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神

1.

鵝城東郊,隱仙峰,雪已停。

少年鮮衣怒馬,長槍曳地,沿途積雪飛濺,彌散空中,似一條赤目白鎧玉龍破土而出,盤山而上。

「哥,咱們是去尋爹爹嗎?」

任天霖輕掩貂裘,遮住了年幼的弟弟天羽從懷裡探出的小腦袋,喉頭一顫,暗沉的嗓音險些被裹著雪花的狂風吞噬——

「弒神。」

2.

隱仙峰頂,像是燭火灼破了黑紗,幾縷陽光撕破密布的烏雲,散落一地。

冰碴兒與泥沙混雜的雪水肆意橫流,白墨盡染、泥濘不堪。寒氣摻雜一股濃稠的土腥味兒竄入鼻腔,直逼天靈。一座破廟在寒風中搖曳,被塵埃遮掩的牌匾上,依稀能認出仨字 ——藏神廟。

藏神廟內,莫神蓬頭垢面,衣不遮體,一股腐屍般的惡臭環繞周身,揮之不去。那張半枯半榮的臉,更是駭人,誰人的目光也不願在上邊多停留一刻。

但若有事相求,那另當別論。

壯漢竭力抑制住顫抖的嗓音,抱拳俯首:「莫神在上,您乃我等鵝城百姓再生父母……」

「神?哪來的『神』?」莫神面露不悅,戲謔道:「你們這群小崽子不早就改口稱我作『半仙』了么?」

莫神將他那張半榮半枯的臉猛地湊到壯漢面前,呲牙裂嘴地呵道:「你給老朽好好瞧瞧這張臉!哪還有半點兒神的模樣!」

壯漢受驚,兩腿一哆嗦,一屁股重重摔坐在地。

看到壯漢那副窘樣,莫神竟在一旁哧哧地笑個不停。

待壯漢從地上爬起,莫神方才談起正事:「大家都是生意人,不妨有話直說。先讓爺看看,你帶來了什麼寶貝?」

壯漢仍未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遲遲不敢抬眼。

他一面顫顫巍巍地從包裹里取出一紅木鑲玉方盒,一面怯聲道:「這……這是王某內人碧氏百年家傳的降魔杵,還請莫神……不……莫半仙笑納。」

莫神接過紅木鑲玉方盒,低頭一瞅,兩眼放光——但凡有些道行之人,一眼便知這降魔杵確是件不可多得的至寶。

莫神正饒有興緻地把玩著剛到手的寶貝,那壯漢又道:「半仙若是不嫌棄,但請笑納。只是我內人頑疾纏身,尋百醫擲千金而不愈,恐時日無多。望半仙略施神跡,救我娘子一命!」

說罷,壯漢已是涕淚縱橫。

「好好好,小事一樁!」

莫神原先還是嘻皮笑臉,滿口應承。

只是掐指一算,卻又立馬翻臉改口。

他依依不捨地將寶物推回壯漢手中,嘆道:「王先生,請回吧。這逆天改命之事,老夫無能為力。還是另請高明吧!」

此言一出,壯漢似患了失心瘋,哪還顧得上什麼忌諱和恐懼,一骨碌爬到莫神跟前,瘋狂地晃動莫神雙肩。

「半仙!莫神!這樣的寶物我王家有的是!這就連夜給您呈上!您大恩大德,道骨仙風,就請救救我娘子吧!」

莫神卻依然不為其所動。

「不是老夫不肯搭救,只是您夫人患的,恐怕不是什麼頑疾。命數已定,若逆天而行,恐橫生枝節,禍害後世。王先生,還請回吧!」

莫神心意已決,閉目盤腿而坐,似一尊半朽乾屍。

這分明在要閉門逐客。

「命數……又是他娘的命數……」

壯漢眼角淚痕未乾,卻又忽然冷笑著,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刃。

他將短刃橫於頸脖,滿眼決絕地說到:「王某今日只求以已命換娘子二十年壽辰,行或是不行,還請莫半仙給個痛快話兒!」

莫神充耳不聞,只是輕拂衣袖。

「要自尋短見,便另尋他處,莫污了我這藏神廟!」

壯漢憑空受了一記悶拳,凌空飛到了藏神廟外。

手中的短刃,不知何時竟化為一灘鐵水,哧啦啦地雪地里冒著熱氣,不一會兒便凝成一坨鐵疙瘩。

3.

任天霖任天羽哥倆兒一路飛馳,剛達隱仙峰頂。

正欲翻身下馬,卻見一壯漢從藏神廟內飛出,摔落在地,硬生生在雪地里划出一道坑,濺了天霖一身泥水。

那灰白相間的雪坑裡,點點猩紅如冬日苦梅,浸染開來。

天霖見狀,啐了口吐沫,臼齒咬得咯咯作響,暗自思忖:一定又是那以「神靈降世」自居的偽神在作惡!

4.

關於偽神的那點破事,天霖早已熟爛於心。

二十年前,天霖尚且年幼,鄰里坊間大街小巷無不充斥著關於鵝城「莫神」的傳說。

當年九州大地戰亂紛爭,硝煙滾滾,蔽日遮天。

各大城郡各自為戰,百姓飽受戰火侵襲,生靈塗炭。

而鵝城,卻獨享百年太平——這全拜莫神所賜。

混戰之初,戰火悄然蔓延至鵝城,鄰郡裂帛之城舉大軍壓境,兵臨城下。

兩軍戰力之懸殊,竟連鵝城之主與滿朝臣子皆是汲汲自危。

正當鵝城護城軍面對城牆下烏泱泱的萬千鐵騎瑟瑟發抖之時,一道骨仙風的老者突如破曉曙光,從天而降。

那老者,便是後來人們口所稱的「莫神」。

老者孑然一身立於敵軍之中,泰然自若,面無驚色。

敵將將軍見狀,怒不可遏,一聲令下,金槍齊出。

而那老者,竟毫無怯意,任亂槍穿身,血流如注,染紅了青衣,仍是一副不疼不癢的神情,杵在原地,若無其事地與城牆上一臉驚詫的鵝城護城軍首領攀談。

廝吼聲震耳欲聾,旁人也不知二人所談何事,只見過了約有半柱香的光景,老者微微頷首,隨即雙眉緊鎖,一揮青衫——原本炮火宣天的戰場霎時鴉雀無聲,裂帛之城萬千鐵騎似被點了奇穴,紛紛離地,如石像般凝固空中。

未待鵝城眾將士緩過神,隨著嗶嗶剝剝的聲聲爆響,敵軍如人肉爆竹般,接連在空中炸裂開來。

血霧,籠罩了整個戰場。

老者轉身,只是朝城牆之上輕輕一拜,佝僂的身影便漸漸模糊於血霧之中。

這便是鵝城百姓交口相傳的「莫神之役」。

「莫神之役」後,當今聖上連下十二道聖旨,全城大肆興修寺廟,專供莫神,保其終日香火不斷。

從此之後,鵝城也再未受過戰火牽連,獨享太平盛世。

5.

然而,「莫神之役」是任天霖降生前之事,其真假虛實不可考究。

可自從天霖記事起,民間關於莫神的傳聞卻又是一番模樣。

有人言,「莫神之役」後,刺鼻的血腥味終日瀰漫鵝城,過了半載,方才散去,乃不祥之兆。

也有人道,因全城興修寺廟,香火供品豐腴,莫神沾染了人間煙火,壞了修行,法力大不如前,淪為「半仙」,僅能幹些求風祈雨的瑣事。

更有甚者言,莫半仙自甘墮落,貪得無厭,妄想憑當年「莫神之役」的餘威苟且度日,終日隱居於鵝城東郊隱仙峰藏神廟內。不僅大肆搜刮百姓財物,對於百姓的祈願也是挑肥揀瘦,不願替百姓祈福消災,甚至惡言相向,與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無異。看在其偶爾還能略施神跡的份兒上,頂多算是個「偽神」。

對於任天霖而言,稱其為「偽神」簡直是糟踐了神的名義。

五年前,沉寂多年的鵝城經歷了一場曠世浩劫。

一瘋僧入城,如羅剎轉世,嗜血屠城,刀下冤魂無數。

天霖的娘親便是其一。

天霖的父親得知此事,幾近昏厥,匆忙間將垂髫之年的弟弟天羽託付於天霖後,便隻身登上隱仙峰,欲尋「莫神」求助。

這一去,便是五年。

至今,父親離去的蕭條身影,仍如石窟中的壁畫,在天霖腦海中烙下印記,任歲月侵蝕僅能褪其色,而無法毀其形。

莫神呢?

口口聲聲自稱神靈降世的莫神呢?

倒是救我親娘,還我爹爹啊!

天霖方才被上蒼扇了個重重的耳光,便又接連著受了一記悶拳。

這一拳,險些將天霖死死捶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

「哥,我餓了。」

天羽一臉委屈,拽著天霖的衣角,來回晃蕩。

這一晃,總算是把天霖奄奄一息的心火晃燃了。

6.

沿街乞討,集市口賣藝,到飲夢居打零工,去倩府當琴童。

任天霖不知疲憊不分晝夜不擇手段地掙著銀子,只為能讓弟弟多吃上一口熱呼呼溢著油的紅燒肉,也為了父親離去那日,心中埋下的火種。

殺父弒母之仇,自古不共戴天,哪管它神魔仙靈還是魑魅魍魎,於天霖而言,皆是一坨肉身。

天霖所需要做的,只是將其剁碎,搗爛,磨成細末,調之以其血,飲入腹中,方才解恨!

於是,天霖瞞著年幼的弟弟,一邊四處打探屠城瘋僧的蹤跡;一邊尋師學藝,望有朝一日能親手血刃那瘋僧和偽神。

「瘋僧?鵝城百年太平,哪來的瘋僧?」

「屠城?開什麼玩笑?你這瓜娃子不是患病了吧?」

不知從何時起,鵝城百姓似是集體失憶一般,把當日瘋僧屠城之事忘得一乾二淨,像看傻子一般盯著天霖。

莫非,莫神為了助當今聖上粉飾太平,與之狼狽為奸,給眾人下了蠱?

眼前這一片祥和之景,天霖只覺背脊一陣發涼。

瘋僧似是人間蒸發,可天霖的習武之路卻也是異常坎坷。

欺騙、敷衍、恐嚇,地痞流氓和半吊子武師見著這揣著銀子,身懷武俠夢,卻一臉天真的少年,皆是爭先恐後地從他身上刮下一層油水。

幸好,還有天羽這個弟弟,讓天霖那顆強瘡百孔,血痂包裹的心不至於被心魔吞噬。

7.

「天羽,這是何物?」

和往常一樣,日落山頭,天霖才回到家中,卻見弟弟手中把玩著一桿長槍。

定睛一看,方才認出,這不是父親惜之如命的梨花槍么?

曾有傳言道:梨花槍現,仙靈避讓;梨花沐血,鬼神皆散。

可天霖只見父親終日捧著這桿品相平平的破槍,像寶貝兒似上油、打磨,百般呵護,卻從未見過父親用它使出過一招一式。

而且,天霖分明記著,父親臨行前,是背著這桿槍上的隱仙峰,現如今它卻又為何憑空出現在天羽手中?

「這父親的遺物從何而來?!」自父母走後,天霖頭一次對天羽高聲呵斥。

天羽噙著淚,指了指父親生前的寢室。

天霖一頭扎進房中,一氣翻箱倒櫃,終是翻出了一本蒙塵的槍譜和一封半殘的遺書。

「終於……終於找到了!」

天霖兩眼放光,貪婪地翻閱著槍譜,如痴如醉,臉上終是浮出了一絲久違的笑意。

待他再拾起那封已被燒毀了半卷的遺書,笑容卻凝固在了臉上。

也不知天霖在房中待了幾個時辰,待他再踱出房門,手中僅剩一本槍譜;而那封半殘的遺書,已化為火盆中一抹灰燼。

從那天起,天羽眼中的哥哥便換了一副模樣。

天霖每日聞雞起舞,披星帶月,似是將滿腹憤恨傾瀉於這梨花槍之上,照著槍譜一招一式,迎風狂舞。

數年之後,終有所成。

8.

「哥,咱們能不能不進去呀?我怕……」

隱仙峰藏神廟前,天羽扯著天霖的衣角,終是把天霖從回憶的渦流中扯回了現實。

天霖卸下猩紅貂裘,披到了弟弟身上,寵溺地輕柔他的一頭軟發。

「乖,哥去去就來。」

提槍轉身,天霖雙瞳已如火燎,閃身突進了藏神廟。

藏神廟內,灰冷陰暗,僅一盞孤燈橘光閃爍,忽明忽暗。

一老者盤腿而坐,雙眸緊閉,半張臉嫩滑如新生鮮肉,半張臉皮包骨頭如骷髏,與棺中半腐別無二樣。

這哪是什麼神靈降世!

分明是惡鬼轉生!

任天霖倒吸了一口涼氣。

剛剛分明見著一壯漢從廟內飛出,定是這偽神所為。可他現在卻佯裝閉目養神,裝神弄鬼,不知又要耍什麼花樣。

天霖貓腰弓背,借著燭火的微光,四處打量,手心已不爭氣地滲出了汗。

「來了?」

嘶啞的嗓音打破了沉寂,莫神似是已等候多時。

天霖一驚——這偽神倒是似有幾分未卜先知的本事,不可小覷。

「你這偽神整日裝神弄鬼,坑害百姓錢財,卻置蒼生疾苦於不顧,今日我便替鵝城眾生討個公道!」

隨著一聲暴喝,早已饑渴難耐的梨花槍如蛟龍出海。

那槍頭左突右刺,上下翻舞,宛若滿樹梨花綻放,瑞雪紛飛,目不暇接。

而莫神竟穩如洪鐘,僅憑兩指一拆,一擋,一抹,一挑,槍陣便無法近身。

直至天霖被震得雙臂發麻,筋疲力竭,亂了陣腳。

莫神,卻依然紋絲不動。

「小夥子,你一口一個『偽神』,一口一句『百姓蒼生』,可願聽老朽聊聊這裡邊的故事?」

「口墜天花,鬼話連篇,江湖流痞的謊言有什麼可聽的!」

又是一招仙人指路,刺向莫神心窩。

「嗆!」

梨花槍頭竟被莫神兩指輕拈,動彈不得。

也不顧天霖急頭白臉奮力掙扎,莫神竟自顧自地絮叨開來。

9.

莫神原本乃一屆九品天仙,因修行尚淺,六根未凈,見不得人間欺善怕惡之事,屢次以仙術干預凡間事世,便被貶下凡。

念起並無大過,天界未奪其法力,只是略施小懲,望其早日悔悟,重返天宮。

可到了凡間,沒了拘束,這莫神倒是落得個逍遙快活,任性而為。

唯有一事,如鯁在咽——無論天神小仙,所謂的長命百歲法力無邊,全是指著凡間信徒的香火、貢品和虔心禱告來維繼。

莫神被貶下凡,丟了天宮的俸祿,為了維繼仙體和法力,唯有另尋他路。

於是,便有了震驚九州的「莫神之役」。

「莫神之役」當日,兵敗城亡之際,鵝城守將程將軍應下了莫神的條件——戰後,在鵝城興修寺廟,專門供奉莫神,保其香火不斷。

程將軍和當今聖上倒是沒有食言,戰後便在鵝城大街小巷砌了不少寺廟,鵝城百姓也紛紛潛心禱告,將莫神奉若神明。

那些年,莫神的日子過得倒也還算滋潤,不妄因「莫神之役」折損的百年仙壽。

只是,莫神算天算地,卻算不到自己耗盡心血才為鵝城帶來的百年太平盛世,卻是親手為自己掘的墳。

和平年代,國泰民安,誰人還會記得當年莫神是如何搭救鵝城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的?

畏死樂生,忘本負義。

這便是凡夫俗子的本性!

停貢品,斷香火,滿城的莫神廟也漸漸被江湖道士,街頭賣藝者,甚至菜販子居為己有——莫說懸壺濟世,也不求延年益壽,就連莫神的仙體都難以自保,苟延殘喘,這才成了如今這副半枯半榮,不人不鬼的模樣。

但,生活還得繼續。

城區的廟宇所剩無幾,莫神只能退到了荒無人煙的隱仙峰藏神廟,干起了凡間「當鋪」的勾當。

若有事相求,帶上貢品,一物換一願,講究的是雙方心甘情願。

起初,當物從幾兩碎銀到傳家至寶,五花八門,莫神照單全收。祈願從算卦占卜至治病驅鬼,略施小技之事,倒也不難,莫神一一允諾。

長此以往,原早已被遺忘的莫神,便又重新冠了個「半仙兒」的名頭。

莫神嘗到了甜頭,膽兒也愈發肥大,屢次抬高門檻,就算是金山銀谷也難進其門。

然而,俗人們被挑起的慾望,比起莫神的膽兒,不知大了多少番。

金銀財物不收,激進者便卸胳膊卸腿。祈願也從升官發財變成了延壽益年,甚至起死回生,真可謂慾壑難填。

莫神起先也不敢應承,畢竟原先只是小打小鬧,如今這逆天改命之事,怕是要遭天譴的——當年因「莫神之役」折損的百年仙壽,以及後來的教訓,依然歷歷在目。

可他終究是個軟心腸的主兒,好管閑事的毛病也已是病入膏肓。區區一個凡人,為了一點兒私慾,連身體髮膚乃至性命都可以棄之不顧,自己好歹也是個「半仙」,如此狠心未免太不近人情。

只是,法力大不如前的莫神,為保仙體不至於魂飛魄散,便只好悄悄應下幾樁力所能及的祈願。

也不知是哪個缺心眼兒的,竟將這事走漏了風聲。一傳十,十傳百,更有祈願未遂、心生嫉恨者添油加醋,以訛傳訛,什麼「唯利是圖」、「嫌貧忌富」、「招搖撞騙」、「貪財好色」的罵名一股腦兒全乎在了莫神的腦袋上。

原先從「神」淪落為「半仙」,已是怨念不已。

如今更是百口莫辯,莫神已是心如死灰。

10.

「該說的,老朽都與你說了。你對我這『偽神』還可滿意?」莫神神色泰然,望著依然怒氣未消的天霖,徐徐問道。

「故事編得倒是有模有樣。我問你,二十年前瘋僧屠城之事,你知是不知?」

「知。」

「為何不救?」

這一問,莫神像是生生吃了一記悶棍,愣了半晌,方才啟齒。

「當時老朽已是法力盡失,實在無能為力。而且,瘋僧屠城乃天命所為,不已老朽意志所能左右。」莫神稍有遲疑,又道:「況且,我與他人有約在先,關於此事不便與你提起,莫再追問。」

「我娘親便死在那瘋僧手下,你可知道?我再問你,五年前,有一中年男子曾到過藏神閣,你又可還記得?」天霖厲聲質問。

「老朽不曾忘。當年,他手中握著的,也是這把梨花槍。」

「我等了他整整五年,五年!」天霖嘶吼著,顫抖著,再次提起了梨花槍,直指莫神,面目猙獰地問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死了,就死在這藏神廟內。」莫神波瀾不驚,像是在談論一件與他毫不相干的瑣事。

這「死」字,如同一記火銃,天霖花了五年時光才在心中築起的銅牆鐵壁,轟然崩塌。

「今日,我便殺了你這偽神,祭奠雙親!」

天霖哪還顧得上什麼槍法,只是靠著一身怒火,亂舞一氣。

「唉,你這一介莽夫的性子,果然如你父親所言。」莫神嘆了口氣,道:「只是這槍法,比起你父親可差得遠了。」

「你這偽神,不配提我父親!」

天霖已是殺紅了眼,咬破下唇,使出了渾身氣力,捨身沖著莫神心窩刺去。

「撲哧」一聲。

槍身竟沒入了莫神的軀體。

赭石色的血液濺了天霖一身。

終……終於殺了這偽神!

「天羽,哥替父親報仇了。父親在天之靈終於可以安息了!」天霖仰天長嘯,癱軟在地,昏睡過去。

11.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

天霖原還沉浸在家人團聚的美夢,卻被耳邊的竊竊私語聲吵醒了。

「小夥子,終於醒了?來,和老朽聊聊,剛才刺出那一槍,心裡是什麼感受?」

是莫神的嗓音。

天霖驚慌失措,勉強用酸脹的手臂撐起上身,遁聲望去,腦中如一道驚雷落地,一片空白——莫神依然端坐在原地,梨花槍和原先一樣,就這麼扎在莫神身上。

而莫神手裡拽著的,是披著那件猩紅貂裘的弟弟。

天羽望著披頭散髮,滿身血跡的哥哥,淚眼婆娑,瑟瑟發抖。

「天羽!」天霖怒號,欲起身撲去,卻是一身疲軟,再次癱倒在地。

「老朽再不濟,好歹也曾位列仙班。肉體凡胎打造出來的器物想要傷我分毫,簡直痴心妄想!」 陪這莽撞小兒遊戲了半日,莫神已有些不勝其煩,嘆息道:「這梨花槍,倒是件斬神除魔的神器,只可惜,尚缺一物。恐怕你與老朽的恩怨,只能來世再報了。」

尚缺一物……

天霖尚存的一絲理智,本已如緊繃的黑紗,只需輕輕一刺,便四分五裂。

莫神的一席話,便是那根刺破黑紗的銀針。

「天羽,哥對不住你,忍一忍便過去了。」

天霖深吸一口氣,再次提起了梨花槍,刺向了天羽!

12.

在梨花槍刺向天羽的那一霎,天霖後悔了。

弟弟眼裡滿是驚慌、不解、委屈,甚至有一絲恨意。

小小年紀哪能分清什麼愛和恨?為了替父母報仇,只能讓弟弟暫時受點兒委屈了。等他稍微再長些年紀,應該會原諒自己這個不稱職的哥哥吧——天霖如此安慰自己。

正如莫神所言,父親在遺書里寫得清清楚楚,梨花槍確是斬神除魔之器,但仍需一物輔之,方能現其威力——那「物」便是天羽之血。

天霖看完遺書的那一刻,根本沒敢細想,忍痛將遺書燒成了灰。

他告誡自己,無論父親所言真或是假,絕不要去嘗試,哪怕動一絲絲念頭也不行。

為何非得是弟弟的血液,天霖不知。

臨行前,天霖用自己的鮮血把槍頭槍身抹了個遍。

或許,身為同胞兄弟的血液一樣具有奇效呢?

然而,當天霖親眼看到梨花槍扎穿了莫神的身體,竟未傷其分毫,便崩潰了。

說不清到底是喪失了理智,還是復仇心切,這一槍,終究還是刺了出去。

刺向了自己的親弟弟!

13.

「啪!」

梨花槍頭離天羽僅有一絲之隔,一記耳光將天霖扇飛落地。

天霖直勾勾地盯著莫神,只覺胸中燃起一團無名業火,掙扎著從地上爬起。

「啪!」「啪!」

未待天霖站穩,又是兩記耳光。

天霖服服帖帖地趴在了地上。

「滿口仁義道德,滿口蒼生百姓,好一個心懷天下的熱血少年,」莫神嘲諷道道:「你看看你,為了報仇,變成了什麼模樣!」

他扶起了天霖,那張半枯半榮之臉往前一湊,天霖已能嗅到一股腐臭的屍氣。

如無底深淵般空洞的雙瞳,彷彿要將天霖吞噬。

「老朽原以為你和那些凡夫俗子不同,沒想到,凡人終究是死性不改。為了替雙親報仇,為了滿足你那一己私慾,竟然連親弟弟都不肯放過。難道你忘了,你父親在遺囑里是如何告誡你的……」

天霖一臉錯愕。

他奮力在腦海中搜尋關於遺囑的蛛絲馬跡,卻只能拼湊出一張半殘的遺書。

忽然,一聲凄厲的嘶吼險些刺穿耳膜!

那張半榮半枯的臉,像發霉長毛的枯皺橘子皮,五官痛苦地扭曲成一團。

空洞的雙瞳,像是蒙上了一片迷霧,漸漸變成一片死灰。

佝僂的身體在空中稍微晃了一晃,便似一坨死肉,爬在了天霖身上。

視線越過死軀,只見滿面惶恐的天羽,手持梨花槍,微微顫抖。

緊握著槍桿的稚嫩的雙手,還在淌著血。

14.

鵝城東郊,隱仙峰,雪下得緊。

戰罷玉龍三百萬, 敗鱗殘甲滿天飛。

兩個少年牽著馬,在雪地里磕磕絆絆,徐徐下山。

「哥哥,那糟老頭都已經死了,你怎麼還是皺著眉呀?」天羽仰頭,噘著嘴,望著依然面帶愁容的哥哥。

「那封半殘的遺書……」 天霖欲言又止。

莫神為何會知曉父親遺書之事,天霖仍是捋不清頭緒。

天霖寵溺揉了揉弟弟的頭,又愧疚地說道: 「天羽,剛才哥刺向你的那槍……」

「沒事的哥哥,天羽不會怨你的。只要能報了爹爹的仇,哥哥開開心心的,就好啦。」

是啊,殺父之仇已報。

是時候替娘親討個公道了。

15.

三年前,夜色初現。

一個佝僂的身影探入任家宅院,留下一槍,一譜,一封遺書,悄然離去。

遺書上,是父親的筆跡——

霖兒:

關於你娘的事,我已向莫神祈願。

只是此事牽扯眾多,即為天命,也難逃人為,其中緣由盤根錯節,並非莫神以及你我所能左右,能避則避,莫要牽扯其中。

我本欲以已命換你娘新生,可惜莫神也無能為力,望你不要怪罪於他,更莫要找他尋仇。若非要責怪,只能怪那日我沒有陪在你娘親身旁。

我本打算了結此事,便下山陪你和羽兒。只是想到你娘毛毛躁躁笨手笨腳,一人在天上肯定又要受欺負,便決定上去陪陪她。

你和羽兒莫要怪為父狠心。

況且,你年紀也不小了,除了照顧好羽兒,別忘了改改你那臭脾氣。

為父知道,無論如何苦口婆心,以你的秉性,定會對你娘之死刨根問底。為保你與羽兒周全,我已和莫神簽下契約,以我之命,換你與羽兒一世平安。

若你非要一意孤行,探個究竟,為父有兩句忠告,務必銘記於心——

其一,任家家傳梨花槍上可誅神,下可除魔,但需熟讀槍譜,勤加練習,以防不時之需。

其二,需以羽兒之血浸於梨花槍頭,方能現其神威。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話已至此,如何抉擇,便由你自行斟酌。

莫念。

任子琛絕筆。

小男孩高舉著遺書,使勁踮著腳尖,總算夠著了燭台上隨風搖曳的燭火。

門外,傳來了熟悉的嗓音。

他慌忙扔下了燃燒未盡的遺書,跑了出去,望著一身疲憊的少年,奶聲奶氣地喊道:

「哥,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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