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妖記》：高山流水（二）
老樹妖一搖一擺地走到了陶弘景跟前，對著陶弘景作揖道：「瞞不過真人的法眼。」
n陶弘景也從鹿身上躍下，對其還施一禮：「您老今年高壽？」
n老樹妖很不好意思地用樹枝撓了撓頭，「這個...老糊塗了..老糊塗了，我也記不太清，應該有五六千歲了？唉，真是虛度了幾千載的光陰啊！老朽天資駑鈍，每天在這裡吸收日月精華，卻始終是無所長進，故而如今還是一介小妖，離得道成仙還差了不知有幾萬年。這山上有些後生，才兩千年修為，就已非老朽可比了。剛才聽了真人一番論道，更是唏噓不已，唉…..老天，為什麼我天生便是一塊凡木啊。」
n「道友莫要妄自菲薄，昔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如此靈木，曆數萬載才得道成仙。老人家而今修行不過千年，時日尚遠，只要精進下去，致虛守靜，早晚能夠修成正果」
n樹妖拾起了一點信心，俯首再拜：「真人訓導的是。」
n
陶弘景擺了擺手，「陶某區區晚輩，訓導哪裡談得上，只是有一句忠言，要說給老人家聽：這條路是通往江陵的進城之路，人來人往，耳目眾多，以後萬萬不可在此顯露真身，常人見不得這些異事，否則若是被哪個好事之人看到，帶著斧鋸來了，吾恐您有殺身之禍矣。」
n「好，好！多謝真人提醒。」那老松樹嚇得跳了一跳，說罷，趕忙轉過身去，往更深的樹叢間走去。
這樹妖突如起來的舉動和言語倒是讓蕭練忍俊不禁，「看來，這妖怪也的確是有好壞之分。」
n陶弘景微微一笑，「萬物萬類，皆是如此。」
n「那方才那顆老樹到底是怎麼修行的呢？」
n「就是每天晒晒太陽、吸吸雨露…..依靠日月光華來滋養。唉，可惜.....他雖然有心修道，但天賦資質畢竟是還是差了些，只能用這些被動的法門來修行，亦是無奈之舉…..」
n「那什麼是主動的修行法門呢？」蕭練很好奇的樣子。
n「那就多了，外丹、內丹、心齋、服食….這些都是當世主流，此外還有一些邪法，比如吸精攝魂、飲血食肉這些歪門邪道的功夫。怎麼，你想學啊？」
n「這個…」蕭練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邪法就不說了，你說的那些主流法門，我可以學嗎？」
n「你想學哪種呢？」陶弘景見有魚餌上鉤，笑眯眯地問道。
n
「外外…外丹是什麼？我學這個可以么？」
n「外丹術又叫金丹術、乃是以爐鼎為容器、金石為藥餌，把陰捉陽，用有招無….通過煉製並服下各種仙丹靈藥來增強自己的修為和靈力……當年秦始皇為求長生，曾請來徐福為其煉製不死葯，徐福修的便是外丹法門…..」
n「那…那你可以教我外丹術嗎？」蕭練已是激動不已。
n陶弘景搖搖頭：「這個外丹術嘛....我不會誒。外丹術以以靈寶派葛家道為尊，曾經的葛洪仙人，還有當世的陸靜修，他們才是外丹術的大家，我差得遠了。你若想學，可以去天印山找陸靜修道長。」
n蕭練皺皺眉：「我又不認識那什麼陸靜修，怎麼學嘛？也罷也罷，既然你不會外丹，那教教我內丹總可以了吧？」
n「內丹與外丹相對，即是以自身為熔爐，以體內的「精、氣、神」為材料，通過內煉的方式增強自己的修為，按照修鍊層次，可分為煉己築基、煉精化炁、煉炁化神、煉神還虛這幾個過程….內丹是性命雙修的法門，不僅能夠提升體內靈力，還能增強自己筋骨的活性。」
n「性命雙修...這個不錯，我就學這個…既能強化元神，又能強身健體，正適合我。」蕭練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n「確實挺適合你，不過嘛....這個....這個內丹之術我也不會。」陶弘景無奈地聳了聳肩。
n「這也不會、那也不會....那服食呢，這個你總該會了吧？」
n「服食么，確實會一點，但是呢....我擔心你不肯學。」
n
「我小時候學武，為了穩固身形一個馬步可以從早站到晚，為了習得一個劍式，亦可以七天七夜不下山崖.…服食....服食不就吃東西么，有什麼難的。」
n「噢！是么？」陶弘景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不遠之處的一塊土黃色的石頭，「那你先去把它給吃了…」
n蕭練大吃一驚，「這….這怎麼吃？這不得噎死啊？」
n陶弘景走到大石頭前面，用手指剜下一下片來：「不是被噎死，而是被毒死….這個叫做黃金石，是用來做砒霜的，有劇毒。」
n陶弘景說完，就拈起一片塞進了嘴中。
n「知道有毒那你還吃！」蕭練趕緊跑了過去，把手伸到陶弘景的嘴中，試圖把黃金石給摳出來。
n「別鬧！」陶弘景往蕭練的手上打了一巴掌，把他的手給拽了出來，「我不會有事的，都吃了多少年了，早就對五石散免疫了。」
n「嗯？」蕭練一臉疑惑地看著陶弘景。
n「黃金石乃是五石散的原料之一，將黃金石、鐘乳石、白石英、紫石英和赤石混合，即可製成五石散，五石散便是服食法門中經常會用到的一類食物，所謂服食法，即使是過服食各類靈芝、仙草、神石等具有先天靈性的東西來增強自己的修為，當年神農嘗百草，便也是服食的一種。
因為許多靈物都有劇毒，所以服食法門看似簡單，但死在這條路上的修道者不計其數。而且，為了不使體內食物的煙火氣與服下靈物的靈氣相衝突，一旦走上服食這條法門，就必須禁絕五穀、酒肉乃至一切人間煙火，你確定你還要學嗎？」
n
蕭練深吸了一口氣，把腦袋猛地搖了幾個來回、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學不學！！」 不論是中毒身亡還是不能吃肉，這對蕭練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
n「這也不學、那也不學，那還有心齋法門，你要學嗎？」
n「什麼是心齋？」
n「心齋就是心守齋戒，摒除雜念、無欲無求。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唯道集虛，心虛者，心齋也。」
n蕭練在半懂不懂間，又急急問道：「那如何才能修鍊心齋呢？」
n陶弘景看著蕭練一練毛毛躁躁的樣子，嘆了嘆氣：「我看以你的性格，是修不了心齋法門的。」
n「那你修的到底又是何種法門？我跟著你一起修就行了，就像我小時候學武一樣，找個人一起練，也可以互相請教請教，進步會快得多。」蕭練不依不撓。
n「我修的法門，不是凡間法門，你是學不來的。」
n「那到底是什麼法門？」
n「無為法門。」
n
「什麼叫無為法門？」
n「無為法門就是無用、無己、無功、無名、無為。」
n「什麼亂七八糟的。」
n「說不得」
n「神神叨叨的。」蕭練心中暗暗吐槽，「不過沒關係，反正我可以趁他修鍊的時候在旁邊偷看….」
「不過嘛...」陶弘景低頭沉思，「我倒是知道一個法門，肯定適合你。」
「什麼法門？」蕭練又來勁了。
「劍道，由劍入道，由劍登仙，手中劍練到極致，便可....」
「太棒了！」陶弘景話還沒說完便被蕭練打斷，「我就要學這個...」
蕭練興奮過後，忽而謹慎起來，滿臉狐疑地盯著陶弘景：「弘景，這個....你該不會也教不了吧？」
陶弘景早知道他會這麼問，回應道：「劍道我雖然教不了你，但是我知道誰人教得了你。」
「誰？」
「蜀山劍派掌門人穆太清。」
「蜀山劍派！」蕭練一聽到這幾個字就驚叫起來，「原來蜀山劍派真的存在，武林之中一直流傳蜀山劍派的傳說，據說十個蜀山劍派的弟子就可橫掃整個中原武林。可是幾百年來，從沒人真正見識過其蹤跡，還以為只是捕風捉影...沒想到...沒想到竟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但是蜀山派在五百年前突然立下一道門規：任何人不得下山，下山有如叛教。蜀山高萬仞，闊百里，有千障冰山相阻斷、萬重濃雲相遮蔽。門人既與世隔絕、外人又無從踏入，久而久之....關於蜀山劍派，便只剩了一個傳說。」
蕭練滿目憧憬地望著陶弘景，陶弘景不等到他開口，便道：「好了、好了，別那樣看著我，我可以帶你去蜀山，但至於穆太清是否肯收你為徒，那就得全憑你自身的造化了。」
蕭練連連點頭，正欲就著蜀山劍派再問下去，自山谷間忽然傳來一陣飄渺、空靈的琴音。
n「深山老林的，是誰在彈琴，又沒人聽...真是吵死...」蕭練正準備開口問陶弘景，就被這琴音打斷，眉上顯得十分不悅。
n「噓！」蕭練話未說完，陶弘景卻突然止住了他，「這琴音，世上難得一見。且聽下去，勿要敗興。」
n「不就是彈琴嘛，從小到大我在家中不知道見過多少樂伎，聽聞過多少只名曲。」蕭練見陶弘景一臉鄭重的樣子，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n
可待得他細聽下去，才覺得如此琴聲，確實是自己過去聽過的那些弦音大有不同。
是他從未聽過的曲子，不知從何處起，不知從何方來，只覺四面八方，俱是琴聲起處；曲到幽微時，若細雨之霖霖；行到鏗鏘處，又似泰山之將傾。
n蕭練正自沉醉其中時，陶弘景已於懷間取出一隻玉簫，跟著那裊裊琴音合鳴起來。
琴音為主，蕭聲為輔；琴為骨，蕭為肉。琴者忽而怨訴、忽而激憤；蕭者也隨之婉轉、陽明。明明是素未謀面的兩人，合奏起來卻如同相識多年的故友一般，渾然天成。
n一曲終罷，天地驟歇。
n蕭練回味許久，這才撫掌大讚：「好，好！…..只是琴聲不知何人所奏、何人所操。」
n陶弘景拾好玉蕭，淡淡說道：「也有可能不是人。」
n「那是什麼？」
n「可能是哪位下凡的仙女，又或者是哪只愛好雅樂的妖怪，甚至說是哪只野猴子在琴邊胡亂操弄的也未可知。」
n
「這是什麼話。猴子怎麼可能彈出這樣的曲子。」
n陶弘景不去爭辯，笑了笑：「好了好了，誰彈的不重要，我下山以來，周遊日久，還未曾聽過琴音。今日偶得，已是幸甚。吾本乘興而起，如今興盡當去，又何必非得見識操琴之人？」
n蕭練欣賞陶弘景瀟洒自適的名士風流，自也不再多言，他又何嘗不是一位恣意縱性的磊落之士？
n「既然如此，那便快快下山進城，吃酒肉去。補充些體力，然後就一路奔向蜀山....」
n連日來只吃了些野果，蕭練腹中已是難耐至極，甫一說完，正欲策馬揚鞭之時，卻被陶弘景一手攔住了：「你這樣子，怕是進不了城的。」
n蕭練心中疑惑：「你說什麼？」
n「你趕快換身衣服。你瞧你這身行頭，金縷冠、象牙簪，皓齒青眉，鮮衣怒馬。在山野間倒也罷了，可若是在城中，還如此惹眼，就不怕你父親的眼線見了，把你又抓回去？」
n言訖，陶弘景便從行囊中取出一套顏色灰舊的布衣遞給蕭練。「離家出走都不會，怪不得老是被抓回去。」
n蕭練懶得體會陶弘景的調侃，把外衣一換，便只顧低頭看著自己的新裝了。
n「怎麼這麼難看？上面還有補丁….你看，這兒還破了個洞，我一抬手就露出來了，你看你看…..」蕭練剛換上，就開始抱怨了。
n
陶弘景也不多說，自己也慢慢換上一件粗舊的葛衣，袖子一邊長一邊短，裙裾破破爛爛，一點都不齊整。
n蕭練看一看陶弘景的裝著，雖然破舊，但絲毫無法掩卻其清逸俊爽的氣質。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裝束，似乎比陶弘景的還要乾淨點，頓時也就不覺那麼礙眼了，心想：「也罷也罷，他穿得我便穿不得？」
n豈知陶弘景端詳了蕭練許久，仍是搖搖頭，似乎不是很滿意。
n「又怎麼了？」
n「不行，你的模樣還是太俊了些，一件破衣服還是遮不住，得易容。」
n「易容？」蕭練一聽到「易容」的時候頓時心中一驚，這易容術他先前也曾聽過，要麼是以人皮面具覆蓋在臉上，取他人之貌以為己用。要麼是將蠱蟲放入口鼻，令其吞噬面部肌肉達到改頭換面的功效。
n「難道陶弘景也會使這些邪術？」蕭練滿腹狐疑地望著陶弘景，心中開始警覺起來。
n陶弘景看著蕭練的臉色千變萬化，噗嗤一笑：「看你這一臉震驚的樣子，你想到哪裡去了？這易容術又不是個什麼稀罕玩意兒。」
n陶弘景說完，便從包裹之中取出一副行頭，裡面有鬍鬚、假牙、還有一些黑不溜秋的不知道為何物的東西。
n蕭練還沒來得及問，陶弘景便直接把鬍子、假牙還有黑痣一股腦地貼到蕭練臉上了。
看完眼前的「傑作」後，陶弘景亦是忍俊不禁。
n蕭練急匆匆跑去溪水邊看了看，被自己丑得差點掉下水去：「這就是你說的易容？」
n「不然呢？」陶弘景說完，自己也易容完畢了。
n「與其打扮成這幅丑模樣，那我倒還寧願被抓回去。」
n陶弘景兩手一攤：「這可是你說的哦，若你再被抓回去，我可不會用紙人法幫你了。」
n見蕭練仍是不滿，陶弘景又走上前解釋道：「我知道你不情願，又有哪個少年不愛華飾、好美儀？可你得知道而今是喪亂之世，黑白顛倒、禮法不申，莫說你父親的眼線和部下，便是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但得見你我穿著不凡，或行欺詐、或獻諂媚。我們易容一番，也能免卻諸多事端。」
n蕭練兩手交叉、抱於胸前：「也好，今次就依你了，不過如今只是權宜之計，以後我可不要再作此醜態。」
n「那是自然。」
n「好了別說了，肚子都餓扁了，先去城中飲食一番再做日後打算。」
蕭練奮起策馬，很快便消失在夕陽之中，即便換上了粗衣麻葛，從背影上遠遠看去，仍是一副少年遊俠的氣態。
n陶弘景不緊不慢，也跟著上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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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舊文字（十八線影評人，不入流小說家）
作者專欄：尋妖記 - 知乎專欄（主要寫小說，偶爾寫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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