路上,感覺自己彷彿也變成了人類。

不眠狗之所以叫做不眠狗,是因為它晚上從來不睡覺,當然白天也不會睡,從出生開始,儘管嘗試和其他動物一樣睡覺,但它感覺不到絲毫睡意,也不知道睡意是什麼,它根本不需要睡覺,所以更不會知道什麼是做夢,它詢問過其他狗關於夢的故事,聽起來荒誕不經,其他狗說,「可以像鳥一樣飛到天上」,「就好像回到了你原本的世界,而現在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夢而已」,「最喜歡在夏天的午後做白日夢,夢裡還有各種好吃的東西」,這些說法它都不懂,這種不懂就好像一個天生失明的人不懂什麼是顏色一樣。但每次他們說起都令它神往,似乎做夢能實現所有願望,不眠狗也有一個願望,它想變成一個人,於是它希望自己也能做一次夢。

不眠狗的主人後來發現了它不會睡覺的現象,他對此十分驚奇,又把這當作趣聞講給手下的礦工聽,但是沒有人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只覺得它是一個奇特的異種罷了,所以它還是繼續白天和狗主人一起散步,晚上為主人看門。儘管主人的樓房越修越好,大門也換成了防盜門。由不睡覺帶來的它那值得誇耀的守門本事也成了屠龍之技。但它還是每晚守在門前,聽著人聲漸漸隱去在夜裡,周圍蜷在籠子里的雞鴨發出的咯咯、嘎嘎的聲音,到了後半夜雞鴨的聲音也不見了,只剩下自然界里草木生長的動靜,向四周一切伸展著龐大的生命力,那聲音越來越響地出現在不眠狗的腦海中,然後變成了叮咚叮咚的音樂,它幾乎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但是沒有。不眠狗想,大概這就是做夢的感覺吧?它仰望著夜空,星星在黑色的幕布里熠熠閃爍,空氣中的灰霾漸漸沉降,就如同星塵一般。天空展現著他古老而又永恆的氣息,但不眠狗永遠都不知道星星的名字,它在想著如果能變成人,也許就可以知道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獵戶座醒目的三星從東邊移到了西邊,又從西邊移回了東邊。

永山鄉煤礦里的煤被挖的差不多了,露出了漆黑黑的礦坑,被挖出的原煤通過馬路運到外面,百分之50的煤運到了火電廠,百分之20運到了鋼鐵冶煉廠,剩下的是建材和化工之類的廠里。有住在城裡的親戚回到鄉下看看,卻說這裡比城裡污染還嚴重,空氣里飄著的灰霾,天空中黑黑的雲層,水流也失去以前的澄澈和靈動,便預測永山鄉的煤炭行業好景不長。

一開始,煤炭工人和煤老闆們對他的話嗤之以鼻,覺得是他眼紅他們的高收入,並沒有在意,在請過他吃完飯之後,繼續開始在鄉間的馬路上遛著家裡的看門狗。親戚走了之後,煤炭行業並沒有像預言的那樣變得不景氣。但是有一天,煤老闆的弟弟暈倒了,送到醫院檢查出肺癌,被醫生告知,已經是晚期了。

煤老闆回來之後坐在院子里,「唉,這可倒好。」他嘆了一口氣,「正好帶我兄弟回家休息了。」說這話的時候他臉色灰敗,像一隻斷了提線的木偶。他向所有的工人宣布,今年做完就不再做煤礦生意了。

煤老闆的故鄉當然不在此地,結束煤礦生意之後,他決定回到自己的故鄉。臨走之前,他把不眠狗送給了城裡的那個親戚的媽媽,是一個頭髮花白、眉目慈祥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老伴已死了多年,正好有點孤獨,便讓不眠狗陪伴左右。那個親戚原本總讓老太太出去轉轉,老太太都很少出去,如今狗兒來了,她終於有了出去轉的理由。它再也不用守門了,也從一隻看門狗變成了寵物狗。

一天晚上不眠狗朝著玻璃窗戶叫著,它的叫聲讓人聯想到陽台上進了賊,畢竟它看門的本事連防盜門也懼它三分,可陽台上空無一物,它的爪子在玻璃上撓動著,老太太明白了它是想到陽台上去,她嘟嚷著露出和藹的笑容:「去吧去吧……」然後打開了窗戶。不眠狗坐在陽台上,四周霓虹閃亮,流光溢彩,天空中卻什麼也看不見了,四周也沒有那些雞鴨,大自然的生命力好像也消失在了城市裡,只剩下永遠不會停歇的人聲。樓對岸一家物流公司門前車輛間或來往,工人在那裡搬運貨物晝夜不息。就好像蟻洞里忙碌不停的螞蟻。不眠狗在陽台坐了幾個晚上,從前「叮咚叮咚」的音樂聲再沒有出現在它的腦海里過了。它感到一陣來自心底的失落,就好像丟失了最後一個朋友。它回到屋裡,默默地蹲在吃完晚飯看電視的老太太膝前,老太太摸了摸不眠狗的頭,它發出嗚咽的聲音,回蕩在空空的客廳。

此後每天晚上,不眠狗便不再出去,而是陪著老太太看電視,當老太太要睡覺關電視時,不眠狗咬住了她的褲腳,老太太一下笑了起來「你還想看啊?」將電視的音量調小之後,老太太一個人進屋睡去了。室內的光線隨著電視上的內容不斷明滅變幻,不眠狗便蹲在電視機前,落地窗戶映出它孤單的影子。

也許是因為午夜的電視播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這樣過了幾年,一天清晨,當老太太準備出門的時候,一個聲音傳來:「婆婆可以帶我一起去嗎?」她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不眠狗蹲在她的身前,老太太緊張又興奮,盯著眼前的白色大狗,「剛剛是你在說話?」之後他們聊了很多,在知道不眠狗的願望是做一個夢之後,老太太決定幫它,輾轉多次之後,它被送到了科學院,正在進行冬眠實驗的科學院想測試一下這項新技術的效果。不眠狗幸運地被選中了。當它被推進白色的容器中時,它蹲在冰冷的儀器上,四周反射著白色的光。嗡的一聲,儀器啟動,一種多年以前「叮咚叮咚」的音樂忽然又出現在了它的腦海里,就像老朋友回歸一樣,這一次,它真正地睡去了。

在夢中,不眠狗變成了一個人,在清晨空曠寂寥的街道上奔跑,他感到了生命的暢快。

「死在願望冢,沒什麼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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