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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03? 漢宮夜

夕陽隱沒到了城牆的堞雉之後,暮色伴著炊煙,緩緩籠罩在京師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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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佩黑色綬帶的年輕朝官走出正殿,對著天邊正在落下的夕陽緩緩躬身長揖。他們是皇帝身邊的侍從官,黃門侍郎,但此時,他們的身份是「夕郎」,代表皇帝或萬民送別太陽的人。這個傳統古老而神秘,沒人能說清它的具體來歷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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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後世的「晨鐘暮鼓」正相反,漢人認為,戰爭中鼓聲是進攻的號令,金聲(銅鐘)代表撤退,所以應當在鐘聲里入夜,在鼓聲里開始新的一天。所以當暗夜來臨時,悠長的鐘聲迴響在皇宮和城市的上空。城門、宮門相繼關閉,上栓、落鎖。京城進入了屬於睡眠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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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沒有「夜生活」的農業時代,都市生活也不例外。主管京城治安的「執金吾」手下的士兵們,會打著燈籠、騎著馬巡行街道,捉拿沒有通行證的夜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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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座基層治安所「亭」遍布京城街巷,有負責警務的民兵(游檄),穿著護甲、帶著佩刀和弓箭值夜。皇宮傳來報時的梆子(柝)聲,每個亭的更夫聞聲也隨著敲擊,單調的邦邦聲一直飄飛到十二座城門上,那裡的士兵則報以青銅刁斗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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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到後世的唐宋出現元宵節,城市才會允許整晚賞燈遊玩:「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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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鐘錶的古人,用滴水的「漏」壺計算時間。銅漏壺的浮子桿(漏箭)劃分為一百個刻度,全天因此分為一百「刻」,和今天的「一刻鐘」時長基本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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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的夜晚最長,有59刻,另外41刻屬於白天;此後每過9天,夜晚就會縮短1刻;到立春日,夜晚縮短到54刻;立夏日,夜晚48刻;到夜晚最短的夏至日,只有35刻。

西漢銅漏壺,難得見到的古人用具,造型不是太文雅,高48.3厘米,直徑19.2厘米,1976年內蒙古杭錦旗出土。壺身刻銘:「千章銅漏一,重卅二斤,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四月造。」提樑上刻「中陽銅漏」。中陽、千章都是西漢西河郡下屬的縣,在今山西省西北部與內蒙古交界處。京城的漏壺也許更雅緻一些。

白天和黑夜的時間是分開計算的,每個黑夜都被等分為五段: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即民間所謂「五更」。宮內值夜的衛士、郎官和宦官都分為五班。皇宮衛士的值班處設在各宮門旁,根據夜漏顯示的時間,衛士們打著燈籠巡邏,一邊擊柝報時,同時高呼「備火」,提醒一切沒睡的人留心燈燭、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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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星星的光芒逐漸淡去,天色開始微微發亮,最後一更(戊夜,五更)就要過半了。戊夜結束前一個多小時,各宮門開始用鼓聲倒計時:日出前五刻,擊鼓一次,以五聲鼓為節奏,各宮城門打開;前四刻,四聲鼓……「城頭漏箭催更鼓」,到三刻鼓時,負責早班政務的尚書郎們開始從皇宮側門進來,走向各自的吏舍,緊跟在他們後面上崗的,是負責日間安保的衛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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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內宮正南的朱雀門外,傳來了男人們渾厚有力的合唱。他們是來自汝南郡各縣的士兵,承擔皇宮外圍即將結束的最後一班執勤。晨曦中,他們列隊集合報數,高唱詩經中的《雞鳴》,宣告值夜工作順利結束,也是催促貪睡的人起床: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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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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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這支歌的內容,是一對夫妻被雞鳴吵醒時的對話,丈夫說上班時間快到了,迷糊的妻子說那不是雞叫,還能再睡會兒。當丈夫快睡著時,妻子醒過來了,又催促丈夫快起床去朝廷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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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類的農業時代,報曉工作主要由公雞擔任。但因為某種未知的原因,漢代皇宮內不允許養雞——也許是因為劉邦的皇后叫呂雉。反正從劉邦成為皇帝以來,皇宮報曉的工作就交給了值夜士兵。汝南郡民間流行唱《雞鳴》,所以來自汝南郡的士兵們就承擔起了報曉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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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多年裡,從長安到洛陽,這支古老的歌謠伴隨著漢宮開始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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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黑夜裡,除了值夜的士兵,還有一群人在守著夜漏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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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南城外二里遠的靈台(天文台)上,平城門上的蹡蹡刁斗聲隱約傳來。星象觀測者屬於品級最低的小吏,有人分管觀測白天的太陽、風和雲氣,還專有14個人負責夜間的星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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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和帝永元十五年(公元104年),靈台上新造了一台銅「渾儀」,它是個直徑約1.5米(漢代八尺)的圓形黃道、赤道軌,按照一年裡的天數,把圓周劃分為365又四分之一度,軌道上面裝有活動的玉衡(窺視管),從管子的正中望到某個天體時,就記下了其度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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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台長官品秩六百石,相當於較大縣的縣令,他負責天象和曆法工作:用星官們記錄下的日月星辰新數據調整曆法,安排放置閏月的年度和月份,確保每個月的正中(十五日)月亮達到最圓,月食也應當發生在這一天,不然就說明曆法出現了偏差,需要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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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的工作還有更重要的意義,因為古人認為,日月星辰的運行,都是上天給人類(首先是給皇帝)發布的特定預兆,所以星官們必須要把一切異動都記錄下來,呈報給朝廷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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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和恆星的運行有永恆不變的規律,所以夜空中的群星被劃分為若干個單位,代表人間不同的事物。比如北極星位置永遠不變,其他星星都在圍繞由北極星定位的樞軸轉動,於是北極星就成了皇帝的代表(有趣的是,北極星的亮度很低,古人無法過於糾結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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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星附近的諸星,被看做後宮和朝廷,每顆星都代表著特定的貴人或官署,所以北天的朝廷星區又叫「紫微宮」、「紫宮」:紫色是最高級大臣佩戴的綬帶的顏色,「微」的來歷不詳,也許是這個範圍的星星都不那麼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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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星區再向外(南)的各星,代表天地間萬物:蟲魚鳥獸、山川湖海,人間各州郡,乃至境外蠻夷之地。其中,在太陽軌跡帶內的星星,被劃分為二十八個「星宿」,對應的都是大地上比較重要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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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太陽、恆星相比,月亮和五大行星就沒有太明顯的規律,它們基本都運行在太陽軌跡的範圍內,但無法進行詳細預測(只有到最近三四百年,靠著天文望遠鏡和牛頓力學,才可以計算五星月亮的準確規律)。所以五大行星被看做影響人間的變數,比如戰爭、災荒、瘟疫等,它們反常地侵入某些星宿時,就代表人間這些地區即將受災;而當兩顆以上的行星運行軌跡發生「互動」時(這當然是古人的理解),比如互相靠近,或者形成某種圖案,就代表著更為複雜的人間變動——很幸運,五星和月亮從來不會靠近北天的「紫微宮」。

漢代織字錦:「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指日出前五顆行星在東方連成一線的天文景觀,產地為蜀地(四川)。新疆和田地區民豐縣尼雅遺址出土,1995年中日聯合考古隊發掘。剛發布時,有人過於震驚,以至懷疑它是現代人偽造的。其實在《史記》《漢書》的《天文志》里,這句話出現過很多次。

能夠威脅到「紫微」朝廷的,是不定期出現且「無規律」的彗星,以及客星——今人認為客星是閃爆中的超新星(爆炸滅亡中的恆星,其位置在恆星天幕上不變),但中國古書中的很多「客星」是運動在天穹中的,所以不是所有的客星都是超新星,很多客星仍屬於彗星。比如西漢宣帝黃龍元年(公元前49年)三月,一顆一丈多長的客星出現了,它頭西尾東侵入紫微宮。到這年底,漢宣帝劉詢就病逝了,終年4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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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帝王死前未必都出現客星犯紫微,這種星象的出現也未必都緊隨皇帝之死。比如東漢章帝劉炟的元和二年(公元85年)四月,又一顆客星侵入紫微宮,這時的章帝已經在齊魯之地巡遊了兩個多月,周遊過了泰山、孔子故里,剛抵達太行山南端的天井關(今山西省晉城市南),準備去往并州的上黨盆地,憑弔一下戰國長平之戰的古戰場。星變顯然影響了皇帝的行程(應當有星官隨行,不用等洛陽的靈台送來星象記錄),劉炟立即改變了北上路線,十天之後返回了洛陽皇宮。但後來一直安然無事,所以第二年初,章帝又帶著宮廷出遊了,這次是遊歷冀州(河北中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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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古人也頗有疑惑,星象到底和人間事務有多大的關聯度?反正從漢朝到唐朝,民間一直有人觀測星象,用它推導各種人間禍福,乃至向達官顯貴們招搖撞騙。到北宋初年的趙匡義皇帝,開始發詔令禁止民間「私習天文」,執行也很困難。中國古人習慣用天象來和人間的事變對應,導致難以理性地研究天文問題;或者說,中國古人缺乏研究純粹天文問題的興趣,才喜歡拿天文和人事來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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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星變也有不幸「應驗」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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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裡,你朝南天望去,最亮的一組星星,是西方人的「獵戶座」,在中國古代的二十八星宿中,它屬「參」宿,為白虎,幾顆星分別主計量、主斬罰,分野上主蜀地;獵戶座右上方,是正和獵戶搏鬥的金牛座;再越過金牛,大概兩個牛身的寬度,是一組中等亮的星,造型像個「奎」字,它就是二十八宿中的「奎」宿,漢代占星書說它形狀「似破鞋」,主魯地,主河道,又代表文化和文人,是王朝治理所依賴的精英集團,「奎主文章」(《孝經援神契》)。傳統時代,各地的眾多「奎星閣」就是向這個星宿祈福,保佑本地文運昌盛,多出進士和狀元。

東漢靈帝中平五年(公元188年)二月,靈台的星官們發現——其實全天下的人都看見了:一顆不祥的彗星出現在奎宿之中,變得越來越大,每個夜晚里,人們眼睜睜看著它旋轉著尾巴朝北「逆行」(古人當然不明白慧尾形成的原理,所以他們就像看到一隻打著跟斗飛行的羽毛球一樣驚恐)。掃過大半個天穹之後,它直直撞入了北極星安卧的「紫微宮」中;而且,它在紫微宮中撲楞打轉兒,撒潑打滾,三進三出,儼然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囂張了兩個多月才慢慢隱去。

揮舞著長尾巴的彗星,被看做天界的掃帚,將掃除它經過的一切。占星家偷偷做出了悲觀的預測:「慧除紫宮,天下易主」。也有幸災樂禍之輩,覺得這是除舊布新的兆頭。

宣帝劉詢在慧入紫宮之後歸天,章帝劉炟則安然無恙。那麼,這次的星變又能帶來什麼呢?

第二年初夏,34歲的漢靈帝劉宏駕崩,少年皇子劉辨繼位,輔政的大將軍何進和宦官「十常侍」集團展開廝殺;少帝在深夜被挾持出城,洛陽經歷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動亂不眠之夜;董卓受命進京,皇宮喋血,天子易人,漢朝瓦解;中國進入了長達數十年、甚至更長的戰亂時代。

後人都把禍端歸因於那顆無法無天的彗星,但從沒有人反思,這一切禍亂的源頭,正是「奎宿」,為皇帝治理天下的文官集團。或者說,正是奎宿和北極、文官和皇帝的長期拮抗對立,導致漢朝在種種偶然與必然事件中轟然垮塌,留下數百年塵埃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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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研究生同窗、保定老鄉、陝西師範大學的紐經費教授,給我介紹了古代星宿的必要知識,對本文有重大幫助,所以來一組牛教授的青春影像(攝影師當然是敝人了),致謝!如果想像漢代年輕英俊、寬袍博帶的尚書郎、羽林郎、黃門侍郎、駙馬都尉,這形象最合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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