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偶拾

我讀書，向來不做讀書筆記，都是讀完即扔，讀完即忘，得之草草，失之草草。今日偶然檢視朋友圈，竟發現偶有所感遂記錄處，費時搜索，得幾十片段，或是摘錄，或是議論，或是思考。而內容或是有趣者，或是惹人深思者，或是只讓我感興趣者，凡凡種種，不可一言道盡。之前疏懶，又無心記錄，所以此為看書過程中之千中存一，殊為遺憾，日後當注意此事，讀書多做筆記，爭取成一集，暫定名為《讀書偶拾》。

聞一多常對人吟嘆：「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饒是如此風流之人，喝醉了，照樣在尿池旁昏睡。

要論接盤俠，袁枚算是其一，陶夔典贈他一姬；袁枚帶回家後，卻發現懷孕了，於是又送了回來。旁人有詩曰：完璧仍歸趙，明珠別有胎。

湖南人張璨說：「見鬼莫怕，但與之打。」人問：「打敗奈何?」曰：「我打敗，才同他一樣。」

梁實秋在文章里說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說是他一個朋友的鄰居是詩人，一天，他朋友和這個詩人同出遠遊，詩人未帶牙刷，因為留在家裡給他太太使用了，於是梁實秋朋友問他說：「你們原來共用一把么？」想不到詩人特別驚訝地反問：「難道你們是各用一把么？」。當然這篇文章是調侃詩人這個職業的。

孔尚任寫桃花扇，我一律稱為俺，真是山東人，不知道南京人稱自己為什麼，反正看到貴陽人楊文驄稱自己俺的時候，還是很好笑的。

吳趼人是個十足的地域黑，《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滿紙如此，比如講了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姓侯的北方人去福建當巡撫，侯中丞因為是北方人，所以有點北方的嗜好，而這北方的嗜好竟然是酷愛男風，當然也順帶黑了一下福建，所謂福建恰有此風。除此之外，說蘇州人是騙子什麼的不要太多。

讀梁實秋的《清華八年》，知道梁實秋極其幸運地從清華眾多男生中脫穎而出，找到了女朋友，但因為住校的關係，只能每周日和女朋友見面，他的朋友李迪俊就譏笑他們為「主日派」，看到此處，我突然有了不一樣的理解，我便知道我已經不純潔了。

地方不同，景物自是不同，所在地方的人物看待景物亦是不同，所以常喜用誇張。錢大昕看虎丘，明明只是一個小山丘，便喊道萬笏朝天。少見多怪之至。怪的是清朝詩人，我鄉親鄭珍，應是見慣山川的，卻對著陽明祠後的小山坡說插雲一朵青芙蓉。這純粹就是誇張了。

劉章和呂后一干人等喝酒，呂后使劉章做酒吏，劉章說做酒吏可以，但是要用軍法，呂后答應了。後來一個呂姓哥們酒喝多，溜了，劉章追去把他頭砍了下來，呂后也只能幹瞪眼。前段時間寫了篇文章罵灌酒的，今天看到這裡，覺得灌酒也不是不可原諒的了。

梁實秋很愛陰沉地揭郁達夫的短處。一個是說郁達夫來北平去了清華，請梁實秋陪著去逛頤和園，逛完後，郁達夫又讓梁實秋帶他去逛窯子，梁實秋沒去過，拒絕了，郁達夫就和哥哥的車夫一起去了。再有一個是梁實秋去上海，見到了創造社那些人，發現他們都過得很頹廢，具體來說就是整天打茶圍，逛窯子，郁達夫自然是其中一個。

知乎上有個人說他對象發了一首韋莊的《思帝鄉 春日游》給他表露心意，不知道怎麼也用一首詞回答，便邀請了我，我讓他回張先的《慶金枝 青螺添遠山》回答。剛回完，見一人也回答了，竟然是元稹的離思五首的第四首，就是很出名的曾經那首，哈哈哈，這是悼亡詩。

《鹿鼎記》里，韋小寶去雲南，見到了出家為尼的陳圓圓，那時陳圓圓美人遲暮，心事歸塵，居所不置別物，清索蕭疏，唯掛有吳梅村詩《圓圓曲》一軸，且對韋小寶唱了一遍。忽然思及去年時，有人問寫詩有何用處？我本想以此相對，不過卻是小說，當不得真，寫詩大概真沒用處了。

秦鍾臨死前的幡然醒悟，甄寶玉半道銳意詩書，汲取功名，無一不是為襯托賈寶玉雖千萬人，而吾獨往矣的孤勇。如秦鍾，甄寶玉之流，在塵世多如過江之鯽，而賈寶玉類人，幾世才出，雖命運苦蹇，然而卻不能以常情視之。可見曹公對賈寶玉何其厚也，秦鍾，甄寶玉之作用，不知勝過十二釵多少矣。

諸葛亮兩逢其主，不逢其時也，劉備仁義，故能聚沙成塔，創立基業，劉禪軟弱，故能盡展其能，若劉禪如曹丕曹睿者，諸葛亮之能百不展一也。不逢其時者，乃三國一代能人盡出，若張良之時，唯范增耳，故能席捲天下，奠定漢家四百年基業，可惜諸葛亮天縱之才卻也只能劃地而守，此為不逢其時。

自古以來美人都是激發靈感的最好引子，比如李師師，宋江這人很愛寫詩，但都寫得不好。他見到了李師師後，寫的那首詞真是好詞，我覺得是《水滸傳》里最好的一首，就是放在辛棄疾劉過等人的集子里也不遜色。當然還有一個就是周美成了，躲在李師師床底下也能寫一首絕妙好詞，那就是《少年行》那闋了。

呂布雖反覆，卻兩次不壞劉備妻小，劉備雖仁義，白門樓終一言殺呂布。呂布此人，有小義卻不顧大節，終究身死名喪，奪天下者，何必顧小仁小義，曹操劉備概是如此，故能三分天下。

讀錢鍾書《宋詩選注》，前面的詩讀著猶如是小說之開端過度，無驚艷之感，一到蘇軾處，便陡然高起，恰如小說之高潮，驚艷無比。始知蘇軾之才，乃天縱，非人力可及。此後又慢慢沉寂下去，陸遊處是個小高潮，再後就是結尾了。

鴨長明在《方丈記》中講述自己的過去，其世事飄然處，可與張宗子之《自為墓志銘》相比。

沈從文寫給三三的信真是又深情又調皮。沈從文乘船回鳳凰，見到水手嫻熟地躲避風浪，於是說：他們逃避水的方法，比你當年避我似乎還高明。想來當年追三三是真辛苦，於是多年以後還不能忘卻。不過於我來說，看到此處竟笑了出來。

深更半夜寫關於吃肉的文章，列出一大串肉名，真是餓得不行。茲錄於下，與諸君共享： 銀魚、鴿蛋、麻辣活兔、塞外黃鼠、冰下活蝦、燒鵝、燒雞、燒鴨、燒豬肉、冷片羊尾、爆灼羊肚、豬灌腸、大小套腸、帶油腰子、羊雙腸、豬膂肉、黃顙管耳、燴羊頭、糟腌豬蹄、糟腌豬耳、糟腌豬舌、糟腌豬尾、鵝肫掌。

什麼樣的女人最可愛，林語堂說陳芸，我覺得還得加個聘娘，她許身給陳木南時，又怕陳木南騙她，便讓他發誓不能娶別的女人，如果違誓的話，就同別人睡，偎著枕頭就頭疼，爬起來就不頭疼。哈哈哈，多麼可愛啊，一點機心都沒有，像是一泓清月。

都言李煜才傾國，蜀漢亡來又為誰？ 如果南唐是因為李煜才多無能而亡國，那麼後蜀，楚，南漢，吳越等國又是因為什麼亡國的呢？李煜不是一個好皇帝，但是也不是一個差皇帝，他只是生在一個錯誤的時代罷了，要是在一個更好的時代，他照樣能當一個才子和皇帝，而不會亡國，

袁克文的「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概是脫胎於黃景仁的「寄語繞枝烏鵲道：天寒休傍最高枝！」，袁克文貴為民國四公子，詩詞俱佳，但終究歸於平平，獨這句奇絕，原來是有來處。

斷斷續續將《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看完，有三點遺憾，一是三百年來只選了兩位女性詞人，徐燦和呂碧城，顧太清賀雙卿等人並未入選。二是晚期多選龍榆生師友之詞，三是龍榆生根據自己口味多選宏大壯闊之詞，於清朝之詞創作不符，清詞清麗秀婉，所以大部分好詞並沒有被選入。

龍榆生在《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中選其師朱疆村詞三十三首，可見師徒之情厚，公里夾私，法外存情，亦不能太苛責。

葉嘉瑩老師的詩詞竟無一點女兒氣，須知這是極少見的，中國自古以來的才女，不論身世坎坷如何，詩詞不論多麼凄慘，女兒氣總是有的，譬如李清照，賀雙卿等人，身世之悲慘不下於葉嘉瑩，但詩詞中女兒氣卻異常濃厚，故詩詞成就也高，葉嘉瑩老師便只能以講授詩詞為主，詩詞成就終不能與前代才女相比。

寫詩填詞最如愛情，得一好句，卻有微瑕，一詞一字不合律，恨恨難已，糾結終是要換，一換卻又發現換後更佳，便欣喜。這就預示著愛情中沒人是唯一，換了之後興許更好。但也有另一種情況，得一句，平淡無奇，甚是拗句，但是思來想去，卻是一個字也換不了，這便是天成的緣分，雖然各種膈應，卻又生死糾纏。

對於詞，我最開始愛濃艷之詞，如溫庭筠，後來愛華麗優雅之詞，如大小晏，張先，後來愛清艷之詞，如韋莊，賀鑄，後來愛沉痛哀婉之詞，如納蘭，再後來愛闊達豪放之詞，如蘇辛，現在愛清雅之詞，如周邦彥，姜夔。色調是越來越淡了，大概以後只愛那些如同枯木一般的詞吧。

愛情是什麼？在佛教各道中都有不同解釋：須焰摩天，男女相愛，只是執手以示愛。兜率天，男女相愛，只是一笑。樂變化天，男女相愛，只是熟視而已。他化自在天，男女相愛，只用眼一看便滿足。

郁達夫：聞說求田君意定，富春江上欲相尋。是寄給他長兄曼陀的詩。古來置田並鄰而居是多數文人知己的最後目標，但是竟然如此願望都難實現，蘇軾和王安石如此，郁達夫和郁曼陀如此，想到我曾和友人許下分山頭而居的舊事，就不禁傷感。

最近一段時間我看不進連成一片的文字，包括小說，散文等等，就只能看詩，看新詩古詩詞都行，我發覺一個很有趣的情況，讀詩詞讀多少都不會瞌睡，讀新詩的話大概五首就睡意來襲。新詩真要多看，不然很容易被迷惑，那就見沙為山，見水為海啦，對了，伊沙編著的《台灣詩人十二家》這本書極好。

沈從文年輕時便見過太多生死，也見過太多無常，所以後來能以相對平和的心態度過文化大革命，不過不管沈從文當了多久的兵痞子，文人的懦弱還是在的，然而他卻又是極堅定的人，這種矛盾性格大概只能在文人中產生。

將女人比作花是極美且極俗的事情，女人如花不過是因為花開極美，花落極傷，太短暫的凄美讓人無法不珍惜，然而花落後，明年可再開，女人一旦朱顏凋零，便不可能復回紅顏，所以花只能為花，再美終究不敢與女人爭艷，世間上的美，哪有什麼比唯一一次的美美呢！就憑著這決絕，世間就無任何東西敢和女人爭艷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可以有第二種理解:泉不涸，兩條魚又怎麼會相處與陸？沒遇見就相忘於江湖了。也有第三種理解，水來了，兩條魚該怎麼辦？繼續相濡以沫嗎？不可能。所以遇見都有原因，不管這個原因是否充滿了苦難，我們都該珍惜，因為這是我們相遇的唯一理由。

梁實秋寫他的國文老師徐鏡澄教他作文的方法，其中有個方法是少用虛詞，這方法於我亦大有裨益。前幾天我填了一闋詞，便用多了虛詞，我一個詩友給我說此詞虛詞太多，有硬湊之嫌。於是我趕緊將那詞刪去了，因為他說的是真話。

王至淳云：「水邊紅影一燈過，知有人從堤上行。」此句詩所言，下句似是廢話，水邊有紅影，必是有人提燈籠走過，何必下句再說有人走過呢？然而妙處亦在此，用一句似乎是廢話的話，讓整個意境有了玄妙朦朧的美感。詩美而無用，在此兩句詩中可見一斑。

黃梨洲先生云：「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雲、花鳥為其性情。月露、風雲、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惟詩人能結之於不散。」

我讀錢鍾書的《宋詩選注》，也覺得黃庭堅的詩太少了。不過《宋詩選注》還是很公允的，各個詩人的地位在書中還是很準確反映出來了的。不過都是唐詩宋詩，沒人覺得清詩也很好嗎？清詩清詞都好極了。

私以為袁枚《祭妹文》是古代祭文中最真情，最接近普通人情感的，儘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憐愛。相對於韓愈《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瀧岡懺表》這些多少有些政治意味，有些道學家痕迹的文章，《祭妹文》是最能讓普通人產生情感共鳴的。就像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最容易引起那些大的政治人物的情感共鳴一樣。

桃花扇中左良玉哭崇禎：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聖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梗。十七年憂國如病，呼不應天靈祖靈，調不來親兵救兵；白練無情，送君王一命。傷心煞煤山私幸，獨殉了社稷蒼生！ 這段哭詞放入紅樓夢做定場詩是豪不遜色的，聽說梁啟超在清華講課時，曾高聲念這段話，直到淚流滿面。

女人可愛的地方在於，會在很普通的場景下突然問你你愛她么？你說愛，但是你說完後會疑惑她為什麼會這麼問。而她只不過是因為此時正在下雨，這和剛才的晴天是不一樣的。在她那裡，下雨、下雪、下冰雹都是值得愛你的理由，都是值得被你愛的理由。 ——《永別了，武器》中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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